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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黄偈

2014-08-21郑德库

辽河 2014年8期
关键词:营口掌柜

作者简介

郑德库 1956年生,曾任辽宁省营口市公安局秘书科长、宣传科长、网络安全保卫支队政委、市局政治部副主任等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创作,出版小说集《人相我相》、《郑氏三兄小说选》,散文集《生命的硬度》,长篇传记文学《第四十一个》等。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城市这个名字其实是空的,它一定要由建筑、人、传奇构成。

滚滚辽河入海处的港城营口,跨着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时光,有一位戴着三品封典花翎同知衔的红顶子商人潘达球和他的东永茂商号。东永茂以油坊业为主,分号遍布东北三省,其经营的豆油、豆饼和大豆除营销广东、香港、汕头外,还远销东南亚、日本和欧美等国。油坊业外,东永茂还开办慎恒棉织厂、永茂号银炉和营口有名的批发代理业的大屋子,是营口数一数二的大买卖。家大业大,结交的人等也是三教九流,于是就有了这一段的传奇。

十九世纪最后一年清明节的前两天,东永茂的大屋子新聘了一位老客。老客不是年龄上的界定,而是专指一种叫外柜的职业,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商号的采买员。不过那时的外柜权大,常年住在上海、广州、芝罘(烟台)等地有业务往来的买卖家,好吃好喝的供着,饭庄、妓院逛着,老话讲那时的好东西都让这帮人享受了。外柜的职责,就是按照本柜的电报,采买货物,量小的随轮船托运,量大的整船运输。而最能考验外柜业务能力的是根据市场行情,自主决断采买货物,颇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因此外柜的人选,多是从学徒做起,一步步的苦熬被选拔出来的。

东永茂大屋子这次新聘的老客,姓黄名鸿,字向九,梳长辫,穿长袍,却是一副书生打扮,二十出头的样子,也没有任何经商履历。这位本是官宦人家子弟,家境殷实,自己又是县学的一位庠生,俗称秀才的。考过两次乡试,没有中举,倒把自己的信心考没了,这回改作经商,转弯托到奉锦山海关道的道台大人。引荐人的名头大,职位就不好安排了,经理(掌柜)、副经理,没历练,拿不起来;当个账房,还委屈人家这个正经的秀才。得,当个外柜,再配个帮手,哄小哥玩吧!说不定哪天回心转意,又去考科举了。

因辽河冬季封冻,营口港每年清明开港。按事先的约定,这黄鸿提前两天到来。虽然引荐人的名头大,但一个外柜的身份,东永茂总号就没有出面,而由主持大屋子的老掌柜接待,在营口有名的汇英楼饭庄接风。

这汇英楼,是一座很讲究的中西合璧式样的洋楼,坐东面西,后面多半圈的大瓦房圈出一个独立的院落。汇英楼向北三五百米,就是营口最繁华的西大街,楼上凭窗望去,就看到了老爷阁,并很自然地联想到市区中部的公鸡楼。公鸡楼是法国人修的教堂,楼上有一只硕大的起风向标作用的公鸡。营口那时俗称“营子(蝇子)”,怕被这只公鸡给吃了,中国人就修了老爷阁,用关老爷的大刀来镇压,并在阁上雕了黄鼠狼的图案,来对付外国人的公鸡。但黄鸿知道,老爷阁的修建真正的原因跟晋商进入营口有关,关老爷是山西人,又是武财神,所以晋商走到哪里,哪里就修关老爷的庙阁。汇英楼往南,就是灯红酒绿的大平康里,中国的地名传统,凡叫平康里的都是典型的妓院聚集区。汇英楼面对的西边,也是三五百米的距离,就是奉锦山海关道的道台府了,远远望去,辕门外高大的旗杆上元宝形的旗托上面,彩色丝绦挑着一面黄底黑边黑字的旗帜,夕阳的映衬招摇着一种威严……

黄鸿正在二楼的过道凭窗远眺营口的景致,有一位大屋子的管事近前招呼,领着他进入最北面的包间。这包间是汇英楼最讲究的一间,当时凡到营口的朝廷要员和有头脸的洋人、地方名流必来此处用膳。在这里吃什么倒在其次,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包间里已有好几位老的少的在座,目光一扫,只见老的神情内敛,少的精神。见黄鸿进来,都起身,几位少的反应快,站得也直,似乎带着一点诚惶诚恐,主座的老者只是象征性地欠欠身。领黄鸿进来的管事一一介绍了,黄鸿就在预先空出的老掌柜旁边的位置就坐。老掌柜轻轻拍了拍黄鸿的后背,又拉过他的手。黄鸿感到那手软绵绵的温热,不知怎的竟一下联想到见过一面的老掌柜的女儿,一股热气就传导到他的心里了。

汇英楼原是一家西餐厅,英国的老板回国,就把餐厅兑给山东籍的厨师等几位同人。经过几年的经营,饭店发展成以鲁菜为主,兼汲各路菜系所长,甚至是西餐特点的当时营口最有名的一家饭庄。饭庄的餐具,分羹的勺、匙等,均是银质,从西餐厅继承的;筷子则是象牙制品。民间传说,银子和象牙碰到毒物和腐败的食物,就会变色,有防止中毒的功用,因此使用这样的器具是很上档次的。汇英楼所用的各种碗碟,则是从景德镇专门定制的成套的精致细瓷,样子也很别致,盘子有双鱼形的“百年好合”,有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带子上朝”……而那一道道菜,色香味和火候之外,更讲究食材的地道、新鲜;鸡鸭鹅等都专门养在后面的瓦房里,现宰现做;海鲜则有专人负责跑鱼码头,那葱烧海参的大葱,都是从山东运来的。有名的一道铜鳞鱼食材的浇汁鱼上来,那鱼的嘴还一张一翕……

黄鸿一下置身这种场面,竟是一种穷书生乍伴芳姝的感觉,有些心跳气短,无所适从了。好在他从县学的同窗口中听到不少这方面的轶闻,今天一见,也算有些心理准备。宴席开始,老掌柜起杯,人却没站起,话也不多,家长似的嘱咐了几句,又拜托在座的各位多帮衬黄鸿这个后进。黄鸿听了,心里就把老掌柜当靠山了。

