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政府文教政策与海南书院的兴衰
2014-08-15刘冬梅王丽丽
刘冬梅,王丽丽
(1.海南大学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海南 海口 570228;2.吉林大学图书馆,吉林长春 130012)
书院教育兴起于唐朝,它“作为一种具有藏书、教学和祭祀三部分功能的新的私学教育制度的诞生,彻底打破了学校单纯官办传统。”[1]1“书院教育与官学教育一个显著区别在于,它明确提出教育不是为了科举仕进。”[1]5因此,书院逐渐发展成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教育组织和学术中心。直至20世纪初年书院改制,其发展持续了一千多年历史。相比之下,海南书院诞生稍晚。从宋代东坡书院开始,发展虽相对缓慢,却一直是海南文化教育中非常重要组成部分。到了清朝,海南书院官学化倾向严重,其在顺治、康熙年间起步、复兴;雍正、乾隆年间发展繁荣;于清末衰落。深受政府文教政策影响,其兴衰历史值得深思。
一
清朝虽属“异族”入主中原,却深谙统治之道。一面通过实施民族高压政策和推行文字狱,摧残汉文化、震慑汉族知识分子;一面极力利用日渐没落的封建文化,推行招抚怀柔政策来笼络汉族知识分子,继续通过科举考试吸纳人才,扩大统治基础。正所谓文治武功,相辅相成。顺治帝强调“帝王敷治,教化在先”,重开科举,兴办学校。顺治元年(1644年),“以孔子六十五代孙孔允植世封衍圣公,以原阶兼太子太傅……曲阜县知县孔贞堪仍为原官,其在汶上县管圣泽书院事,世袭太常寺博士。仍照旧制以衍圣公第三子承袭尼山书院及四氏学录等官。”①清,《皇朝文献通考》,卷七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但为了压制舆论,防止有复明思想的学者利用书院讲学,议论朝政,危及王朝统治根基,统治阶层对书院采取了压制政策。顺治九年(1652年)上谕即言:“各提学官督率教官,令诸生将所习经书义理,讲求实践,不许别创书院,及号召地方遊食之徒,空谈废业。”①清,《皇朝通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维护统治根基,不管是心腹之患,还是肘腋之患,抑或口舌之患,均严加设防。
五年后的顺治十四年 (1657年),抚臣袁廓宇上疏说:“衡阳石鼓书院,崇祀汉臣诸葛亮及唐臣韩愈、宋臣朱熹等诸贤,聚生徒讲学于其中,延及元明不废。值明末兵火倾圮,祀典湮坠,今请倡率捐修以表章前贤,兴起后学,岁时照常致祭。”②清,《皇朝文献通考》,卷六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也许是虑及书院祭祀及兴学的文治功能,再加上此时政权相对稳固,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全国各地书院由此开始创建与修复。但在海南,明末清初之际,正是海南广大人民包括大批黎族勇武积极参与抗清活动时期,海南成为南明政权后期反清力量活动主要区域。从大清立国直到顺治十二年(1655年),清政府才任命朱之光为首任琼州府知府,但这也只是形式上对海南的规治,直到康熙元年(1662年),清政府才基本剿灭了海南的反清势力。因而,顺治年间,海南几无书院的创建与修复——只有顺治十八年(1661年)知县蔡嘉正重建了明代临高澹菴书院。
此后康熙年间,政府对书院谨慎地采取了一些发展措施。在政治上继续沿用程朱理学思想,不断为理学宗祠和传播理学的书院赐书赐额。如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颁发御书“学达性天”四字匾额于宋儒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邵雍、朱熹祠堂,及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并颁日讲解义经史诸书③清,《皇朝文献通考》,卷七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虽向各书院频颁御书,但康熙年间兴创书院的明令并未颁布过。因而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海南文昌知县何斌将玉阳书院(明代创建)迁至文昌城外改为义学。康熙十八年(1679年)八月,琼州府重造并颁发县学新印到各县;康熙十九年(1680年),清军剿灭了在海南登陆的郑成功部将谢昌、杨义,清政府在海南的统治基本稳定。因而,海南书院在康熙年间始有复兴。著名的琼台书院建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为雷琼巡道焦映汉创建。除琼台书院外,知县董兴祚在定安建立居丁书院;知县史流芳在临高所建鹅江书院;知县曹允中修建明朝同文书院等,都建于康熙年间。受政治与战争,尤其是清政府文教政策影响,清朝海南书院与全国书院、尤其是内陆发达地区发展趋势相比起步迟缓,但仍旧跟上了时代发展大势。
