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赋论思想初探
2014-08-15陈开林
陈 开 林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刘咸炘(1896-1932),字鉴泉,号宥斋,四川双流人,幼承家学,好学深思,博通群籍,为通人之学。虽得年36 岁,享寿不永,然一生笔耕不辍,勤于著述,总计著书235 部,475 卷,名为《推十书》。其著述数量之多,学问之渊博,见解之超凡,当世罕见。然而,刘氏一生授徒巴蜀,且英年早逝,加之著述宏富,较多稿件未刊,传布不广,故而声名不彰,学界对其关注相对不足。
随着《推十书》首度全集刊行及相关著作单行本刊印,刘咸炘才逐渐引起学界的关注。学界对其文学、史学、目录学等研究时有讨论。然而,就文学而言,学界目前主要集中于其文章学、文体观等方面的整体研究,其他方面则付之阙如。
比如刘咸炘的赋论,尚未引起学界关注。20 世纪90年代,徐志啸先生编《历代赋论辑要》曾据刘咸炘《文学述林》辑入五则赋论材料[1]124-125,然而,迄今为止,赋论专著、论文均未见论及刘咸炘赋论思想。其实,刘咸炘不仅仅在《文学述林》中有论赋的文字,其他专著里亦时有提及,如《文式》、《学略》卷五《文词略》等,内容较为丰富。本文拟就刘咸炘的赋论思想略作评述。
一、赋体的界定
赋作为一种历史悠久而最具民族特色的文学样式,是中国古典文学园地中的奇葩。赋论者在研究赋的创作、欣赏及功用、价值等的时候,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即是关于赋的文体性质的界定。因此,赋的文体性质的界定就成了历代论赋者极为关注的话题,并且成为中国赋论的基本内容之一。
自汉至今,有相当丰富的论赋文字围绕着这个话题而展开,论赋者各自提出了见仁见智的观点。然而,众说纷纭,迄今未有定论。何新文教授曾爬梳、整理历代赋论资料,对此问题有一总结性的结论:
将其归纳起来,大致有这么几种解释:(1)《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说“不歌而诵谓之赋”;(2)班固《两都赋序》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3)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曰“赋者铺也,铺采擒文,体物写志也”;(4)郭绍虞《汉赋之史的研究序》说“赋之为体,非诗非文,亦诗亦文”。[2]6
论赋者的视角各有倚重,因此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赋的文体性质。见仁见智的结论,也显示了赋这种文体的独特性和复杂性。
刘咸炘在此问题上,独具一格,提出了不同于前人的见解。这突出表现在他不是单纯从某一角度出发对赋作出界定,而是掺互众家,择善而从。
一方面,他沿袭了班固《两都赋序》的观点,认为赋是“古诗之流”。
赋者,古诗之流。以汉魏六朝为则。唐韩、柳犹能为之,宋人则不能矣。(《文词略·赋》)[3]76
《七略》诗赋略亦先赋后诗,盖当时自以汉赋直承《三百篇》。五言诗初兴,境犹未广。古人视诗赋为一,不似后人之分别。(《文选序说》)[4]24
另一方面,他又比较赞同刘勰的观点:
刘勰《诠赋》,辨体严矣。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斯二语者,该乎众类。铺采摛文,言赋之体而飏颂符命诸体该焉;体物写志,言赋之旨,而义类分焉。(《文式·赋》)[5]728