接着,一位位起身轮流敬酒,有的话多,有的话少,但都很到位。黄鸿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买卖人的精明,轮到自己敬酒,脑海里竟是一阵空白,憋了一气才恢复过来,背书似的说了几句。老掌柜就笑了,说“谁都有个头一回”。为他解围。而他的脑海里却涌出了另一个头一回,六岁时开蒙的第一课,“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离门三尺浪,平地一声雷”。坐着想着,酒席就结束了。有人招呼,到大平康里听听清唱,说是安排好了。黄鸿决绝地回绝了,跟着老掌柜和一位伙计回大屋子柜上的住处,辽河晚上料峭的河风一吹,黄鸿恍若如梦。

清明节过后两天,黄鸿和助手于英就坐轮船到了烟台,吃住在跟东永茂有业务往来的同济顺。这同济顺也是一家批发兼代理的大屋子性质的商号,已住了不少老客。这次见营口于英的到来,并且还带来了一位来头不小的书生黄鸿,自是殷勤招待,用餐在高档次的“大客屋”,每日里有酒有肉。住的特安排了干干静静的套间。

黄鸿就像模像样地当起采买的老客。

于英的业务很熟,跑市场,探行情,联系货物,发货,都大包大揽,一点不用黄鸿操心。可黄鸿心里知道这简直是给自己上眼药,也不说什么,更不询问,只是默默地跟着观察,最后象征性地签单了事。那时从山东烟台采买的货物,主要是粉条、棉花和瓷器。山东地瓜多,因此龙口一带的粉条也多,价钱也比东北的绿豆粉便宜。棉花更是营口纺织企业的紧缺货。瓷器都是淄博窑出的饭碗和二大碗,黄褐色,油亮油亮的。定期不定期发这几样货,也会根据市场行情和营口的电报要求,灵活采买些物品。一回,黄鸿也没问问于英,就自己作主买了些山东大葱,轮船配货运回,竟一下让在营口的山东人买光了,老掌柜在电报上还提这事呢!

两个月下来,于英就不得不对黄鸿刮目相看了。老客的业务,主要就是讲买讲卖,发货托运,用现在话讲叫没有多少科技含量,所谓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而已。一次次的买卖业务,黄鸿都跟着,默默观察,一遍,两遍,三遍就记在心里了。有时于英办事少了环节,或没到位,黄鸿就会轻轻提醒一句,感情人家心里有数呢!而黄鸿的秀才招牌,在买卖人中本来就凤毛麟角,加之身上那种看不见的文化的东西,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罩住了于英。

于英知道,有这黄鸿压着,自己就没有出头之日。本来想着熬成老客,按照惯例,就有了三厘的身股,工钱除外,等商号分红时一次就能分个百把块的大洋,家中就能过上比较富庶的生活。况且,大屋子的老掌柜只一个宝贝似的女儿,和自己还挺对脾气,见面于哥长于哥短地叫着,如能攀上这门亲,就等于继承了老掌柜的万贯家产……可这黄鸿人一来,那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

人活着不能没有欲望,欲望受阻时人就易变态,采取些极端的方式。于英就琢磨起对付黄鸿的道道儿,设计个窟窿桥让黄鸿走。

傍晚,要吃饭的时候,于英说出去会个熟人,晚饭不在同济顺的“大客屋”吃了,让黄鸿跟“大客屋”说一声,说完匆匆离去。以前不管会什么人,于英都拉着黄鸿。可今天连让也没让。黄鸿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草草地吃了口饭,黄鸿回到住处,独自在灯下看书。从营口出来的时,他带了两套书,一套《四书章句集注》,一套《三体唐诗》,借以打发羁旅寂寞,看得出还残存着一点科举的念头。到了烟台,又买了一套刻本的《聊斋》,他就开始翻看蒲老先生的“孤愤”之文了。

但今天晚上,因为心里有事,这书就看不进去。好一阵捱到于英回来,却吵吵嚷嚷,原来还拉着一位酒友。看得出两人都喝了不少,说话高一句低一句的。黄鸿出来,招呼过了,给客人沏了茶,顺便也给于英沏了。回套间,边翻书边听两人闲话。

听着听着,声音就小了。细听,黄鸿就听到说起了自己。这于英也知道黄鸿在里边听着,就有也说,没有也说,什么少年英俊,学有根底,前途不可限量啊!黄鸿明明知道是奉承话,可听着心里就是熨帖,这也是人性的弱点吧!

再听,似乎说到了进货。黄鸿就从八仙桌前悄悄来到门旁,做贼似的侧耳偷听。

“这时节,营口什么水果也没有。胶东这面早杏下来了,发些回去,保证能赚钱。”于英似乎自言自语。

“那你就跟黄鸿外柜说呗。”酒友说。

“不,这可不能乱说。老话怎么讲的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说这杏从摘下到发到营口,少说也得一个礼拜,弄不好还不烂了?”

“哎,我听说前年有商号发过。”

“知道,是裕和兴,杏发到营口,烂了些,倒是没赔。”

就这样,套间外的两人说着,套间里的黄鸿听着。说着听着,声音就又高了起来,话题也转到别处,东一句西一句的。黄鸿就知道于英已下好了套,就等自己钻呢!于是脱衣吹灯。

于英送走客人,回屋见黄鸿已睡,也悄悄上床。

不一会儿,两张床上都响起鼾声。但黄鸿哪里睡得着,此时他的脑海里招摇的是满树的杏黄。

半年前,黄鸿拿着授业恩师的一封八分书的信,到营口的奉锦山海关道的道台府,找道台大人谋个差事。

这道台大人也是黄鸿授业恩师的学生,因是满人,走得却是“笔帖式”的路子,一步步当到道台的。清代的官吏制度,科举之外,对满人特别的照顾,世袭、保举,还另辟蹊径,实行“笔帖式”。“笔帖式”就是把读过书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的青年充实到各衙门里,做类似今天领导秘书的工作,经过历练,逐步地提拔使用。

道台大人看了恩师的信后,忙给黄鸿让座,沏茶,然后屏退左右,以一位学长的身份和黄鸿聊:“甲午一役,若非李中堂力争,这营口差点就割给了倭寇。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君子当自强啊!你不走以布衣之身代王者言的八股老路了,也好。不过,现今我堂堂中华四周列强环伺,山雨欲来,就是我这个道台也因循敷衍,无能为力。以你这个出身,就不要在我这里糗了。年轻人前程似锦,还是干点实业为好。”

黄鸿曾听恩师说过,论道德文章,自己并不比道台大人的差。但现在被人家四品衔官帽的灵光罩着,他就显得诚惶诚恐了,“我……还仰仗大人谋划。”

“营口,是连接中原与关外水路的咽喉,这三十多年西方各国更纷纷来此,港口辐射东北、蒙古和割给俄罗斯的海参崴一带,经济发展日新月异,俨然成了北方的一颗明珠。年轻人,探骊得珠,正是大展身手之时呀!”

