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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乡土小说写作民俗审美生成与其生命体验关系之研究

2014-08-15任晓兵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民俗文化

任晓兵

(内蒙古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010070)

任何人都必须生活在某个特殊的环境之中,接受这个环境中的文化对他的影响,进而随着个体心智的成熟和阅历的增多,这种影响就逐渐会沉淀在个体意识深处作为一种隐性的质素规约着该个体的思维认识和行为方式。对此,学者李怡曾说过:“对于任何一个现代中国人而言,‘感受’或者曰‘体验’都同样是我们感受、认识世界,形成自己独立人生意识的方式,也是接受和拒绝外部世界信息的方式,更是我们进行自我关照、自我选择、自我表现的精神的基础。”[1]沈从文乡土小说写作民俗审美思想的生成,也必然与他的生命体验相关。

比较五四前后踏入中国现代文学写作场域的作家们的生命历程,沈从文是较为独特的一个。沈从文的生命历程就如他的出生地被称作“五溪蛮”的“湘西”一样,充满着传奇色彩。1902年12月,身上流淌着汉、土家、苗三族血液的沈从文出生在湘西镇筸,至1917年9月年少的沈从文在母亲的安排下成为当地土著部队的一员补充兵,列身军籍,随部移防辰州为止,沈从文一直生活在出生地镇筸城。在这个小城中的生活,对沈从文形成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以致在离开故土将近十年之后,他还回忆说:“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2]246这种“印象”指的就是以镇筸城为核心连带其周遭苗乡地区的丰厚民俗事象和浓郁民俗文化。这种印象之所以能够沉淀在沈从文的记忆深处并成为他日后创作乡土小说不可或缺的表现题材,正是得益于他幼年时期与民间社会的密切融合。沈从文自述他在幼年时期极为顽劣,不愿受拘于私塾教育的刻板、枯燥以及责罚,逃学撒野在民间便是他成长阶段的常态性课业。沈从文在《在私塾》、《我的小学教育》以及《从文自传》中均对这段生活作了精雕细镂。

沈从文和他的那些玩伴们只知道尽情发展自己的天真,学会了爬树、钓鱼、泅水,还学会用毒弩射杀猛兽。他们上山挖竹笋、采摘野果、采草药自己治疗打架时造成的伤口,丝毫不以为意。沈从文和他一起逃学的同伴们敢潜入水中在岩石下摸鱼,然后在河边的灰堆里烤着吃。春天的时候,他们一起放风筝,上山采花,常常因为道路的争夺而发生打斗,但小伙伴们却懂得适可而止。夏天的时候,他们捉蟋蟀、喂蝈蝈,贪看木傀儡社戏。如果说以上的活动还是属于顽童常见的游艺之外,那么以下沈从文回忆性的描述就展现出了镇筸城及其周遭乡下浓郁的民间风俗氛围对生命个体成长的浸染:

“早来”只是早早的从家中出来,到了街上我们可以随意各以其所好的先上一种课。这时在路上,所遇到的不外肩上挂着青布褡裢赶场买鸡的贩子,……我们可以把上早学得来的点心钱到卖猪血豆腐摊子旁去吃猪血豆腐,吃过后,再到杀牛场上看杀牛。……我们还可以到道尹衙门去看营兵的操练,就便走浪木,盘杠子,以人作马互相骑到马上来打仗,玩够了,再到学塾去。

耳濡目染镇筸民间的这些物品交易民俗、日常生活民俗、饮食民俗等民俗文化形态,使得沈从文在很早之时就开始获得关于民俗文化的感性经验和朦胧认知。这些都会作为一种记忆符号深深地沉淀在沈从文的意识深处,一旦遇到相契的外界刺激,这些记忆符号就会蓬勃而出,永不枯竭。这是因为对于个体而言,这种直观的民俗文化教育是任何其他的教育方式对人所造成的影响所不能比拟的。沈从文还留恋性地回顾了他记忆中丰富的民间美食习俗和犹如艺术表演般的工艺生产习俗;以及有赶场之时,乡间寨子中的苗人酋长驾着小小木筏或竹筏,带着他们的那善唱苗族民歌的公主郡主,载着自己劳动生产的牛、羊、烟草,甚至有时还会有豹皮和虎皮,来同生活在镇筸城中的人交换盐同冰糖的生活习俗。

