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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悲不自已 江上望归舟——南朝山水别离诗的创作背景和文学影响探析

2014-08-15

焦作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山水诗山水诗歌

刘 婉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山水诗是中国诗歌史上必不可少的题材类型。它兴起于魏晋,在玄学思想体系的笼罩下,以独特的风格出现在文学史上。山水诗在南朝诗歌“性情渐隐,声色大开”(沈德潜《说诗晬语》)的影响下,取得了突破性发展。南朝山水别离诗,别景观如谢灵运的 《道路忆山中》,别故乡如何逊的《下方山》,别朋友如谢朓的《别王丞僧孺》等,都使山水诗在表现手法、构思方式、意境创造等方面发生了明显变化。

1.南朝山水别离诗的创作背景

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南朝山水诗的发展,和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文化思潮的影响密切相关。

自东晋以下,“门阀”逐渐成为门第的同义词,它并不完全意味着当时或近期的政治地位,而更多地决定于承自“冢中枯骨”的特殊血统。宋、齐、梁、陈四朝之主都是庶族,他们蔑视东晋时“主威不树,臣道专行”的政治格局,因此世家子弟虽仍然可以“平流进取,坐致公卿”(《南齐书·褚渊王俭传》),但只能担任名大权小的官职,所以,“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泻处。泻为山水诗,逸韵皆奇趣。”①南朝时,“门第虽为当世世运之支撑点,然门第自身,实无力量,经不起风浪。故胡人峰起,则引身而避;权臣篡窃,则改面而事。既不能戮力恢复中原,又不能维持小朝廷偏安的纲纪。在不断的政局变动中,牺牲屠戮的不算,其幸免者,亦保不住他们在清平时代的尊严。”②因此,士族凭借宗族力量和文化传统挣扎在南朝动乱的历史潮流中。“汉魏六朝是一个转变的关键,划分了两个阶段。从这个时候起,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向,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③“值心而安,则言无不是;触情而行,则事无不吉。”(嵇康《释私论》)是六朝士大夫情怀的真实写照。因此,士大夫们借山水愉悦身心,寻找心灵栖息的地方。

南朝都市商业经济复苏,手工业产品数量和生产技术保持一定的水平,部分行业如制瓷、造纸比西汉更有进步。“《隋书》二四《食货志》云:‘晋自过江,凡货卖奴婢马牛田宅,有文券,率钱一万,输估四百入官,卖者三百,买者一百。无文券者随物所堪,亦百分收四,名为散估。历宋、齐、梁、陈。如此以为常。以此人竞商贩,不为田业。’”④说明了南朝工商业的发达。当时,商业文化色彩明显的乐府民歌成为“新声杂曲”而博得上层人士,尤其是政治实权、经济实力渐渐膨胀的南朝新贵们的喜爱。南朝新贵们在改变他们在精神文化传统上的“寒素”窘况时,将乐府民歌大力推广,因此南朝诗歌创作总体趋向“俗体”。山水诗成为人们抒发离情别意的最好载体。

当佛教成为人们的信仰后,人们的精神追求也平添了一层世俗色彩。南朝刘宋时的僧尼总数已达三万六千人,“至萧梁时,剧增至十余万。”⑤同时,道教文化也在南朝得到重视。“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珍爱生命的道教思想自然促成了山水诗的滋生繁衍。游心太玄的超然,养生游仙的狂热,体味山居的神思,整合作用于时人的内心,从而有了“且置山水丘壑之中”的精神指向。因此,儒家提倡的言志抒情方式被南朝赏心悦目式诗歌所代替,而山水的秀色可餐与怡情作用也逐渐被发现。康德认为:“一个关于美的判断,即使渗入极微小的利害关系,……它就绝不是纯鉴赏判断。因此,不应从利害的角度关心事物的存在,在这方面应抱漠然态度。”⑥美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何况人们可以在审美中忘却动乱的现世。南朝山水别离诗在这种背景下得到发展,诗人们不约而同地抒发别离之情。

2.南朝山水别离诗的发展轨迹

“山水之美,古来共谈”。南朝诗人们精心地从不同角度观察自然山水景物的“声色”,不断探求表现山水“声色”的艺术手法。同时,借山水抒情,也成了继《诗经·小雅·白驹》《豳风·东山》《邶风·二子乘舟》及《古诗十九首》等,后世延续使用“比兴”手法的范例。

晋宋之际的谢灵运是山水诗派的开创者。“游山水诗,应以康乐为先也。”⑦作为雅好山水的谢氏家族后裔,谢灵运企图安身立命于“朝”与“隐”之间。他恣情游玩奇山异水并且赋诗纪游,借此宣泄政治上受排挤的牢骚失意。同时,在穷尽山水之美与哲学之思的过程中,书写了离别故乡和朋友的山水诗。他在《过始宁墅》中写道:

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缁磷谢清旷,疲薾惭贞坚。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挥手告乡曲,三载期旋归,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

谢灵运济沧海,过旧山,山行曲折,水涉沿洄,历经重重叠叠的山岩峭壁与连绵萦环的水中洲渚,真可谓重重掩抑,步步曲屈。“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出现了一派“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的明丽景象。清丽中有着一种孤高之气,渗透着诗人经历仕途风霜、企望故宅一憩的心境,体现着他负才自傲、孤芳自赏的性格特征。正因为仕途的起伏,所以诗人过旧宅不忍离别,发而为诗。

在《邻里相送至方山》《酬从弟慧连》等诗中,我们可以发现大谢山水别离诗的特点。他以景物描写为主,抒情权当点缀。这个特点兼缺点,恰好为后世山水派诗人的突破提供了范例。

乡愁是山水诗的情感基调之一。南朝山水风光与游子的羁旅漂泊相结合,成为山水诗创作的基本模式。南朝山水诗,在色彩上清淡,在形体上质朴,这为别离创造了恰当的氛围。刘昶是宋文帝的第九个儿子,因萧子业即位后对他十分怀疑,被迫投奔北魏,逃亡中作诗《断句》:

白云满障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

故乡几千里。

诗歌以“来”和“起”两个动词,让云和沙呈现飞动姿态,不仅写出了边关特有的壮美风景,而且渲染了作为逃亡者的惊恐心理。诗人身处崇山峻岭中,望不见故乡,看不到出路,必定心潮澎湃。一个“绝”字,既有前途茫然的感喟,也有别离故乡的哀伤。“几千里”是以空间上的距离反衬别离故国的悲凉之感。语言凝练,景中含情,对仗工整,仿佛唐人五绝的格局。

齐永明诗人中,谢朓的山水诗将谢灵运“叙事——写景——说理”模式演变为一种情景对称的新格式。在“好诗圆美婉转如弹丸”的理念指导下,小谢的山水别离诗达到了情景交融、浑然成境的状态。“中国咏物的诗自荀况的《赋篇》以来,大都是借物以寓意的。”⑧南朝山水诗很注重友情的抒发,朋友或离乡求仕,或遭受迫害,或渴望隐居,相送别离时,经常借山水表离情,谢朓的诗歌就证明了这一点。

在《新亭渚别范零陵云》中,“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全首以《楚辞》点缀而成,自然风流潇洒,既有兴象,兼以故实”(何焯《义门读书记》)。结尾“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历史与现实合二为一,谢朓与朋友的别离之情溢满秋江。在《别王丞僧孺》中,前四句“首夏实清和,余春满郊甸。花树杂为锦,月池皎如练”,写出了暮春初夏繁花似锦、月色如练的精致,和下文抒发别离之苦形成对比。以乐景写哀情,加深了感情的程度。在《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中,谢朓写途中所见和内心感受,表达了对西府同僚和隋王的惜别之情,流露出对奉召回京前途迷茫的忧虑。别离朋友、同僚,在“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氛围中,谢朓将旷逸清寒的西府景观和富丽壮观的京都风景作对比,从而流露“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的叹息。

借山水写别意,在齐朝已成为风尚,这也是南朝山水诗发展中的一大特色。如张融的《别诗》:“白云山上尽,清风松下歇。欲识离人悲,孤台见明月。”前三句写景,白云与清风传达出山林的宁静幽美,暗寓友人别后的寂寞心理;对月怀人,古意尚存,明月照孤台,更加深了心境的凄凉。作者借景抒情,巧妙自然,余味无穷。又如范云的 《别诗》《送沈记室夜别诗》《赠俊公道人诗》等,都是以秋山寒水来渲染低回凄清的氛围,为抒写别离之情奠定了迷惘缠绵的基调。

萧梁时期,山水别离诗在永明体的基础上进一步追求形式的娴熟完美,借山水写春悲秋愁和离情别意更普遍,如吴均的《赠王桂阳别诗》《赠鲍舂陵别诗》《送柳吴兴竹亭集诗》,诗人们努力完成了诗歌向“近体”的转化。代表诗人何逊写山水别离诗,情致深婉,意蕴隽永。如其《慈姥矶》: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