于是商定,由道台大人出面,在营口最有名的东永茂商号,谋一个职位。

黄鸿从道台府出来,向北,穿过两条胡同,逶迤来到营口临近辽河的最繁华的街面,一家家前店后场的货栈、商号,都以中西合璧的独特建筑立于街道两旁,街北面的甚至还有自家的码头。黄鸿看着,神思就飘了起来,这才叫“千帆云集,商贾林立”呢!能置身其中,做一番事业,也不枉一生了。

走着想着,黄鸿就来到大街的西尽头,远远的望去,好大的一座禅林,也算是闹中取静了。近前,仰望红门之上的牌匾,“天后宫”,他就知道,这是福建来营口的商人修建的妈祖庙,营口人俗称的西大庙了。进门,真的是入乡随俗,上了三炷香,拜一身金光的妈祖,黄鸿心里就虔诚起来,暗暗地请求妈祖保佑自己诸事顺利。

再转,黄鸿就进了一偏殿,见有一老者给游人抽签,他的心里就动了动,停下脚步。俗话讲,“跨进庙门两件事,烧香求签问心事。”古往今来,大凡算命打卦的,都是会察言观色,又有一套“观、听、套、问、蒙”的嘴上功夫。而这位老者,敢在这街面树招牌,更是功力深厚,一眼就看出黄鸿心里有事,等着排忧解难呢!

“这位小哥,少年英俊,神藏气敛,本是文曲星下凡。时下正临交运,高中有日。”老者看黄鸿一身书生打扮,开始往上罩,哪知这一下拧了。

黄鸿露出一丝苦笑,“仙人,我撇了书本,刚弃儒从商。”

“时也运也。小哥交的是财运。”

老者一脸的讪讪。黄鸿知道自己砸了人家牌子,心中不忍,就抽了一支签。只见签上写道:“顺风同行,和而不同。东南西北,宜取其中。”

“上签上签。”老者要给解签。黄鸿说;“这签我自己解吧!”边说便递过一摞铜板儿离开。

黄鸿和于英到烟台后,明里暗里产生了隔膜,他心里就把这签上的话和于英联系起来了。

“顺风同行,和而不同。”把《论语》中“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的句子用上了,还好理解,也没有歧义。“东南西北,宜取其中。”甲子、方位、象征、颜色?朦胧中,黄鸿猛然想到东南西北中间应有一个中字,中为土,黄色,简直就是一个无字胜有字的偈语,一下和杏黄联系起来了。

得,黄鸿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同济顺的伙计递给黄鸿和于英一人一个包裹,说是货轮从营口东永茂捎来的。黄鸿看看落款,知道是老掌柜的女儿所寄,再看看于英的落款也是一样,就打开了包裹。一看,每人一双的布鞋,两双洋袜子,一件换季的对襟小褂。细看,那鞋底纳得极细密,看得出费了不少功夫。黄鸿把小褂在前身比比,正合适,又穿鞋试试,不大不小,不肥不瘦。一旁的于英心底就不是滋味,这黄鸿跟老掌柜的女儿才见过面,这鞋的尺码就这么准,看来真上心了,得,自己肯定没戏了。

吃完早饭,黄鸿似乎顺嘴地一说,“今天我们再跑一遍那几处买卖。粉条还按原先的量走货。棉花得压价,量也得减少,天热了,营口的厂子吃不了这么多货,再多进就倒挂了。”

于英就知道,这黄鸿已经结束了最初的过渡期,开始全面掌管业务。此时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种无时不在的压抑。

走在路上,于英就心里泛起嘀咕,两个人走路,我走前头,我成管事的了;走后面,让人家给我开道呀?并排走,我跟人家平起平坐了。早就听过这笑话,现在在这等找我呢!“衡于虑”,就“征于色”,于英今天的路就走得不自然。黄鸿看了一笑,也不管他,独自在前面走。

到了进粉条的那家货栈,黄鸿的脸色就沉下来了。货栈的前台掌柜满是笑脸地迎出,让座,倒茶。黄鸿却是站着,扬着头看天棚,也不吱声。掌柜的心想,俗话讲站客难答对,今天算碰上了。于是陪着小心,一让再让,黄鸿才坐下,慢慢端起茶杯,咝咝地吹着茶沫。

于英知道,今天这小黄爷脾气上来了,可得找准自己位置。于是坐也不坐,茶更不能喝,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左右看看,忙又后退了一步。

得,这于英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跟包。

“天热了,东北人也不能老吃猪肉炖粉条。这货我想停一段再说。”黄鸿不动声色地跟货栈的柜台掌柜讲。

“别,千万别。黄鸿小哥,我小老儿这一段照顾不周,赔礼赔礼。”柜台掌柜忙抱拳打拱。“冒失地问一句,前几年天热了也没减量呀?”

