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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现代·接续·复归:乔叶《最慢的是活着》的文化意蕴

2014-08-15李竹筠

焦作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祖母

李竹筠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1. 异与同

血脉亲情是文学作品常盛不衰的题材。相比较后天习得的情感,亲情的无法选择、与生俱来是区别于爱情、友情的根本相异之处。情感的唤起和呼应既是本能的又是被动的,观念立场的不同使得亲人之间的相爱常常表现为相互忍耐——尤其表现在两代人之间,在既定规则的限制与突破、人生前程的圈定与逆反、生活方式的守成与革新等层面,更易于发生冲突、抵牾。五四一代人自封建大家族中的出走狂潮即是这一冲突的典型体现。而五四既被认为是中国的青春期[1],出走、反叛的典型青春期征候在各个时代里都有印证。

作品没有提到祖母是否受过教育,祖母的做派却为儒家的 “克己复礼”作了极好的注脚——所欲不多,极易满足,勤俭的生活态度以及与此相伴的对“物”的爱惜:“一切东西对她来说似乎都是有用的:玉米衣用来垫猪圈,玉米芯用来当柴烧。洗碗用的泔水,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泼掉,不是拌鸡食就是拌猪食……路上看到一块砖,一根铁丝,一截塑料绳,她都要拾起来。‘眼前没用,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宁可让东西等人,不能让人等东西。’她说。”[2]对于一粥一饭、半丝半缕的爱惜不仅有着生产力落后的历史因素和灾患频仍的现实因素的影响,也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有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珠玉在前,有“静以养身俭以养德”承之在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之类家训式的格言警句更是深入民间——祖母的生活作风和习惯既是这一文化传统润物无声的表现,也验证着“惜福”这一人生观的朴素的哲学根基。

中国固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所通用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人生哲学,逢仙问仙,遇佛拜佛,没有一定之规;表面上看缺乏超越性的观照,甚至会被认为功利和短视——但实际上,中华民族几千年生生不息的基础自有其尺度和规范在内,或者说有其原则和底线在内。比如对具体的物品、对抽象的“福气”的撙节惜取,对命运安排的平心静气和从容不迫,对自然的敬畏和对自然法则的尊重,并不意图改造环境以无限迎合、助长自身的欲望,节制有度、适可而止。“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就不是正经日子,不是正经日子,就不是正经福气”——现代生活方式(空调)被认为是对自然法则的挑战和背叛,因而祖母的态度是质疑和不安的——现代人当然也已经在全球变暖、空气污染的现状里领受到了舒适的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在农耕文明的框架之内检阅祖母的行止,不仅验证了传统文化的积淀和赓续,更论证着传统社会形态的内在逻辑。农业收成仰赖于风调雨顺的年景,物力匮乏令自然的涓滴赠予都被分外珍惜;自然即是他们的宗教,对自然的认同、信服、归顺成为他们一以贯之的价值观念,因之有着谐和和自足的精神世界。“古代生活的所有这些特点,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前例而简单的文明;都归结到同一个后果,就是非常平衡而简单的心灵……少受过度文明的奴役,所以他更接近于本色的人”[3]。反观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叙述者小让和哥哥们的世界里,物质的改善并未带来相应的精神面貌的跃升,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和精神危机(小让的乱爱和哥哥们的不法)反而较前人尤甚。

在商业、科技推动社会剧变的当今,对人的存在真相、人生意义的追问显得不合时宜又弥足珍贵。探寻个体命运、自我价值,建立、维护人赖以生存的信念系统,正是作者考察两代人生命形态的着眼点。在这种交叉的比对过程中,“异”中之“同”的凸显,和“同”中之“异”的较量,已经超越了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和非此即彼,从而使审视、检讨呈现出一种形而上的悲悯意味。

2. 常与变

从文化进化论的角度来看,祖母集旧道德(勤俭持家)、旧文化(重男轻女)、旧传统(小脚)于一身,俨然是守旧的代名词;但在现代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物质的丰富并未带来相应的精神的丰沛,反而遭遇了多元价值与多样选择背后的沉沦 (小让的频繁跳槽和频繁恋爱),以及道德与人性的迷失(两位哥哥的身陷囹圄),祖母的可贵也就显现了出来。她所代表的传统文化中的坚韧、强悍、知足、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力跨越了一切迷障,成为小让认同以至与祖母达成谅解的文化基础。

以儒家理论为根基的民间文化不仅仅被祖母奉为圭臬,也被吸收、被消化乃至与个人理念合而为一,人和自然、环境完整地楔入融合,较少存在奇突和龃龉之处。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完全没有“天地不仁”的牢骚和怨念。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原生的甚至是落后的生活状态,但在以之烛照现代人的生活之后,不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祖母的幸福在于她毕竟笃信着一些理念的,因此对于未来有居之不疑的坚定和热情。而现代人“享到了安乐,窥见了幸福,惯于把安乐与幸福看做分内之物,所得越多就越苟求,而所求竟远过于所得”[4],得到和拥有的意义已经弱化,感恩、珍惜成为对待情感和对待物质都欠奉的一种态度,功利心、焦虑感、快节奏已经损害了精神上的措置裕如和圆融自足,老祖母的简单、纯粹反而成就了另一意义上的博大和丰富。