年少的沈从文天然地就与苗民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这固是源于自己的亲族之中就有苗家亲戚。在《往事》篇中,沈从文直接回顾了在自己六岁的时候由于镇筸城中闹时疫,居住在铜仁的四叔将他和大哥各装在一个箩筐中挑到苗乡躲避时疫的趣事,而四叔他们一家就是苗族人。大体上今天位于沅江和澧水流域之间的湘西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汉族和苗族错杂的区域,“几个世纪以来,湘西的不同民族是按地形分布的,苗民多半住在山间,后来的汉人因为经营农业,都居住在沿河和河水流过的低地上”[3]4。而沈从文出身的镇筸城又是1700年清政府在苗民山区修建的一个用来统治镇溪和筸子坪苗民的军事性城镇,这个城镇的围墙在“文化”上使汉族和苗族之间造成了一种社会界限和种族界限,然而经过两个多世纪的彼此交融,在沈从文那个时期,“在镇筸,一个石头镶嵌就的圆城圈子里住下来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来迁入汉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虽然是多数苗子还住在城外,但风俗,性质,是几乎可以说已彼此同锡与铅样,融合成一锅后,彼此都同化了”[4]263。正是基于这种汉苗紧密相融的现实情境,沈从文在漫玩于城里城外的顽劣童年时期,对湘西民间存有的各种民俗性的文化,比如关于苗人的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求偶婚配的情爱性山歌、巫蛊的信仰习俗、被迫卖儿卖女的陋俗、女子不得和自己的第一个发生性关系男人结婚的陋俗以及苗汉已难分彼此的各种日常生活习俗等都有了非常直观的感性认识。这为沈从文成年后从事文学写作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素材来源。

从1917年9月沈从文成为筸军的一员,至1922年沈从文离开对他颇为不错的陈渠珍司令,只身赴京,决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五年之中,沈从文随着部队在上下千里的沅水流域奔走和驻防,更是阅尽了人间之事:认识了各式各样的泊停在河街码头上的船只,熟稔了各类不同气质、秉性的水手以及兵士、妓女、学生、商贩、政客、客栈老板的生活作息和情感式样;同时,也使得沈从文以一种不同于一般民众的身份视角观察记录了更为丰富复杂的各项民俗事象和文化,深刻地认识了社会的本质。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个体成年以后的思想、情感、人格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植根于主体童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按照这种理论的阐释,沈从文在进入都市社会后念念不忘湘西故土,如数家珍地在他的乡土小说写作中描述那些留在记忆之中的边地民俗,并将自己称做“乡下人”,都可以说是他早年生活经历的一种反映。

然而,这种反映对于沈从文来说却不是主动生发的,而是他对进入都市社会后所遭遇生存境况的一种被动式反映。1922年底沈从文背井离乡来到北京之后,度过了一段极其艰难困苦的生活。这种极端困窘的生活遭遇,让年轻的沈从文深深体会到了都市社会的糜烂衰颓以及都市人的傲岸冷漠,他的内心深处受到了深深的创痛,为了给自己确立一种在都市社会艰难生存境况中支撑的心理信念,沈从文发现他记忆中湘西沅水上下千里的边地人事中体现出的质朴人性和醇厚民风完全可以作为对抗都市文化形态的质素。因此,相对于早年生活经历中对民俗事象和民俗文化的感性体验,此时的沈从文回顾他记忆中的这些边地民俗信息时,就转化为一种理性的关注了,这种理性的关注就表现在沈从文在他以湘西作为描写对象的乡土小说中赋予民俗描写以多样的形式和多样的主题。这就印证了德国学者伊瑟尔曾说的话语:“文学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包含著作者一定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是作者在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体系等多重因素中作出选择的结果。”[5]18-19所以,“选择,作为一种虚构化行为,揭示了文本的意向性”[6]18-19。