“这么说是我这个新外柜不地道了?”黄鸿冷冷回了句。

“该死,该死。我小老儿不会说话。哪天摆一桌给黄外柜赔礼。”柜台掌柜忙赔着不是,又向一位跑堂的递眼色。

跑堂的回后屋,不一会端出一木盘,上托油纸包着的四卷共二百块银洋。

“早该,早该孝奉的,不成敬意。”柜台掌柜接过递上。黄鸿推开,“那就再维持一段。”说着瞥了一眼于英,银洋就递到于英手里了。黄鸿又谦虚几句,两人离开货栈。

这银洋,不是后来广泛流传的“袁大头” 而是“光绪元宝”,俗称“七三反版”的,当时就很值钱,这二百银洋,以五十斤一袋的洋面计算,大概能买三百多袋。如果保留到今天,能撑起个身值几千万的富翁。

于英拿着钱,感到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盘算着黄鸿能不能分他几个。心里想,脸上就向黄鸿讨好,笑,再笑,笑得都不自然了。黄鸿却不理他,脸还是冷着,又奔向进棉花的那家货栈。

哪知进了货栈,黄鸿这回的脸就晴了,反反复复跟人家说,“营口的纱厂布厂都压货,开工不足,再多进就赔钱了。”“我个新外柜,就算帮我一把。这一段我少进点,等行情好了保证从你这多进。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摆脱对方纠缠,还不伤感情,到底把进货数量砍了一半。

走出货栈,于英才有些明白,我照样进你粉条,你得给好处;砍你的棉花,咱也不伤感情。这黄鸿精明着呢!

再走,黄鸿要去旧物市场淘书,让于英先回。于英就把那二百银洋递上。黄鸿说:“给你了,帮衬帮衬家里。长年出门在外也不容易。”

于英一下愣了,心想这能买好几亩地呢!

黄鸿穿过旧物市场,来到卖农副产品的街面。

山东烟台的节气比关外的营口早,熙熙攘攘的人都换上了小褂。菠菜、小葱、小水萝卜和小白菜等有红有绿,一摊捱着一摊,似乎招摇着初夏的信息。水果呢,红盈盈的樱桃,早早开园的香瓜,都很惹人。黄鸿一一尝过,樱桃味好,却是一包水,量也小,是不能长途贩运的。香瓜看着好看,闻着也有香气,尝尝除了水,却没什么味道,但这样说也冤枉了这瓜,细品还有点阳光晒过的温吐吐的水味儿。黄鸿感到奇怪,就虚心地向一位卖瓜的老者打听。老者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物产也是如此,玄妙得很。前些年有细心的山东人从东北带回香瓜籽,种出来的瓜还是这味儿。”

黄鸿恍悟,喃喃自语:“是的,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了。”边说,便独自踱去。

黄鸿就踱到一排卖早杏的摊前,边看边询问,间或也尝一个,却酸得很,嚼过之后却是满口生津。黄鸿就开相,选中一位草席上摊着好大一堆杏的茁壮汉子,上前,拍着旁边一辆独轮推车,很谦虚地询问:“老哥走的路不近吧!”

汉子正在用手巾擦汗,“三十里山路,起早,这刚赶到。”

“自家产的?”

“自家的卖完了。这是从村里收的,挣两个辛苦钱。”

“村里的杏多吗?”

“多的是,路不好走,卖不出去。大多都烂了,一家家就等捡点杏核。”

再谈,事情就敲定了。黄鸿要100筐杏,每筐60斤,规格和价钱就照今天市场上的,运输和筐包装外搭,不算钱。讲好,又特别强调杏不要没开咂的,也不要熟透了的,只要将熟未熟的。筐要小包装,装货摞起来不悠架,压不伤货,筐头和内衬垫半干不湿的山羊胡子草,得能防晒,防风干。

双方议定,后天九点前在码头旁的同济顺货栈交货付款。黄鸿又掏出十块银洋,作为定钱递给汉子。哪知这位山东汉子的诚实劲上来,说什么也不接,说;“往后,我就高攀你这个黄兄弟了。”

“大哥,看你也是识文断字的。”

“哦,早年读过两年私塾。”

回客栈的路上,黄鸿甚至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决断。再想,这杏运回营口要是烂了,自己这个外柜可就当到头了。他忙岔开思路,却一下岔到县学西山上的那片杏林,思着想着,又回到了了从前的书生身份,思绪转到曲阜孔府的杏坛。

“哪天去看看孔府。圣人的三千弟子中,不也有经商做买卖的子贡么?”

回到同济顺客栈,黄鸿就把定货的事跟于英说了。

此时的于英,正为手里的200银元兴奋不已,长这么大,也经商多年,大宗的钱他见过,但自己还是头一次拥有这么多的钱,见过和拥有的感觉绝对不一样。而且,他现在是怎么看黄鸿都觉得顺眼,不,简直在他心中就是仗义疏财的财神了。

听了黄鸿买杏的事,于英顿时懵了。本来这是他给黄鸿下的套,可黄鸿真的钻了,现在想解都解不下来。他忙往外摘自己,说,“那天喝高了,也就是酒后的一说。谁想你当真了?”

黄鸿拉过于英的手,另一只手在拍着他的后背,“咱俩出门在外,同吃同住,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亲兄弟了。买杏的事,成了是你的提议,砸了是我的异想天开,独断专行,跟你没有一点的关系。你我发誓,回营口就这么说。”

听了黄鸿的表态,于英很是感动,表态:“兄弟,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这回你看我的。”于是二人慎之又慎,把能想到的都预先谋划好,就等那山里的汉子把杏运来了。

果然,黄鸿定完货的第三天一早,八点刚过,一队山东特有的独轮车就到了同济顺货栈的门前,二三十条精壮的山里汉子,穿了一水的练武人穿的开襟小褂,灯笼裤,脚蹬麻鞋,项搭白手巾,气势威风得很,正是按约送杏的队伍。那每一辆的推车上,都装着包装精致的六筐杏。

奇怪的是,山里汉子们的小褂却是当时皇家专用的杏黄色,民间除了死人装殓是不用的,因此很是惹眼。

前天敲定买卖的那位着装汉子推车走在头里。黄鸿见了,长长出了口气,忙和于英迎上前去。

“黄兄弟,我等起了个大早,一路紧赶,终于不辱使命呀!你看这筐都是直筒的,摞起来也压不着杏。货是我一筐筐把关,质量绝对差不了。另外我还多装了两筐,有损耗的就补。没损耗就给你营口的同人尝个鲜。”