二
经过激烈的权力争夺坐上帝位的雍正,因对权位缺乏安全感,而诛杀老臣及各皇兄派系。他们或人脉广泛、实力雄厚;或功高盖主,有分权或夺权心思;同时又因忧惧舆论议论朝政。雍正登基之初,对书院的发展持否定态度,一度“命各省改生祠、书院为义学,延师教授以广文教。如实系名宦去任之后,百姓追思建造者,准其存留。余俱著地方官查明改为义学。”④清,《皇朝文献通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七十三。海南万安书院即在雍正十年(1732年)时为知州应上苑迁建为义学。待雍正帝觉得政权已渐趋稳固,便对书院采取支持政策。雍正十一年(1733年),“命直省省城设立书院,各赐帑金千两为营建之费”。“将来士子群聚读书,须预为筹画,资其膏火,以垂永久。其不足者,在于存公银内支用。封疆大臣等并有化导士子之职,各宜殚心奉行,黜浮崇实,以广国家菁莪棫朴之化。”⑤清,《皇朝文献通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七十三。谕令之倡导于省城设书院是为便于封疆大臣控制与管理,加之专项资金拨付资助,使各地省城书院很快设立起来。雍正帝谕令使官办书院成为清代书院建设主流。
乾隆登基伊始,发布了《训饬直省书院师生》诏书,在鼓励设置书院的同时,进一步加强了对书院管理与控制,对书院建址、经费來源、礼聘山长、选拔生徒、书院的教规、教法、教学内容、教师的考核、优秀生员的出路都有明确指示。如诏书中明令“各省督抚学政,凡书院之长,必选经明行修、足为多士模范者,以礼聘请;负笈生徒,必择乡里秀异、沉潜学问者,肄业其中。其恃才放诞、佻达不羁之士,不得滥入书院中。酌仿朱子《白鹿洞规条》,立之仪节,以检束其身心;仿《分年读书法》,予之程课,使贯通乎经史。有不率教者,则摈斥勿留。学臣三年任满,谘访考核,如果教术可观,人材兴起,各加奖励。六年之后,著有成效,奏请酌量议叙。诸生中材器尤异者,准令荐举一二,以示鼓励。”[1]857政府所拨给省会书院的公项银两,“以为师生膏火,由布政司详请总督报销……其余各府州县书院,或绅士捐资倡立,或地方官拨公款经理,俱申报该管官查核。”①清,《钦定大清会典事例》,清光绪二十五年夏御制本,卷三十三。
由于经费到位,朝廷鼓励倡导,严格贯彻朝廷旨意的海南书院在雍正、乾隆年间进入发展繁荣期。期间所建书院,包括府县官员所创建新书院、修复旧书院,以及地方士绅捐资创办的书院,如知府于霈等捐助重建苏泉书院,会同县端山书院,乐会县温泉书院,儋州东坡书院、丽泽书院、桄榔书院,昌化县双溪书院,万州万安书院,陵水县顺湖书院,感恩九龙书院,以及澄迈县景苏书院,澄江书院等,定安县尚友书院等,文昌县蔚文书院等,临高县澹庵书院、鹅江书院、临江书院等,崖州珠崖书院等等……几乎无一例外设在府治或各县县治,几乎皆为官立的省城书院;书院建成之后,纳入各级政府管理,山长和生员择聘与招考也由相应政府机构把持。总之,这一时期由地方官和儒家士大夫及社会名流创建的海南书院绝大多数是受政府严格操控作为官学补充的教育机构。
清政府看到有书院可以使士子埋头读书求取功名羽翼科举的功能,有利于维护统治,便加强对书院操控,着意把其纳入科举轨道,这决定了海南书院官学化倾向。明朝时海南民办书院(由民间私人创建、经费主要源自民间自筹)数量占一半,如桐墩书院、秀峰书院、西洲书院、通明书院、湖山书院等,独立性强,可以自由讲学并注重学术研究,未完全沦为科举附庸,未失书院原旨。而清朝海南官办书院数量则占绝大多数,书院办学主体由民转官,创建者大多为府县长官,有官府所买学田作为常年经费,或接受政府拨款,因而受官府控制,受清政府政策导引。书院办学目的、教学内容与官学趋同,确立以考课(又称课艺,就是学习八股文应对科举)为主制度,按科举要求设置书院课程,每月进行课考(普通书院每月皆有两次,两次课试往往一次为官课,由当地政府长官或主管官员轮流命题、评卷和给奖;一次为师课,由书院掌教出题和阅卷,书院给奖)。书院同官学一样,经常选派学生参加科举考试,并把科考成绩作为考核书院山长和相关人员重要标准。因此说,清朝海南书院某种程度上已沦为官学的补充、科举的附庸。当琼台书院在康熙年间建立时,巡道焦映汉就提出“延名宿为师,聚阖郡生童讲贯其中,月有试,日有程,诸生有艰于自给者,或省试无力者,亦得仰资岁租以继其不逮。”[1]1164而“自(琼台)书院建后,文风丕振,会试始有登第馆选,此后春秋获隽,皆书院诸生。一代之风气,科名之得人,藉见一班。”②徐淦等修,王国宪等纂,《琼山县志》,民国6年刻本,卷十九。这都充分体现了书院与科举考试密切关系。