本来,赋体的界定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每一种说法都有其合理性,同时也有以偏概全的嫌疑。刘咸炘综合(2)说和(3)说,是比较合理的界定,而且这两个方面并不冲突。认同赋是“古诗之流”,是从赋体起源的角度来进行探讨;认同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是对赋的体制特点作的精辟概括。
另外,刘咸炘还扩大了传统的“赋”体文学的范围。中国古代文体分类较细,文章总集、文论专著每每有不同的分类。如《文选》、《文心雕龙》、《文苑英华》等。如颂、赞、设词、连珠,向来别为一体,独自为类。刘咸炘《文式》中有《颂赞》、《设词》、《连珠》三篇,认为颂、赞、设词、连珠均属赋,可谓发前人所未发。
二、前人赋论之辨析
赋论是伴随着赋文学创作的兴起而不断发展的。自西汉起,即有关于赋的相关评论。虽然是只言片语,但已经开论赋之先河。此后,不断繁荣,且蔚为大观,形成了大量的赋论资料。这些论赋的言论、笔记、专文、专著数量之大,足以与古典诗话、词话、文话比肩。刘咸炘在论著中辑录了相当数量的前人赋论文字,如《文式·赋》便辑录有李祥、章学诚、司马迁、刘勰、《四库总目提要》、周中孚、洪迈、祝尧等语。更重要的是,刘咸炘对于前人赋论时有评论和辨析。
《文词略》第四《赋》有三则文字:
王铁夫芑孙《读赋巵言》探古义,表正法,足为导师。然斯事非易,昔人云能读千赋,便能作赋,允矣。
文评以《文心雕龙》为极淳古精确。陆士衡《文赋》亦得大端。继起者包氏《艺舟双楫》,平正精当。刘融斋熙载《艺概》朴至深远。近人《国故论衡》中篇,探古明法,甚超卓。(原注:是三书皆兼论诗。)
八家者流,则《惜抱轩尺牍》挈其要,刘海峰《论文偶记》、吕月沧辑吴仲伦德旋《古文绪论》皆可观。近出吴翊亭曾麟《涵芬楼文选》、姚仲实永朴《文学研究法》,皆平近翔实。姚书《绪论》尤多精到语。[3]77
刘氏评书,要言不烦,点到为止。古者有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近者有王芑孙《读赋巵言》、包世臣《艺舟双楫》、刘熙载《艺概》。甚至同时代的著作,刘氏亦有关注。刘氏一生未出蜀,但搜罗书籍至勤,阅读之广,由此亦可见一斑。
《文式·赋》篇末征引元祝尧《古赋辨体》一则文字:
元祝尧《古赋辨体》论《子虚》、《上林》,谓问答之体,源出《卜居》、《渔父》,宋玉辈述之,至汉而盛,首尾是文,中间是赋,传久而变。中间之赋,以铺张为靡,专于词者,流为齐、梁、唐初之俳体。首尾之文,以议论为便,专于理者,流为唐末及宋之文体。《提要》称于正变源流,言之最确。[5]732
此文见《古赋辨体》卷三。四库馆臣于此书提要云“采摭颇为赅备”、“于正变源流,亦言之最确”[6]1708。对于祝尧及《四库馆臣》的观点,刘咸炘提出了不同看法:
按:此说大非。诸子书多藉问答,问答原不止于赋乃有之。《卜居》自是设词,《客难》、《解嘲》所祖,与《子虚》、《上林》自殊。铺张之赋,原于《楚辞》诸篇,不专祖《卜居》、《渔父》。源流各别,何可以其皆问答而混之?班固《两都》,亦藉问答发端,此自《子虚》、《上林》之裔,非出《卜居》、《渔父》也。祝氏既不知其各别,乃又强分文赋。赋本一篇,非同于序,岂可分哉?强名为文,尤属虚造。尧书以拟骚为外集,本未知源流,《提要》乃亟称之,误矣。[5]732
《古赋辨体》原文中尚有“此两赋及《两都》、《两京》、《三都》等作皆然”一句,祝尧认为汉晋“问答体”赋原于《卜居》、《渔父》,且具有“首尾是文,中间乃赋”的特征。刘咸炘从先秦诸子文着手,分析了“问答体”乃诸子常用论证方式,否定了“原于《卜居》、《渔父》”之说。同时对“首尾是文,中间乃赋”的赋体发展为唐宋“俳体”、“文体”的流变过程亦予以驳斥。
三、历代赋家、赋作之评议