山东到底是礼仪之邦,一个山里汉子,说话、感情,都是没说的,简直就是你老家的亲大哥。

“大哥费心费力,多谢了。”黄鸿对山里汉子长长一稽。紧接着,人不歇脚,车不停毂,就在一位同济顺货栈的伙计带领下,一队人车就向码头奔去。

忙里偷闲,急急地赶路中,黄鸿还是问了一句,“大哥,你们这褂子的颜色?”“哦,我们练拳穿的。”黄鸿心里一动,他曾隐隐听说,山东乡村正闹义和拳,这些山里汉子也许就是。

码头上,“同济”号货轮已经生火,粗大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轮船甲板上的人见货运到,就让独轮车通过跳板直接推上船,把货放到甲板上预留的位置,苫好油布。这样,既能防止风干和可能的雨水,也避免了杏在舱内发热腐烂。

装完这最后一批货,“同济”号拔锚,在汽笛长长的呜咽里起航。黄鸿和于英目送轮船,直至海天的尽头。

回城,黄鸿立刻给营口的东永茂发一封电报:“随同济号发杏202筐,计6060斤。望及时查收,速售。”

中午,东永茂的老掌柜正在吃女儿给准备的午饭,一碗软软的玉米粥,两个小豆包,一碟雪里蕻炒豆腐干,一碟切成月牙形的咸鸭蛋,一碗小白菜汤,很对他的心思的。本来,他是应在商号的“大客屋”吃饭的,但他年纪大了,嫌人杂,菜也油腻,就把在老家的女儿带来了,爷俩儿住在商号一套院的两间房里,他的饮食起居就由女儿照顾了。

他吃饭,女儿就在一边看着。那个年代不少人都了解,学徒出身的商人吃饭都很独,一个个仿佛是吃饭机器,只盯着自己的饭和桌上的菜,不看别人,也不说话,伴随着压抑的咀嚼声和吞咽声,简直就是旁若无人地进行吃的工作。其实这是一种长期的自然选择,所谓做买卖的,集体吃饭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你得尽可能较好地维持你周而复始的生命循环,彬彬有礼和谦谦有礼就放到一边了。

老掌柜毕竟年岁大了,饭就吃得慢条斯理。旁边的女儿就有些着急,几次欲言又止。一直等到老掌柜撂下筷子,就问:“爹,烟台发杏的轮船快到了吧!”

“嗯。”

“爹,你说就两天两宿,杏能烂吗?”

“嗯。”

“爹——杏要是烂了,黄哥他得咋办啊!?”

“闺女放心,一切有我呢!”老掌柜边说边盯着女儿,盯得她脸都红了。

搁往常,吃完中午饭老掌柜要眯一会儿。今天心里有事,就没睡。来到账房,有伙计给沏了茶,他就边慢慢地品茶,边听账房先生那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对老掌柜来说,这算盘声就是他流逝的生命,噼里啪啦声中,他就从一个当年的小伙计成了今天的掌柜,一天又一天……现在的他感到有些疲惫了,放下茶碗,头也歪了下来,呈现一种假寐的状态。

朦胧中,老掌柜终于听到了那种期待的声音,一声轮船汽笛的长鸣,他立刻就精神了。这轮船汽笛的长鸣在辽河的码头一带再寻常不过,但老掌柜仿佛有一种特异功能,从声音的特色、鸣音的长短,甚至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能从不同轮船的长鸣中分辨出来“同济”号。做了一辈子买卖,从小学徒熬到今天的掌柜,是有过人之处的。

老掌柜急急地喊人,跟他去码头接货。

搁以往,接货这种活是不用他老掌柜亲自去的。况且,六千斤杏,对东永茂这样的大买卖家,就是都烂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从接到黄鸿发来的电报,老掌柜就知道这里有事,以他的猜测,很可能是于英挑的事,黄鸿偏不服气,就弄了这一批货。因为两人不仅仅争外柜的名分,更深的一层还暗暗争他的女儿和他一辈子挣下的家产。也许,事情也不尽然,从上次运回的大葱看,黄鸿就爱险中求财,倒是块做生意的料,这读过书的年轻人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边走边想,老掌柜一行很快就来到码头。跟他听到汽笛做出的判断相符,真是“同济”号回来了。轮船已抛锚,船头船尾的缆绳已系到码头的铁柱上,连跳板也搭好了。“同济”号上一群人正在忙活,看到东永茂大屋子的老掌柜亲自来接货,大出意外,忙打招呼,簇拥着他上了轮船。

来到存放杏的地方,老掌柜阴着的脸就晴了,他知道这甲板上通风,不会产生舱里的高温,并且才过了两天,这杏应该没什么问题。想归想,他还是赶忙叫人打开苫布,一看是小包装,心放下一大半,忙让人从边上搬出一筐,又从中间掏出一筐,都打开,一看,青杏经过这两天一困,全都熟了,一颗颗透出了一种金黄的诱惑,简直让人望而生津,馋涎欲滴了。

有人感叹:“曹孟德望梅止渴的典故,我还不信。现在就看看这杏吧!”

老掌柜无语,拿过颗杏,顺手擦擦,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咀嚼……“马上批发、零售,价钱定山东买价的五倍。”

“老掌柜,是不是价定得太高了?”

“卖吧!时鲜货,贵了才好卖。”

“对了,留两筐,给总号一筐,我们一筐。”老掌柜走出多远,回头嘱咐。

这一下,东永茂大屋子新聘的黄鸿外柜就声名鹊起了。

一池热水,室内满是氤氤氲氲的蒸汽,和一种澡堂子特有的气息。池子里泡着的就黄鸿和于英两位。虽说商号的外柜大多的时间,上午是皮包水,一边喝茶一边就把买卖谈了;下午是水包皮,中午吃饱喝足后,就开始泡澡堂子了。但现在中午还没到,两位就泡上了。他们是在等待,等待营口关于那202筐杏的电报,也许就是对他们今后经商命运的一种判决。

难熬的等待。

俗话讲钱能通神。自得了黄鸿给的200银元后,于英就明白了自己不能跟黄鸿比,人家的眼光、境界确实比自己高。再说,就是黄鸿不插一杠子当这个外柜,也不一定能轮到自己,倒不如跟着人家得点实惠,就是有事,天塌下来有长汉顶着。想通了,脸色就好看了。看他这样,黄鸿也高兴,为打发难熬的时间,就没话找话。

“我说于哥,今天搓澡你还有什么花活?”

