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都柏林人》中双重叙事结构的艺术张力
2014-08-15王正彩
王正彩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一 《都柏林人》的传统叙事结构特点
经典叙事学认为,小说的叙事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叙述层面,关注叙事文的表达形式,研究由谁叙述和怎样叙述问题,包括了叙事视角、叙述者、叙事时间、叙事话语等问题;二是故事层面,它关注故事情节、人物、环境以及叙事语法等问题。
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由15个短篇小说组成。从故事层面来看,小说中有具体的人物、环境和情节。如《阿拉比》讲一个青春期男孩爱上邻居姐姐,答应带她到商场买东西却受挫的故事。《伊芙琳》讲述已能够工作养家还未出嫁的女孩伊芙琳,因妈妈过世,又深受父亲严厉束缚,准备和恋人私奔,在最后时刻难以抉择的故事。人物都是都柏林这个城市里活生生的人,他们工作、学习、参与各种社会生活事物、赛车、投资、拜访邻居等等。因而《都柏林人》具备传统小说叙事特征。
但在阅读小说的时候,会发现它并不同于传统小说。传统小说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让读者被人物事迹感动或是看到结尾豁然开朗。看过《都柏林人》之后,读者只知道叙述者讲了一个故事,但往往难以明白故事为什么会是这样?讲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仔细分析小说,会发现在故事层面叙事语法中,《都柏林人》和传统小说有着很大差别。
《都柏林人》按照乔伊斯自己的说法,可以分为童年、少年、青年和社会生活四个部分。本文从童年、少年、社会生活这三部分中各选取一篇小说《两姐妹》《两玩家》《死者》来分析《都柏林人》叙事结构独特性。
二 《都柏林人》叙事逻辑部分的断裂
《两姐妹》以小男孩“我”的视角写神父的死,先写神父中风已经发作三次,神父自己觉得时日无多。有人告诉“我”神父死了。晚上“我”想像着神父向“我”忏悔他的买卖圣职罪。第二天,“我”和姑妈去拜访居丧的人家:神父的两姐妹,谈起丧葬过程,还有神父的死因——神父打破了圣餐杯,但也有人说圣餐杯打碎是他的助手闯的祸。神父深受此事影响,情绪低落。有一次,她们看见神父在忏悔室里“完全清醒着,却好像在自顾自傻笑”,就觉得他是出了什么毛病了。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整篇小说是在写神父的死因,但读完小说,神父的死因仍然让人费解。姐妹们认为神父为打破圣杯负罪而死,但“我”认为其有买卖圣职罪,他都没有因此负罪而死,所以不可能为打破圣杯负罪死,认为神父是患瘫痪症而死。神父的死因依然是个迷。同时,回忆中“我”特别提到梦,梦到天鹅绒窗帘、古吊灯,甚至好像是波斯的地方,这些意象在小说中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提到,跟小说好像没有关系,“我”特意提到有什么意义呢?
《两玩家》记述了两个年轻人列内汉和考利在街上闲逛,考利向列内汉炫耀他最近得手的一个女佣。列内汉突然说“超过二十分钟了”,考利说“时间足够,我总是让她等”。后来他们看见了等着的年轻女子。考利走过去搭话,列内汉从旁边偷看年轻女子。考利和年轻女子一起,与列内汉分道走。约定十点半在默琳街拐角见。与他们分开后列内汉一直在想考利会不会成功。后来他们再相见的时候,列内汉看见年轻女子在前面走,进了一栋房屋,一会儿另一个女人出来,考利用宽大的身影护住了她几秒钟,她又进屋了。列内汉问考利得手没,考利摊开手,手里有一枚金币。故事结束。
在这个故事中,年轻人开头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他们有什么约定?以致列内汉突然说出“过了二十分钟了”。那个年轻女子是谁?从屋里走出的女人是谁?金币是什么意思?这些都令人费解。
在《死者》中,先描绘了摩根小姐家舞会开始前的准备工作、舞会上摩根小姐们的表演。同时也讲述了摩根小姐们的侄儿伽布里欧想同佣女开玩笑,受到佣女辛辣回应时的挫败,跳舞时因为自己写的评论文章被艾维斯小姐讥讽为西布立吞人的不安。他在晚餐时切鹅、心猿意马的演讲。看到妻子听歌时的美丽姿态,在舞会散后,在酒店里想同妻子温存,妻子却告诉他,她听歌时想到了曾经的恋人格雷,认为格雷是为了她而死。听了妻子的故事,他开始沉思。小说的结尾一直在描述窗外的雪景,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飘过宇宙,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小说的名字叫死者,前半部分写日常生活,欢乐的舞会,一派热闹祥和景象。而后半部分从描述伽布里欧的妻子听歌开始,小说坠入一种情境,从先前热闹的外部描写转向了安静的内部,伴着室外天和地的景色,人物开始遐想、沉思。在伽布里欧的妻子谈到死者后,小说的结尾便被死者的氛围笼罩。小说从热闹的生活场景一下子转向与宇宙、生死相关的形而上场景。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也是难以理解的。