三
海南书院在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年间经历了平稳发展至衰落期。
这段时期,书院数量又增加了二十多所,仅光绪年间就增建十多所。终清一代,海南书院数量远远超过前代。但遍查与海南书院相关资料,即便到了近代,时代变迁,国门洞开,清朝时海南既没有如内陆地区一样出现过名目众多的纯研究型书院和专招女生的书院,也没有出现过外国教会书院和具有专科性质的(如医科、商科、农科、缫丝科等)书院,以及外文书院、推广官话的正音书院等。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尤其是近代以来,私立化的海南书院数量有所增长,如咸丰年间所建的书院:咸丰二年(1852年)贡生王中裕等于琼州暂都所建的翰香书院;咸丰五年(1855年)贡生张伯琦等于琼山晓坡村建立的环江书院;咸丰六年(1856年)乡绅高锡淳等于琼山旧州圩所建的炳文书院;咸丰六年(1856年)于崖州德化驿地方公建的德化书院,都是私立性质书院。光绪年间所建私立书院数量也超过了官立书院数量,虽影响力不大,但体现了海南书院的进步。
中国书院原本就是民间私学力量在起作用的进行讲书、教书、读书、藏书、校书、刊书、著书等活动的文化公益性教育组织,而官办书院却是政府动用国家之力干涉的一种政治文化教育机构。所以,丧失了书院主体精神的清代海南书院,制度与学术上建树无多,发展必然日益颓败:“山长以疲癃充数,士子以儇薄相高,其所日夕咿唔者,无过时文帖括,然率贪微未之膏火,甚至有头垂垂白不肯去者。呜呼!朱子有言:‘科举不累人,人自累科举耳。’夫书院非犹是也哉。”[1]853书院生徒所学非为经世致用,多为考取功名之学,甚至有些生徒只是为获取廪给膏火以糊口而来;书院教职,包括山长的选任,很多是贿赂得来。书院所置田产多为官府拨给,也有官员及绅士直接给书院捐献购置,田产收入是书院费用主要来源,而田产又常为豪绅所把持,经年累月渐成个人私产,而其他各种腐败现象亦频现。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清政府下令改书院办学堂,延续近千年的书院教育至此结束,海南部分书院相继改为新式学堂,如琼台书院改设琼台中学堂、雁峰书院与擎经书院合改为两等小学堂、蔚文书院改为高等小学堂、鹊峰书院改为两等小学校等;直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颁布废除科举谕旨之后,海南书院始大规模停废不用。
可见,清朝海南书院兴衰基本受清政府文教政策影响。虽官学化倾向严重,但数量可观、规模较大、持续时间也较长的海南书院在文化传播、人才培养、启发民智、教化民风等方面历史功绩可圈可点。书院讲学者不少是当时较为著名的学者,对人才培养及学术发展,起了重要作用。如琼台书院主讲都是当时琼州府一流学者。琼台书院创建者琼巡道焦映汉常到书院讲授。乾隆三十四年进士、曾作为总校书秘书参加《四库全书》编纂的琼山人吴典,琼山县学者林之椿、文昌县学者云茂琦进士,都担任过琼台书院掌教。书院也培养了一批知名人物。仅琼台书院就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唯一一个探花(张岳崧),进士二十多人,举人百余人,教化生徒一万多人[2]。因此,清朝海南书院在文教史上的作用不容忽视。
纵观清朝海南书院发展历程,可以发现清政府对书院政策影响是关键。清统治者为巩固满洲贵族统治地位,干预书院管理,即便世界大势已进入近代化阶段,清政府也坚拒与时俱进的先进政治理念与教育理念:既不可能产生宪政与民主土壤,也不可能允许书院精神存在。没有解决之道,清朝海南书院只有衰亡。可见,政府及其官员的倡导与支持,尤其是政府及其官员的先进教育理念,才是教育得以持续发展与繁荣的基石。此为清朝海南书院兴衰的历史教训。
[1]陈谷嘉,邓洪波.中国书院史资料[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2]谢越华.琼台三百年[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