于英就笑,但不夸张不过度,而是随着黄鸿嘿嘿地笑。此时在他的心底,已经完全认同黄鸿这个外柜的“领导”了。

两个多月前刚到烟台,黄鸿和于英两人泡澡堂子。黄鸿没这方面的市井经验,就借口多泡一会儿,让搓澡师傅先给于英搓,他一旁观察。这于英也嘎,故意装懵懂,两人就在池里耐上了,把个黄鸿泡得脸红气短。终于等到于英搓时,搓着搓着他把这茬忘了,又赶上脚痒,忍不住了,就坐起来自己抠抠搓搓。没想到黄鸿搓时也见样学样,搓澡程序中就加了这道自选项目,让正在忙活的师傅停下,自己一般正经地搓起脚丫子……于是于英笑,黄鸿笑,搓澡师傅明白过来也跟着笑。

洗着等着,就真的把电报等来了。同济顺商号的一位小伙计气喘吁吁来到浴池,连拖鞋也没换,就直接进了浴池,口里喊着,“恭喜恭喜。”一丝不挂的黄鸿接过电报,“杏已售完,获利颇丰。是否再进,望稳妥处之。切切!”

黄鸿看了,不动声色,顺手递给了于英,复又泡到池里。于英也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自己总算没惹上麻烦。

水池里,黄鸿感到嗓子有点发咸。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下来了。

又过了一阵,黄鸿情绪刚稳定下来,浴池的一位跑堂的又进来喊:“营口东永茂的老客,前堂里有人找。”

一家挂着一个晃的小酒馆,僻静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四盘菜:咸驴肉,家炖黄花鱼,炒花生米,苦瓜炒鸡蛋;一坛米酒;三个人:黄鸿,于英,外加那位山里卖杏的茁壮汉子。原来,山里汉子那天送完杏后,心里惦记,捱了几天,就前来找黄鸿询问。此时他心里已把黄鸿当成了兄弟,是真的惦记,当然也有再卖些杏的想法,发财的想法谁没有?他先找到同济顺货栈,再经伙计的指点找到浴池。黄鸿正为这批买卖顺利高兴,又看到这批买卖的贵人来了,就请这汉子喝酒。

菜齐开喝。黄鸿起杯:“山东是《水浒》好汉们的故乡,听说西方翻译这书时,把书名译成《四海之内皆兄弟》,今天我和于英能结识你这位大哥,就是过命的兄弟了。今后愿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

酒菜可口,人对脾气,三人你来我往,这酒喝得其乐融融。山里汉子把小褂脱了,露出一身疙瘩肉,说话大嗓门,吃呀喝呀豪壮异常。

黄鸿看看,那盘咸驴肉让山里汉子两筷子夹去大半,也豪兴大发,喊来跑堂的,“小二,再来一大坛老酒,两盘驴肉。”山里汉子就笑了,“黄兄弟,这么喝才对我脾气。”

喝着喝着,山里汉子就说:“黄兄弟,我们合作再贩一批杏?”于英也附和。黄鸿就把酒杯撂下,一本正经说:“两位兄弟,这事千万、千万不可。”

两位不解,黄鸿就耐心解释:“杏现在大多都熟了,天也热了,远途运输肯定要烂。再说有十来天没下雨了,今早我看朝霞,艳丽得很,要反天了。船趴两天风,杏就烂没了。”

说着黄鸿打住,独自喝了口酒,接着又说:“我们发了这二百筐杏,别人眼馋,说不定现在有几家往营口发货呢!就是不烂,也挣不着了。”两位听了恍然大悟,心里很是佩服。

喝着说着,黄鸿就把话题引导到山里汉子那天穿的黄色小褂上。“我说大哥,那天你们穿的黄色小褂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就是练拳时穿的。”山里汉子欲言又止,把脸转到一边。

“大哥,你把咱当外人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于英开始套话。

“得,于哥,我大哥这是有难言之隐,咱就不问。来,喝酒。”黄鸿欲擒故纵,一仰脖,满满的一杯黄酒就干了。于英何等乖巧,也干了,两人看着山里汉子。

山里汉子被将到这个份上,酒也干了。又自斟自饮,连下两杯,四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罢了,今天我就给你俩说说。”

正如黄鸿猜测的,这山里汉子和他那一队推车的弟兄,都是义和拳成员,山里汉子还是他们那个村坛口的大师兄,上神时自报武松武二郎的。他们听从总坛的号令,以神仙附体和刀枪不入为号召,打抱不平,专跟官府和洋人作对,在山东已成半公开状态。

黄鸿和于英就听得呆了。

半晌,黄鸿说:“大哥,这可是闹玄的事,千万保重啊!”

“逼上梁山,今后上刀山下火海,认了。”

这时黄鸿的脑海里,冒出那穿黄褂的推车汉子们,又叠印飘出“顺风同行,和而不同。东南西北,宜取其中”的偈语,再慢慢幻化成无数身穿黄衣黄裤、头裹黄布、手持大刀的人,呐喊着潮水一样涌来……

一个多月后,一份电报就把黄鸿、于英二人召回营口。

在回去的轮船上,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圣人云,“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黄鸿想的是,回去怎样向老掌柜“述职”。他就把出来这几个月的情况回顾一番,业务上自己能很快进入角色,进葱进杏等,货物品种有所开拓,取得了不错的成效;生活上能够把持自己,费用不超标,也很少进妓院等娱乐场所;沟通协调上跟客户都很正常,跟于英也挺融洽。就是在进那批杏时有些斗气,不够稳重。再就是给于英那钱有弄“术”的味道,也不知信息能不能反馈到老掌柜那里。