时序更替带来的光怪陆离的变化都是表象,人生的内核——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则是每个时代、每个个体都要面对的不变的主题。对爱欲生死的处理诠释着人的生存哲学,对柴米油盐的处理则体现着人的生存智慧,或者说二者是一个“道”和“术”的互相背书的关系。“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所有的人生问题在祖母这里一概化约为“过日子”,即生存下去以及在此基础上谋求更好的生存。作品用了大量的笔墨描述祖母日常生活的智慧:如何用粗劣的食材做出口感上佳的食品,如何在有限的口粮中铺排出一家人的三餐,如何几十年不间断地每天织就一匹布匹,如何在困难时期利用自己的烈属身份为子女争取更多一点的食物。这种勤劳到自苦、俭省到苛刻、算计到极致、营营役役到琐屑卑微的“过日子”的手段,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今已几无用武之地,下一代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基于对这种观念的反拨——注意力自当下抽离出来转向更大的外部世界,对当下生活经营的耐心让位给折腾一番的野心 (小让从乡村教师岗位上的离职)。如果说上一代人的“过日子”关注的是当下和当下的延续,而下一代人关注的是未来和通向未来的途径;前者的生活节奏缓慢、悠长而单调;后者却在心里呼唤着张爱玲的“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5]。许多的不同使得两代人的沟通几成不可能,在小让吹嘘自己的阅历时,祖母的似懂非懂和将信将疑正标注了两代人所可能存在的最大距离——可是所有陈旧的遗迹在后代的经验里重新复活苏醒,旧貌变为新颜,小让逐渐认同了祖母的生活经验 (“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比如,我现在过日子也越来越仔细……”),更恍然憬悟在基本的人生问题上,他们遵循的是共同的路线图(“我和她的真正间距从来就不是太宽。无论年龄,还是生死……我的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生命成为了一个轮回,也因而神秘莫测,仰之弥高。

就物质的丰富性和易得性而言,社会是进化的;但人的基本情感、人生的基本主题亘古如新。为一蔬一饭攘臂而起、活得“坚韧和无耻”是基于生存的本能反应;而人生中的温暖和亮色来自于情感的慰藉,甚至一点回忆即可烛照一生(“不用想,也忘不掉。钉子进了墙,锈也锈到里头了”)。因此,老祖母说出了大圣大哲也是大彻大悟的句子:“你们现在的日子是好,我们那时的日子,也好”。而这日子的“好”,即是人生与历史的“常与变”中那不变之常,是生命的共同和共通之处,亦是生命最有价值和最有尊严的地方。

3. 性别政治

作为两代人、两种观念之间的贯通桥梁,或者说实现祖孙理解、谅解的契机是祖孙同为女性的身份设定。在了解了对方经历的身心创伤(身体的流产、生产,情感的得失)之后,与自己的人生体验合流,从而在心有戚戚的基础上实现生命对生命的悦纳。

作为女性注定要承受更多身体和精神的痛楚,这是女性之为女性不得不实现的工具性价值,也是女性无法超越的物种悲剧。生理特征是女性承担更多、负荷更多以及形成独特的性别心理的万流归宗的根源,由此所产生的现实问题,可以说在女性出生的瞬间就决定了。女性嫁人之后才能称为“人”,并始终是和男性并立则高下立见的“第二性”;女性为人母、为人妻的身份标签更著于男性的对等角色,对家庭也担负更多的责任。时代向前,女性的生存境遇有了较大改善,小让的恋爱甚至乱爱在祖母眼里“这样不好”,但似乎也并未为小让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反观祖母孀居时期的一段恋爱则几可置其于身败名裂之地。女性地位的确有所提升,但女性的身份识别、身体依附以及价值实现的诸多问题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

某种意义上说,小让乃是祖母的一个翻版或者说是祖母的一个分身:长相、性格均极为相似,同为女性,同样“命硬”。本来应当同气相求、惺惺相惜,但后者在前者的成长阶段却长期扮演着一个冷漠与压制的角色(当然是叙述者本人的感知)。在父亲去世之后,祖母一次私下的追怀,喃喃自语着自己和小让的“命硬”,夹攻之下才使得父亲未竟天年——小让当下并未憬悟,以为祖母对自己仍心存怨念,读者却可融会贯通,豁然开释。祖母的人生中不断面临亲人的辞世,青年丧夫、老年丧子、意外丧女,所有的不幸都被归结为她的“命硬”——对少年小让漠然置之,乃是出于一种自我嫌恶心理的投射,是对自己的性格和宿命的反思与反弹。另一个层面,青年守寡、孀居终身,其间经历一段无疾而终的不伦之恋,祖母对于女性的命运有着天然的警惕。社会规则和秩序的设定使得女性更容易受到伤害和压制;女性的价值实现更为单一;对情感存在着更多的需求和依附——因之,她更喜欢孙子而非孙女,重男轻女的表象背后,乃是不愿亲人重蹈自己的覆辙,走一条辛苦的为人妻为人母的道路;所以不喜的背后,倒是不忍和不舍。

