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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代诗人对毛延寿的解读

2014-08-15

焦作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昭君诗人

汪 垚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宋代诗人笔下出现了大量的昭君诗,《全宋诗》里收录有关昭君题材的诗共一百五十余首。其中四十余首提到了毛延寿这个人物形象。不同于宋以前及以后多数诗文中对毛延寿贪恋黄金、强倒妍媸的批判,宋朝的昭君诗中除了零星几篇把昭君远嫁胡地的悲剧罪揽毛延寿外,更多地是从其他方面进行阐述,认为不能一味归咎于毛延寿,甚至有很多诗篇对这一人物表现出了谅解与同情。今笔者试对这些昭君诗进行归纳整理,分析这一特殊现象出现的原因。

1. 宋诗对毛延寿的解读

宋人笔下的昭君诗大都认为不能一味罪责毛延寿。这些昭君诗把毛延寿与汉元帝、朝廷、美色乃至命运等因素相联系,进行了新的阐释和生发。对这一人物形象主要出现了以下几种解读方式。

1.1 “君王视听能无壅,延寿何知敢妄陈”[1]

这一类诗跳出了毛延寿这一人物形象的局限,从更深的角度切入,矛头直指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以曹勋的《王昭君》为例:“好恶由来各在人,况凭图像觅天真。君王视听能无壅,延寿何知敢妄陈?”[1]如果君王能够耳聪目明,洞察世事,毛延寿又怎敢随便欺君罔上?以反问的形式把毛延寿缪写丹青的故事归结于汉元帝的昏庸闭塞,语意警拔,令人印象深刻。徐钧的《王昭君》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画工虽巧岂堪凭,妍丑何如一见真。自是君王先错计,爱将耳目寄他人。”[1]认为昭君面貌究竟如何,君王一见自然分晓,批判汉元帝耳目寄人、授人权柄的错误。而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较此两首更进一步,发出“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1]的感慨。认为君王对周围发生的事尚不能明察秋毫,更不用说安定万里之外的夷狄了。由汉元帝耳目寄人的失误联系到处理国家大事上的无能,可谓是振聋发聩。钱晋斋云:“此语切中膏肓。”[2]

1.2 “祸起当年娄敬谬,后人独恨毛延寿”[1]

这一类昭君诗认为昭君出塞的罪魁祸首并不是“忍为黄金不为人”[3]的毛延寿,而是朝廷的软弱无能,是由娄敬而起的和亲政策。孙嵩的《明妃引》结尾明确提出“祸起当年娄敬谬,后人独恨毛延寿”[1],指出和亲政策的错误,对毛延寿表示了同情。李曾伯的《昭君溪》说到:“忍死定仇娄敬策,惜生不遇武皇时。后人却恨毛延寿,断送春风入远夷。”[1]可惜昭君没有出生于汉武帝之时,只能用于和亲。对后人独恨毛延寿的情形表示不认可。姚勉的《题王昭君》亦指出娄敬为始作俑者。“丹青□(此处疑缺一字——编者)恨毛延寿,娄敬先为作俑人。”[1]王炎的《明妃曲》更是直斥朝廷昏庸无能,只能用公主和亲,泱泱大国居然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一个弱女子:“欲平两国恃一女,乌乎此计何其疏。至今和亲踵故事,延寿欺君何罪为。”[1]

1.3“能遣明妃嫁夷狄,画工原是汉忠臣”[1]

在此类昭君诗中,毛延寿更是被彻底翻案,由人们眼中的“奸佞小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忧国忠臣”。这些诗多从“红颜祸水”的角度切入,认为毛延寿阻止了美人覆国的悲剧并且将祸水转移到了胡地,是难得一见的忠臣。譬如陈宓的《和徐绍奕昭君图》就指出“世人重色多欷歔,不思婉娈同戈殳”[1],认为“画工忧国非奸谀”[1]。陈僩的《读明妃引》先举褒姒与杨贵妃倾国之例,再得出“能遣明妃嫁夷狄,画工原是汉忠臣”[1]的结论。唐士耻的《咏史》更是对毛延寿表示出了莫大的同情,“冤哉毛延寿,尽忠人不知”[1]。这些诗歌虽然认识到了美人对封建王朝所产生的一定影响,却过分夸大了女子在王朝兴衰中所起的作用。基于红颜祸水的偏见,更是将王昭君看成是祸国殃民的妖姬,而毛延寿却成为祸水别引的忠臣。

1.4“延寿若为公道笔,后人谁识一昭君”[1]