于英则想的很具体。他先想到的是包裹里的200块银元。俗话讲钱能通神,用在此时的于英身上还真是那么回事。细想,就一些金属元素,冲压成带图案的圆形,也没什么放射性,放在包裹里,就把于英的魂勾住了。他想这银元带回家里,就是老爹老妈的笑脸,就是能安身立命的土地,当然还得编个理由,给这银元找个光明正大的来路。再想,就想到老掌柜的女儿,也捎带想到老掌柜,本来还有做乘龙快婿一步登天的希望,或者说是幻想,可黄鸿一来就把自己盖住了。可还得努力,忍耐,一个从端洗脚水、倒夜壶做起的小学徒,可不能丢了“忍”的立身之本。前程先放一边,最好还就跟着黄鸿,得点实惠,也真长见识……

外柜回本号,一般都带点小礼物。于英提醒了,黄鸿就让他去办,公款,从日常开销里出。也就是买些地方特产的糕点、糖果,回去各屋里一撒。于英买完,又特意跑到烟台有名的丝绸店,半公款半私款,买了两床有名的丝绸被面,两块进口的细纹花布,准备给老掌柜的女儿。加上早就给老掌柜准备好的两瓶海马酒。心想有枣没枣,先打它两棒槌。回客栈一看,黄鸿也出去了,他的心就悬起来了。等黄鸿回来,瞥一眼那包里似乎也没有多少东西,心才落下。

船到营口。黄鸿说晕船,差点呕吐,回客房歇了。于英就满商号地打招呼,发糕点、糖果。等到下午两点,大屋子里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他就来到大屋子的套院,找老掌柜的女儿。走着走着,就觉得腿有点儿发软,气也有点儿短,就在心里跟自己说,我这是出门回来看老掌柜,光明正大的。于是稳了下来,上前敲门。

老掌柜的女儿看是于英回来了,满脸的欢喜,让座,沏茶。当看到丝绸被面和花布时,更是高兴,看完被面的图案,又把花布往身上比量,照起镜子。突然之间,老掌柜的女儿似乎想起什么,态度就冷了下来,“于英哥,谢谢你了。黄鸿哥没回来呀?”

“回来了,他晕船,歇着呢!”于英说完却有点儿后悔,讪讪的,坐一会儿就走了。

老掌柜和女儿吃完晚饭,黄鸿就来了。按照船上想好的,黄鸿简略地“述职”完毕,就拿出一顶水獭皮帽,恭恭敬敬递给老掌柜,说:“一个老客从海参崴弄到的,也不知您老可不可心。”老掌柜抚摸帽子的皮毛,感叹,“是我想要的好东西!听说,这水獭皮子雪花一靠近就化了。”黄鸿又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递给老掌柜的女儿。打开,原来是一只翡翠玉镯。老掌柜接过,在灯下照看,喝!晶莹剔透,透出翡翠特有的神秘光泽。

“黄鸿哥,给我带上看看。”老掌柜的女儿耍起娇来,撸起衣袖,把一条圆润、白皙的玉臂送到黄鸿的眼前。

一下,黄鸿怔住。他看看那一双眼睛,竟是火辣辣的,仿佛沾火就能燃烧。再看老掌柜,人家不动声色。他只好像捏火炭似的,给老掌柜的女儿带上翡翠玉镯。

从老掌柜的住处出来,黄鸿还感到手上的异样感觉。走着走着,他就心生一计。

果然,第二天晚上,老掌柜的女儿边伺候老爹吃饭,边开始感叹:“爹,你看这营口界面,你认识那个老客,表面上仗义疏财的,背地里却是个独行大盗,这回掉脚进局子里了。两个朋友到酱园子批发大酱,一个拿着钱,前门进后角门出,把另一个骗得倾家荡产了。你说黄鸿吧,刚卖杏闯出点名声,昨天晚上就去大平康里,专点那个从哈尔滨来的叫什么长白雪的二毛子,听弹琴,还喝上交杯酒了,呸,不学好。”

老掌柜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黄鸿,鸿鹄之志,鸿鹄之志呀!”

十一

然而,不仅仅是黄鸿外柜逛妓院,东永茂大屋子驻上海的一名外柜,卷了些本号和一些客户的钱财,跟一个妓女人间蒸发了。

营口时称“关外上海”,商界又有“装不尽的上海,卸不满的营口”之说。因此,营口与上海的经济关系十分密切,营口各商号驻上海的外柜,都是选拔出来的一等一的人才。可这几年东永茂大屋子的外柜却不怎么样,生意萎靡,效益下滑,突然间人又跑了,选派新的外柜就成了当务之急。

东永茂总号和大屋子的老掌柜好一番研究,觉得手里现有的人选,都是学徒出身,精通业务的有,忠诚本分的有,二者得兼的也有,但都是守成之才,难以打开局面,况且还有前任的外柜扔下的烂摊子。这一下就想到了黄鸿,得,就让这个书生去闯一闯。为稳妥起见,还派于英跟着。为显示对上海商埠业务的重视,也是为了表彰黄鸿、于英在烟台的业绩,黄鸿就提拔为大屋子的协理兼外柜,于英提拔为外柜。

东永茂总号来了一位二掌柜,和大屋子的老掌柜一起宣布这项任命。这一下,就让黄鸿和于英两个惊呆了,然后是惊喜。黄鸿此时,简直就是《三国》里守江口书生拜大将的感觉,热血喷张,大有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轮到二人表态,黄鸿就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讲了几条想法。

这一下,就轮到总号的二掌柜和大屋子的老掌柜惊喜了。事办完,总号的二掌柜偷偷地问大屋子的老掌柜:“黄鸿到底读过书的,像个戏文里摇鸡毛扇子的军师。怎么听说前两天到妓院见什么长白雪了?”