是以,这里女性的性别设定不是在于批判和控诉,而是构建了一种自觉的自我牺牲精神,对于苦难的承担和忍耐的勇气;对子孙、对情人的情感回撤也因之被赋予了更深广的外部投射,成就了包容、宽厚、颖悟和智慧的母性气质。

父亲母亲像家里的长兄长姊,而祖母像是母亲——“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事实上,对照荣格的原型理论,“母亲的三个基本面向:她用以抚育与滋养的善良、她的狂放情感以及她的邪恶内心,”[6]在文本中有着一一的体现。所谓“邪恶内心”即性格中的阴影部分,既有自我贬抑、自我厌恶、自我评价偏低的内向性的表现,也有对待小让的所谓的冷淡和压制的外向性表现。“作为母亲的母亲,祖母比母亲‘更伟大’,她实际上是‘大祖母’或者‘大母神’”[7],这样的地母原型在文学作品中并不鲜见,同时代的女作家严歌苓即对此一主题念兹在兹,着墨甚多——但这并非是由于他们“生态上的健康和心理上的令人满意的卑微”[8],或者说并非出于知识分子的傲慢,而是知识分子的觉悟。这种生命形态的包容、有力,这种生命价值的直指本心和悲悯情怀,使得遮蔽于层层迷思之下的现代人拨云见日,甚而以之作为自己的信仰和救赎——并唤醒了小让体内沉睡着的祖母的基因,肩负起了某种价值负载的重任,“拥有并感受着所有的生之乐趣”,“生活得强韧和无耻”。

饶有意味的是,小让也育有一子,可以预见不太遥远的未来她或许也会有一个孙女,重复自己和祖母的故事——个体的生命从来不会因肉身的死亡宣告 “完了”,从来是“完而不了”,在子子孙孙的血脉里得到一再的延续和复活,也被一再的叙述和言说。

4. 余论

对照两年后的乔叶作品《盖楼记》《拆楼记》里的乡村社会,已完全被经济利益绑架和支配,被商品社会的准则取而代之,《最慢的是活着》实为一则寓言,为中国传统社会唱出最后的一曲挽歌。

在中国人为之奋斗一个世纪的现代化到来之后,相伴而行的是一系列精神和情感的危机,这些始料未及的问题在现行的现代化的框架内无法予以解决,或可在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里寻找镜鉴。寻找的过程并非非此即彼的取舍,反而是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构建一个桥梁,在两种看似格格不入的文化传统之间实现接续和容纳,为现代性导入纠错和纠偏的机制。老祖母所代表的飞扬的生命力、安稳沉潜的生活态度、乐天知命的人生观在转型时期的当下已经淹没无闻,也因而弥足珍贵。所以,祖母的逝去令我们黯然伤神的原因,不仅仅在于意识到了现代人的断奶和无根的状态,亦是在对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怅然不舍、依依作别。关于一个旧时代的记忆已无处安放,亦无处寻觅;只能就着商业逻辑的新瓶里打着旧旗号的新酒,假装沉醉而不知归路——祖母的厨房、祖母的衣柜、祖母的首饰、祖母的嫁妆、祖母的情怀——祖母的凡此种种和祖母有什么关联。铺天盖地的消费文化的符号意指已经消解掉祖母的真正内涵,不过假借怀旧的酒杯一浇资本的块垒,对虚构的祖母意象作着最后的嘉年华式的消费。

对于现代性的审慎的反思使得文本具有了现代主义的某些特征,和世界文学的一贯主题实现了接续;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当下语境里,也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并在向传统寻找镜鉴的过程中体现出为时代重建精神价值所作的努力。祖母行藏未远,音容犹在,“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里复现”,前人的遗产被后人珍重接引,个体负载着整体生存信息的符码,代代相传,生生不息——这是现代人的安慰,也是现代人的希望。

[1]微拉·施瓦支.中国的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

[2]乔叶.最慢的是活着[J].收获,2008,(3).

[3]傅敏.傅雷译丹纳名作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281.

[4]傅敏.傅雷译丹纳名作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82.

[5]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Z].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287.

[6]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68.

[7]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82.

[8]约翰·凯里.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学知识界的傲慢与偏见(1880-1939)[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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