这类诗往往具有一定的思辨性,是诗人对人生命运的一种思考。它们或说毛延寿缪写丹青反而给昭君以新的开始,避免了长锁深宫的悲惨命运;或说人生本来就是反复无常、难以预料的,毛延寿只不过是一个偶然因素,不必全部归罪于他。郑樵的《昭君解》“巫山能雨亦能云,宫丽三千杳不闻。延寿若为公道笔,后人谁识一昭君”[1],将“三千佳丽”与“一昭君”对比,说明王昭君因毛延寿缪写丹青,反而得以名留青史。萧澥的《写乐府昭君怨后》“古今题品几词人,莫怨边风两鬓尘。不是丹青曾汝误,琵琶到老一官嫔”[1]亦同此意,认为若不是毛延寿,王昭君到老也只会是深宫内默默无闻的一宫嫔。黄文雷的《昭君行》云“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兼蛾眉”[1]更是从人生境遇出发,认为毛延寿只是偶然的一个媒介,不必把昭君远嫁的悲剧全部归咎于他。

事实上,宋诗对毛延寿的这些解读,在中晚唐的诗歌中已经有所体现,譬如说徐寅的《明妃》中提到:“不用牵心恨画工,帝家无策及边戎。”[4]正是对汉元帝朝廷政策的批判。但是这些诗歌毕竟没有占据主流,对毛延寿的解读也没有达到多层次、多角度。只有在宋代诗人的笔下才出现如此之多的翻案文章,从汉元帝、朝廷、美色乃至命运等各个方面对毛延寿进行了解读。

2. 出现这些解读的原因

宋代诗人一改历代对毛延寿的痛恨批判,把满腔同情付诸于他。这些翻案诗歌的出现与当时的政治环境、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民族矛盾尖锐的状况及理学的发展等密不可分。

2.1 宋代文人优越的境遇与忧国忧民的情怀

宋代文人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文人士大夫的地位空前高涨。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开始了文人治国,并且吸取唐代藩镇割据、政权迭替的历史教训,加强中央集权,制定了“兴文教、抑武事”[5]的传统国策,使“尚文轻武”成为整个宋代的社会风尚。宋代改革科举制度,形成了一整套相当完整、严密的系统。广开取仕之途,使不少寒门学子得以晋升。进士及第后,还会参加天子另派大员或者亲自主持的殿试考选,订定名次,成为“天子门生”,光宗耀祖。此外,“不杀大臣及言事官”[6]的家训可以说给了宋朝文人一块“免死金牌”,为宋朝官员提供了制度保障,使其享有较多的言论自由,形成了敢讲话、爱议论的特点。正因为如此,宋代诗人敢于在昭君诗中通过毛延寿缪写丹青的故事把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批判汉元帝的昏庸无能。另一方面,士大夫优越的待遇直接刺激了他们的心理态势,使其觉得应当担负天下重任,具有较强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流露出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注。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说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7],林升的《题临安邸》指出“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1],正是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使他们能够敏锐地透过毛延寿个人看到上位者的无能、朝廷的腐败,发出了“自是君王先错计,爱将耳目寄他人”[1]等感慨。也正是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使他们借古讽今,把昭君出塞归罪于娄敬而起的和亲政策,归咎于朝廷的无能,这一点在后文中有详细论述。

2.2 宋代尖锐的民族矛盾

宋朝是一个文人治国的王朝又是一个积贫积弱的王朝。宋朝的民族矛盾尖锐,看似大一统的北宋王朝在开国之初,就面临着民族矛盾的重重危机。先是耶律阿保机建立的政权辽,后有元昊所建立的政权西夏,两方各据一隅,对宋朝虎视眈眈。公元1005年“檀渊之盟”,1044年宋夏合约的签订一方面结束了宋与辽、夏之间多年的战乱,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另一方面开始了宋朝“以岁币换和平”的屈辱历史,反映了宋朝统治者的软弱无能。如果说北宋与辽尚保持相对独立的政治关系,对夏尚能维持名义上的“宗主国”身份,民族矛盾尚未完全激发;那么建立在靖康之耻后的南宋朝廷则是偏安一隅,风雨飘摇,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面对金与蒙古的来势汹汹,南宋朝廷一味妥协求和,使得一批为国家民族命运担忧的诗人不得不借诗歌发出慷慨之音。之所以会有“祸起当年娄敬谬,后人独恨毛延寿”[1]的解读正是源于此。宋代诗人借古讽今,以国家政策来观照昭君出塞这一历史事件,借对毛延寿的翻案来讽刺朝廷的昏庸无能,借对汉朝和亲政策的批判来影射宋朝庭的软弱可欺。“汉已无策唐效之,公主沦弃豺狼域”[1]、“甘向匈奴作妇翁,而翁首祸羞千古”[1],满腔的不平之气汹涌而出。此外,宋代程朱理学的发展,使得华夷之辨的观念深入人心,宋人对异族有着普遍的排斥心理。而昭君和亲,在一些诗人看来是不可接受的,是屈辱的,是尊贵的华夏民族对蛮夷的屈从。所以在诗文中对此亦多有批判。事实上,昭君出塞的故事并不能归咎于娄敬而起的和亲政策。陈普的《咏史上·王昭君》“蛾眉莫怨毛延寿,好怨陈汤斩郅支”[1]别具只眼地道出了当时的具体情形。《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记载:“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籓,累世称臣。”[8]胡邪单于来汉求亲,是震慑于汉朝的实力,主动求和。这样的情境与汉初以公主和亲苟且求安的状况不可同日而语。昭君出塞的行为有利于两国的友好往来,而宋朝之所以出现如此之多的诗,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和亲”政策与当时的民族矛盾、文化背景密不可分。