何新文先生曾将中国赋论的基本内容概括为十个方面,其中第六类为“论赋作家”、第七类为“论赋作品”。刘咸炘关于此两类评述文字较多。
赋者,古诗之流。以汉、魏、六朝为则。唐韩、柳犹能为之,宋人则不能矣。欧公《秋声》,苏子《赤壁》皆别调也。言八家者之不知赋久矣。姚、曾皆粗解而不专精。若应试之赋,则制艺试帖之流耳。[3]76-77
关于赋的发展演变,历来存在较大分歧。清代程廷祚《骚赋论》曾指出:“唐以后无赋。其所谓赋者,非赋也。君子于赋,祖楚而宗汉,尽变于东京,沿流于魏、晋,六朝以下无讥焉。”[7]68刘咸炘显然沿袭程廷祚的观点,崇尚楚骚汉赋,不过又有所修正,对魏晋六朝、唐代韩愈、柳宗元之赋,亦持肯定态度。对于唐以后之赋,则贬低其成就。于姚鼐、曾国藩颇有微词。关于试赋,则予以否定。
刘咸炘以汉魏六朝为宗的辞赋观,在其论辞赋选本的文字也有反映:
赋选历代无善本。张皋文《七十家赋抄》断自隋,诠微旨,明正宗,至精卓。清骈文家多善赋,以皋文及其甥董晋卿为最。[3]77
翻检历代目录著作,历代辞赋选本数量较多。然而编选者有不同的文学观念及编选意图,反映到成书的辞赋选本,就往往难惬众意。刘咸炘认为“赋选历代无善本”,是比较公正的评判。他对张惠言《七十家赋抄》颇有揄扬,也是与其辞赋观有关联。《七十家赋抄》六卷,辑录屈原至庾信70 家之赋,间有评论。马积高先生指出张惠言“实际是以战国两汉为宗的辞赋复古论者”[8]208,这和刘咸炘的辞赋观极为相近。因此,他对《七十家赋抄》作出“诠微旨,明正宗,至精卓”的评价,也就不难理解了。
再如论《楚辞》注本:
《楚辞》,王逸始注,简当,真汉人笔。备于洪庆善兴祖《补注》,然多失繁芜。清于朱晦庵《集注》,然每伤武断。龚海峰景瀚之《笺》便于初学,王壬父之《释》别出新知。[3]76
对于《楚辞》的五种注本,即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龚景瀚《离骚笺》、王闿运《楚辞释》,刘咸炘作了简要的评判,言简意赅。从时间上看,这五种注本也较有特色。《楚辞》注本,古往今来,可谓汗牛充栋。《楚辞章句》是《楚辞》第一个注本,《楚辞补注》、《楚辞集注》是传播极广、影响极大的两部《楚辞》著作。龚景瀚乃乾隆时期人,王闿运乃同时期人。这也充分体现了刘咸炘厚古而不薄今的学术态度。
四、赋体分类之溯源及流变
赋按照其内容,可以分为很多类型。比如萧统《文选》就将赋分为京都赋、郊祀、耕藉、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15 类。追溯各类赋的起源,应该不是“古诗之流”这一笼统的说法所能说清的。刘咸炘在这各方面也作出了一些论断。兹摘录其《文式·赋》相关文字如下:
屈原赋二十五篇,众体兼备。《离骚》远。《九章》,后世述志序行之祖也。《九歌》,后世神弦曲迎神送神词哀诔之祖也。《卜居》、《渔父》,设问辞之祖也。
荀卿赋六篇:《礼》、《智》为谈理之祖,《云》、《蚕》、《箴》为赋物之祖。其赋物不雕形象而专比喻。后世赋物雕镂扬厉,乃祖屈、宋,非出于荀。末一篇总叙大旨,而终以小歌,亦重曰、乱曰之例。
空论义理,与序志出入,始于荀卿。贾谊《鵩赋》是其类也。后世恨别之赋,以一事为小体者,亦此类也。
述行之体,原于《远游》、《九章》。后世述行,多写山川景物,凭吊古迹,与屈体异。班彪《北征》,殆其始也。游览之作,则王粲《登楼》,殆其始也。
京都宫苑之体,于古无原,不得援《斯干》、《閟宫》为说也。章学诚谓原于苏、张之侈陈六国形势,殆是也。
郊祀、耕藉、畋猎诸作,皆记典礼,原于大、小《雅》,非京都宫苑之比也。
赋人者始于宋玉《神女》,而后人沿之,多为秾靡,失比兴之旨。
赋物色者,盖远出九功之歌,始于荀卿、宋玉。