近观、远眺傍晚景观,俨然为下文抒情作了铺垫。“去乡”二字点明对故乡的怀念。“合”字写出沙滩连岸之容,“浮”字写出晚雾托山之态。这种旷远迷蒙的景观令人悲伤不已,不免发出“江上望归舟”的叹息。友人可以归乡,自己却还处在别离的境遇,情不自禁,黯然神伤。沈德潜评论末联:“己不能归、而望他舟之情,情事黯然。”(《古诗源》卷一三)何逊写景细微生动,情景交融,正如陆时雍所说:“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诗境总论》)

在《相送》中,何逊以简单直白的语言传达出浓郁的游子情怀。“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点明自己又要离乡远游,孤独中包含着千愁万绪。“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将山水景物放在后文,写出了别离时的天气、地点,风雨欲来时的沉重,隐含着游子内心的沉重。诗歌字字千金,深情无限。他的《送韦司马别》《南还道中赠刘咨议别》《日夕望江山赠鱼司马》《与胡兴安夜别》等,均情景交错,递结紧凑,注情恰切。

由梁入陈的诗人中,阴铿尤其擅长写江上景观,并传达出浓郁的情感。他的《晚出新亭》云:

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

这一幅《寒江孤征图》是由落潮、昏云、戍鼓、寒松等山水景物组合成的,笔触洗练,形象鲜明。这里虽然有“离悲”迹象,但是诗歌起笔雄壮,有一股豪宕之气贯注全诗。新亭可能是诗人暂时逃避世俗纷扰的地方,但是时局动荡,身负责任,所以不得不离开此地,因此诗歌在苍凉中并无低回缠绵之感。

再如 《江津送刘光禄不及》,诗歌表现了阴铿写景锤炼精致、构句精细新颖、注重整体意境的写作态度。视线中,依旧隐隐约约看见友人的帆船与云边交接,空中的飞鸟还在分别的亭子上盘旋,秋风中落叶簌簌飞扬的声音,打破了诗人对友人的冥想。“林寒正下叶,钓晚欲收纶。”“窥情风景之上”(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离别时的周围景观,见证了诗人对友人的别离真情,成为诗人情感的依托。由此可见,山水别离诗发展到陈朝,情景交融、比兴寄托已经成为诗人创作时的规范。

3. 南朝山水别离诗的文学影响

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应该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时代”(鲁迅《魏晋文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山水方滋”的南朝是文学自觉时代的典型代表,而其中的别离之情为其增添了山水以外的特殊风景。应该说,南朝山水别离诗在文学发展史上具有显著影响。

首先,对山水诗发展的影响。自魏晋玄言诗孕育山水诗之后,山水景观成为中国诗歌重要的情感载体。“从谢朓、沈约、王融、何逊等人的诗歌中可以看出,山水诗逐渐从大谢的‘寓目辄书’、曲尽其情过渡到唐人的情境浑融、含蓄蕴藉的变化过程。”⑨后来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和柳宗元等,在唐代文学创作氛围极好的情况下,跟随前人又超越前人,使山水诗在有唐一代达到第一次高峰。

其次,对别离诗发展的影响。“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⑩在南朝山水诗中,别离成为诗歌书写的主要内容。这不仅使山水诗摆脱了了玄言诗借诗谈玄的桎梏,也对后世以山水之美写别离之情产生很大影响。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和韦应物的《赋得暮雨送李曹》等。总之,自身情绪的孤苦和寂寥是南朝山水诗的感情基调之一,为后世别离诗奠定了发展基础。

最后,对现代诗发展的影响。自然景物入诗,是“意”与“象”结合的诗歌美学观念的要求,也是现代诗歌比较关注的问题。古人云:“山河未殊,举目有山河之异。”在现代诗歌发展的几十年中,山水风景依然是诗歌重要的比兴载体。在舒婷的《秋夜送友》中,借“春雨”“桑枝”“老松”“杨柳”等景物传达出依依惜别之情;而著名的《再别康桥》则是借景观物态形象地表达了“我”和康桥之间的深厚感情,成为现代山水别离诗中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峰。

以山川为知音,与草木为朋友,南朝山水别离诗在动荡的岁月里走着不凡的脚步,留下了丰厚的文化意蕴。书写别离之情,是特定时代主体与客体融合的产物,为南朝山水诗增添了别样光彩。

注释:

①白居易.白氏长庆集[A].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下)[C].北京:中华书局,1964:483.

②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272.

③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9.

④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277.

⑤白文固.历代僧道人数考[J].台北:普门学报第九期抽印本,2002,(5).

⑥康德.判断力批判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01.

⑦沈德潜.说诗晬语[A].中国历代文论选(3)[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414.

⑧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330.

⑨陶文鹏,韦凤娟.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114.

⑩锺嵘.诗品[M].北京:中华书局,2006:20.

[1]张帆.中国古代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黄节.汉魏六朝诗六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4]刘勰.文心雕龙[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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