“说来脸红,这小子给我老头子使障眼法。人家怕我女儿缠他。”老掌柜交了底。

第二天,东永茂挑选四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去天津紫竹林,说是去带从上海蒸发的外柜,他在天津露面,被东永茂的分号发现并被控制了。这事本来挺秘密的,动静不大,但不少人还是知道了。

接着,黄鸿和于英也随轮船去上海。海上清风习习,二人又新被提拔,心里好不惬意。到了上海,二人住到以经营布匹、纱线为主的“恒生”商号,接着就紧锣密鼓地拜访和东永茂有业务往来的各家商号。

然而,黄鸿和于英不说是新派到上海的外柜,说是专门来查逃跑的外柜与各家商号的经济往来,回去好作为处理人的依据。一家家的商号,大多数的都把诚信看得很重,给与配合,一笔笔地核对查实。但正如世语所言,无商不奸。有一些商号,特别是一些与逃跑的外柜有业务往来的人,心就偏了,公的私的,有的无的,都往逃跑的外柜身上栽,想借机发一笔不义之财。

黄鸿就说:“总号派我们来,就是对账,了解情况。下一步怎么办还得听总号的,听说得把逃跑的外柜带来,当面对证。反正不能因为我们自家的事,让你们各家吃亏。”

听了这话,想借机发点不义之财的人就心虚,“跑的外柜抓到了,不是使诈吧!”于是支支吾吾,推脱,等几天再说。暗地里却向营口探听消息,拍电报,写信,托口信,反馈回的消息是人在天津紫竹林抓到了,派了四个手脚麻利的伙计看着呢!

黄鸿和于英再来,帐就核对的准确无误了。

黄鸿就给营口发电报:“经半个月核对无误,前外柜共卷走本号存银1203两,外借各号银元812块。”

很快,本号回电:“情况查实,甚慰。本号所亏银两用银票填补,其余各号从往来账冲平。即日起,黄于二人暂承担上海的外柜业务。”

十二

第二天,黄鸿请“恒生”号的一位精明的伙计,拿着请柬到各商号,讲营口东永茂晚上在鸿禧楼设宴,请各号有业务往来的人员赴宴。鸿禧楼是当时上海一家有名的酒楼,装饰,菜品,服务,都是一等一的,那叫一个排场。因为事关自身利益,也为今后与营口的业务,晚上5点不到,所请的客人们一个不少,满满的两桌,都到齐了。寒暄一阵,酒席就正式开始。

黄鸿起杯,讲;“这次我和于英兄弟来沪,承蒙各位鼎力相助,前任外柜的所有往来账目均已核清,我们的业务已经完成。本人不胜感激。干!”一仰脖,一大杯威士忌就下去了。

这威士忌,是黄鸿和于英好一番核计定下的。本来,上海一带,一般的酒席,时兴绍兴出的米酒,加饭、女儿红什么的。可毕竟身处十里洋场,又是这样的场面,米酒就土了,得上洋酒。洋酒以法国的葡萄酒为正宗,价钱贵不说,还没劲,喝不出关东的火辣。于是就选了这高度的威士忌。本来,喝威士忌一般都加冰,或兑一定比例的水。当然也可以什么也不兑,行话叫纯饮,更能体味酒对感官的刺激。

在座的端着酒杯,没等喝,喉咙里就仿佛感到一种火辣。他们看过喝酒的,没看过这样喝酒的,心想这酒还怎么喝?黄鸿却不管不顾,伸筷,从一盘刚上来的还滋滋冒油的回锅肉里,一筷子夹了三片,吃下,紧接着又是三片。上海人哪见过这种吃喝场面,一个个惊得面面相觑。

其实,黄鸿也是逞,装。他知道上海人吃啊喝啊都慢条斯理,讲究滋味,对东北人吃喝上的豪爽简直不能理解,更是敬畏。他今天要的就是这个劲,上来先镇一家伙。于是他又举杯,讲:“本来我和于兄弟公干结束,就要打道回府了。没曾想家里又来了这电报,就得在上海当一段外柜了,今后还仰仗各位。干了!”

“我倒没什么。可黄鸿是商号的协理,正八经的掌柜,窝这了,屈不屈。”于英也跟着溜缝。

黄鸿就把电报掏出,大家一一地传看。

一岁数大些显得老成的就盯着黄鸿。“兄弟,这是六指搔痒多划一道吧?”

“也不多划。没这一道,保不准哪位心就偏了,狮子大张口。”有人撇清。

“那么说天津紫竹林抓人也是个套了?”一位曾偷偷向营口打听过消息的发问。

“是不是套,你们问我,我就得回去问老掌柜了。”黄鸿一脸的无辜,“唉,圣人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不过,事情总得往前看,来日方长。我这里给大家赔礼了!”一杯威士忌又下去了。

于英也紧跟着,起杯,也是三杯,豪气逼人,酒桌上的气氛就活跃了。不过他杯里的酒兑了不少的水,事先跟跑堂的串通好的。

桌上的都是精明的生意人,明白这是黄鸿使的瞒天过海的手段,把前任外柜捅的窟窿查清堵上了,谁也钻不了空子。暗暗佩服这营口新来的外柜。为了今后的生意,一个个话题就转了。话是捡好听的说,酒是一位位的干。正可谓酒是生产力,黄鸿这一顿客请的,还真为在上海的生意打下了基础。

接下来,黄鸿和于英就放下心来,正式开始了外柜业务。

其时上海与营口的货物往来,上海输往营口的,以棉纱、布匹、茶叶为大宗及各种时尚的生活日用品。营口输往上海的,则以大豆、豆油和东北地产的中药材为主。究其原因,不仅有地域的差异,更是上海的精细文化与东北的粗犷文化的差异。

读书人出身的黄鸿,看问题能超出一般外柜的“就货论货”层次,在确保大宗货物稳定的前提下,他还努力拓展新的品种,稳中求进。经过精心的市场调查,一篓篓的咸鸭蛋、松花蛋、榨菜就发到了营口,结果大受欢迎,为北方人的餐桌丰富了内容。而南方人喜欢的补品,人参、鹿茸、阿胶都进一步包装整合,扩大了销路。

黄鸿还是一把广告创意的好手。人参、鹿茸,一字不说,却无声胜有声,反正这是长白山地道的东西,营口是最大的集散地,好货都在这里呢!阿胶,驴皮熬的补品,山东的有名,上海人也信。问到黄鸿,他嘴一撇,“长白山的驴皮多厚,山东的驴皮多厚?”结果,一句话,营口阿胶的名气就上来了。孝敬老人和送礼的,都挑营口的牌子。

黄鸿还试图涉足批发西药业务。他曾托人介绍,到一家西药店了解西药的使用、保管运输及利润等有关业务知识。由此,他结识了一位名叫渔父的湖南籍青年,从而涉及到了一桩有关国家领土主权的公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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