与之同时,都市的几年拼搏,沈从文通过他个人的不懈努力以及他人的扶持,渐渐踏入了中国现代新文学知名作家的行列,进而熟识了现代民俗学的文化语境。五四一代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们对民俗学的兴趣,情况正如研究者刘玉凯所言:“不妨夸张一点说,五四时,差不多所有文化人都曾注意过民俗学问题。”[6]这是因为五四一代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们普遍希冀通过自己的写作实现对愚昧民众的思想启蒙,而对民俗文化加以关注和利用则是一条有效的实现途径。这种理论视野的扩大,使得沈从文更加明确了文学写作与民俗的关系。通过沈从文对一位文学后进向他请教如何写作时他作出的回答,亦可明了沈从文对于民俗与文学的辩证关系认识,“你好好地去理解南洋的社会组织,丧庆仪式,人民的观念和信仰,上层与下层的一切,懂得多而且透彻,就这种特殊风光作背景,再注入适当的幻想成分,自然可以写得出很动人故事”[7]228。取材于民俗,并对民俗做善意的记录,赋予民俗表现以多样的形态和多样的主题,这即是沈从文在文学写作过程中再次叩开他民俗记忆的阀门时,对民俗所持有的理性态度。

小说《边城》和《长河》就是沈从文在20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末两次回溯湘西边地的民俗事象和民俗文化后凝结而成的堪为体现作家文学民俗审美极致的湘西小说文本。《边城》的开头,沈从文以诗意的笔法描述了一幅极具民风色彩的边地画面:青山翠竹、潺潺溪水,溪边一座白色的小塔,塔下有一户单独的人家,住着的是负责每日渡船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还有一只陪伴他们的黄狗。这样的边地民间生存形态,虽然有其历史延续性,但其却更加能够体现出湘西边地的民俗风情,制造出了“鸟鸣山更幽”的意境,侧面反衬出了湘西边地自然纯朴的民风。在这样一种民风下,沈从文让一个个具有地域特征的民俗事象和民俗文化形态悉数登场——强烈传达出湘西边地区域性和民族性特征、承载边地民众独特生活情趣和审美情趣的民俗形态、每年都被湘西边地民众当做盛大节日进行集体狂欢的游艺民俗文化形态、边地具有传统风韵的婚恋民俗形态等,均被沈从文悉心描绘,并在这种对民俗的描绘中,让读者感受到了边地人民生存形态的真挚和人性的健康,隐性传递出了沈从文渴望通过湘西小说的写作达到自己重塑国民性以及再造民族品德的文学写作追求。未全部完成的小说《长河》也是如此,沈从文开篇即为读者展现了“多橘柚”的辰河流域。秋季是每年的采橘时节,辰河小小的船埠边便堆积起了丹朱明黄、耀人眼目如火焰般的橘子。橘子素有“只许吃不肯卖”的边地习俗,外乡来客如若不谙此地方民俗,只能失望而去。而后沈从文又在对边地人事的娓娓叙述之中,为读者衍生出边地的种种习俗。如《边城》中的民俗描写一样,这些民俗形态的描写同样是作家湘西小说民俗审美美学的文本体现。

沈从文的乡村生命体验给了他丰富的民俗文化积淀,都市生命体验则给了他理性关注民俗的思致,它们共同为沈从文文学写作言说民俗进而生成文艺民俗美学思想提供了平台。这种对故土民俗事象和民俗文化的眷恋作为沈从文都市社会生存中被现实激励生发出的主体意识,对沈从文乡土小说的写作在不同时期产生了不同的深刻影响。

[1]李怡.生命体验、生存感受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创造——我看“新国学”的“根据”[J].社会科学战线,2005(6).

[2]沈从文全集:第1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3][美]金介甫.沈从文传[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

[4]沈从文全集:第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5][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象:文学人类学疆界[M].陈定家,汪正龙,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6]刘玉凯.鲁迅的民俗学观[J].河北大学学报,1994(2).

[7]沈从文全集:第17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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