赋有专以哀伤为体者,出于《黄鸟》之诗,始于屈原《九歌》、宋玉《招魂》。如贾《吊屈原》,马《哀二世》,汉武《悼李夫人》是也。此为哀诔之祖。[5]729-732
刘咸炘基本按照《文选》对赋的划分,对各类型的赋做了追本溯源的工作。如“述行之体,原于《远游》、《九章》”之类。同时,对于不能确切解说的,则存疑,如“京都宫苑之体”,只说“于古无原,不得援《斯干》、《閟宫》为说也”,表现了学术谨严的态度。另外,对于赋体在后世的演变,亦有论辩。如:
序志之作,屈为最古。宋玉《九辩》、贾谊《大招》,下至刘向《九叹》,皆其裔也。而别出枚乘一宗,沿《九辩》而成七体;东方朔、扬雄不用楚声以畅其说,又成设词之体。体变而义旨亦校宏而质矣。其循赋体者,司马迁、班婕妤而下,亦多其著者。《慰志》、《显志》以下,直以志名;《幽通》、《思玄》而下,则合《远游》、《天问》于《离骚》体中。六代作者尚多,颜介《观我生赋》其特出也,自后渐稀。[5]730
这里,刘咸炘探讨了序志体赋的源头是屈原之作,并揭橥了此体在后世的典范作品,如宋玉《九辩》、贾谊《大招》、刘向《九叹》。此外,由此而衍生出的“变体”,如七体、设词体等。既追溯了序志体的源流,又梳理其在后世的流变,自先秦,历秦汉,至六朝,原原本本,使得该体脉络清晰地呈现出来。
此外,他关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的一段概括文字,亦较有价值:
《汉志·杂赋》区为十二类:一、客主。二、行出颂德,即述行及颂也。三、四夷及兵。四、中贤失意,此即序志之流,如《士不遇》,《九叹》之类是也。五、思慕悲哀死,即《文选》情与哀伤二类也。六、鼓琴剑戏,人事也。七、山陵水泡云气雨旱,天地类也。八、禽兽六翮昆虫,动物也。九、器械草木,即器物动物也。末三类曰大杂赋、成相杂词、隐书,成相即弹词之祖,隐书则繇谶,可见赋之无不包矣。[5]731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将赋分为四类:屈原赋、陆贾赋、荀卿赋、杂赋。关于班固划分四类的原因,学界有许多讨论,但未见较为中肯的结论。然而杂赋类作品今皆不存,故讨论多集中于前三类赋。《汉志》著录杂赋类12 家,233 篇。刘咸炘将其分为12 类,同时指出其对应的赋体类型,和其赋体溯源的工作密不可分。
除此之外,刘咸炘还对辞赋关系、齐梁小赋、唐人律赋等有相关评论。总之,刘咸炘虽然没有相关的赋论专著,然而,作为文史大家,在其相关的文学著作中,均设有关于赋的相关节目。这些赋论资料,涉及面广,内容丰富,尚待进一步研究。
[1]徐志啸.历代赋论辑要[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
[2]何新文,苏瑞隆,彭安湘.中国赋论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刘咸炘.学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4]刘咸炘.文学述林[M]//推十书:戊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
[5]刘咸炘.文式[M]//推十书:戊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
[6]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程廷祚.青溪集[M].合肥:黄山书社,2004.
[8]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M].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