2.3 “女祸”观念的影响

“女祸”一词最早出现在《新唐书·玄宗本纪赞》:“女子之祸于人者甚矣。”[9]但这种观念却是由来已久。早在《礼记·郊特牲》就有记载:“大罗氏,天子之掌鸟兽者也,诸侯贡属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罗氏致鹿与女,而诏客告也。以戒诸侯曰:好田、好女者亡其国。”[10]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美丽的女子似乎总是背上“祸国”的骂名,“红颜祸水”的观念深植人心。宋明理学的发展,更使得“戒色戒欲”的观念盛行。龙遵叙的《男女绅言》指出:“女色者,犹如枷锁,劳人神识,愚夫恋着,不免木丑械。”[11]加之宋朝建立于五代割据混乱的硝烟战火之中,前朝唐的许多所谓“女祸”之例对它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其中最显著的当属杨贵妃之例,唐玄宗宠爱杨贵妃,不理朝政,重用杨国忠、安禄山等奸臣,造成安史之乱,使唐朝由盛转衰。北宋时期,欧阳修、宋祁等纂写的《新唐书·玄宗本纪》就评论说:“呜呼,女子之祸于人者甚矣!自高祖至于中宗,数十年间,再罹女祸,唐祚既绝而复续,中宗不免其身,韦氏遂以灭族。玄宗亲平其乱,可以鉴矣,而又败以女子。”[9]总结前朝兴亡的历史教训,着重论述女祸的可怕用以告诫后人。此外,早在唐末陈宴席的一篇文章《设为毛延寿自解语》里已经开了把毛延寿设为功臣的先河。在这样的情形下,昭君诗里出现了不少把毛延寿看成是祸水别引之忠臣的篇章。诚然,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一些与封建统治者紧密联系的女子,确实会对王朝兴衰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这些诗文基于“红颜祸水”的偏见,把王昭君不加区别地与祸国殃民的妖姬混为一谈,将王朝败落的结局仅仅归咎于一女子,忽略历史发展规律及君王自身能力问题,只能算是昭君诗里的末流。

2.4 宋代理学的发展

思辨性是宋明理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宋代理学的发展使得儒、道、释三家思想融会贯通。理学家们一方面借鉴佛教和道教在哲学本体论方面的成果,一方面在传统儒学中寻找能够用来构筑哲学形而上学的因素,创造性地提出了许多富有特色的儒学概念,并给予系统的哲学论证[12]。宋代理学重逻辑思辨的特点直接影响了宋人诗歌的创作,促使了宋代诗歌“以议论为诗”的特点的形成。宋代理学还提倡理性,重视人的价值,这些特色使得宋人不同于前人,仅仅将昭君出塞归罪于毛延寿“强把丹青倒妍丑”[1]的情况,而是从更深层面,多方位、多角度地对这一历史事件进行分析挖掘。尤其是自王安石《明妃曲二首》“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1]的说法以后,类似的翻案文章层出不穷。宋代诗人在毛延寿身上看到了帝王的昏庸蔽塞“君王视听能无壅,延寿何知敢妄陈”[1];看到了娄敬而起的和亲政策“祸起当年娄敬谬,后人独恨毛延寿”[1];看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延寿若为公道笔,后人谁识一昭君”[1];甚至看到了所谓的毛延寿的忠诚“能遣明妃嫁夷狄,画工原是汉忠臣”[1],引发了对人生命运的一系列思考“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兼蛾眉”[1],“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1]。无论这些翻案诗歌的立足点是否正确,它们都体现了宋代诗人善于思考,自立新意的特点。

综上所述,不同于历代诗人对毛延寿颠倒妍媸的一味批判,宋代诗人对毛延寿这一人物进行了截然不同的解读,这些解读是宋朝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下的产物,体现了宋人“以议论为诗”的特点。

[1]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2]蔡正孙.诗林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郑在瀛.李商隐全集[M].武汉:崇文书局,2011.

[4]傅璇琮,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6]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李勇先,王蓉贵校点.范仲淹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

[8]班固.汉书[M].长沙:岳麓书社,2008.

[9]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0]杨天宇.礼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1]龙遵叙.食色绅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2]王心竹.理学与佛学[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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