因此,这几篇小说在情节上具有难以理解性,情节先后矛盾或是情节缺失或是没有因果关系。经典叙事学认为,情节的组织原则有两个,一是承续原则,二是理念原则。承续原则包括时间连接、因果连接、空间连接;理念原则包括否定连接、实现连接、中心句连接。这三篇小说都讲了一到两件事情,基本上是按时间连接、因果连接原则进行连接的,但是它在主体上遵循这一原则的同时,又在违背着这一原则。
《两姐妹》中小男孩听说神父死了,他不相信,第二天早上上街确认神父死了。晚上和姑妈一起去拜访神父两姐妹,听她们讲丧礼的细节以及揣测神父死亡的原因。按照时间原则构成了一个故事。但是在细节部分,男孩分析神父死亡原因和姐妹揣测神父死亡的原因又不一样,而叙述者也未做出最终解释。《两玩家》写两个年轻人在街上闲逛,考利向列内汉吹捧他泡妞的高技,在一个女子身上,他们还有一个约定,考利和女子走,列内汉单独走,十点半会和,列内汉去看考利的成果。按时间原则、因果原则连接,但小说中没有写他们的约定是什么,最后的结果又意味着什么,与因果原则相违背。《死者》写舞会,舞会上伽布里欧的妻子听到的歌曲,引出死者,由死者和外面的雪想到生者和死者的联系,表面上也是用时间原则、因果原则联系起来的,但实质上,开始细腻描绘的热闹舞会和之后沉静的雪、死者到底有什么联系,小说并没有明确表现出来,这也是对因果联系的违背。
从深层上看,这三篇小说情节上因果关系的矛盾或缺失是叙事逻辑部分的断裂所致。“乔伊斯反复制造出逻辑意义断裂的次级叙述,而这些次级叙述中既没有主干叙述中的故事悬念和高潮,也没有经典叙事中司空见惯的各种戏剧性问题。”①章联:《论〈都柏林人〉的叙事艺术》,《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第66页。主体遵循了传统小说叙事结构:按照一定规则,叙述具体环境中的人物;按照时间或是因果顺序,记述他们的生活故事。但是在这一惯常主体掩藏之下,作者又有意打破了既定规则,使因果矛盾,写与小说无关的事物,或者缺因缺果,用这种逻辑意义断裂方式,来完成他的次叙述。郭军将这种逻辑意义断裂的叙述称为“缺场的隐蔽修辞”,他说,“所采用的是省略、中断、有意味的沉默……使得整部《都柏林人》从传统故事层面来看,都如同未完成的片段,其对话总是不完整、其情节总是信息不足。”②郭军:《乔伊斯:叙述他的民族-〈都柏林人〉到〈尤利西斯〉》,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第180页。他把《都柏林人》的特殊性看成是修辞,而不是从叙事结构角度研究的。
三 主次叙事结构的艺术张力
短篇小说脱离口头文学传统,成为一种正式书面文学样式大约是在19世纪,后逐渐形成稳定的艺术风格,“无论在美国还是在欧洲,这一时期短篇小说艺术形式第一个特色都是突出统一性、完整性和故事性。这一时期短篇小说艺术形式的另一特色是封闭式结尾,即每个故事必有一个结局③胡向华:《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论抒情式短篇小说的艺术形式特色》,《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第59页。。
依照这一形式,可以写出精美的能给读者带来乐趣的小说,但乔伊斯要做的显然不是这样一件事。乔伊斯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一生都在写他的民族,那个受到殖民和宗教双重压迫的爱尔兰民族,他称之为“瘫痪”的民族。他的目的是呼唤人们觉醒,所以他的小说需要的不是统一性、给人带来惊喜结局等精美形式,他需要有力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他的受苦受难的民族。
所以他首先要写的就是真实的爱尔兰人,他们在爱尔兰的真实生活,他们的憧憬、希望、幻灭与绝望。他的小说在题材、情节、人物、环境方面都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无异,初读他的小说也并不是太陌生。但是用传统手法如故事的完整性、逻辑发展的必然性是难以表现真实的爱尔兰民族的。爱尔兰的历史苦难而漫长,也极其复杂,这其中有殖民地与宗主国的冲突、天主教与宗主国的冲突、爱尔兰国内天主教徒与自治拥护者的冲突等等,单一的、封闭的故事难以表现真实的爱尔兰民族。
这也就是《都柏林人》情节没有完整性,如《两玩家》中不知道他们开始的约定是什么,也不知道最后那枚金币于他们的约定是什么意义;没有统一性,如《两姐妹》中男孩所认为的神父的死因与姐妹所认为的神父的死因不相同,而叙述者也并没有做出最终解释;没有逻辑发展必然性,如《死者》,欢乐热闹的宴会和沉寂的死者与雪到底有什么关系的原因。因为现实就是这样的:原因或结果缺席的、因果矛盾,这才是作者要表现的真实的社会,真实的民族。
因而才形成了小说整体上用传统叙事结构表现,但在细节上又表现出叙事在逻辑层面断裂的特点。乔伊斯将它们称为“显现”,“在《都柏林人》中让那些似乎随意展现的日常现实生活与场景隐含着政治、历史、宗教、文化的根源和寓意,一旦彰显,便振聋发聩。”④郭军:《乔伊斯:叙述他的民族——从〈都柏林人〉到〈尤利西斯〉》,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第181页。小说描写人们熟知的生活,读者知道这是爱尔兰真实的生活,但是为什么很多事情都无从解释,或者相互矛盾,这就启发读者去思考,去找原因,找到政治的、宗教的、文化的根源,然后反思,最终达到觉醒目的。这也是乔伊斯的目的。
因而传统叙事结构掩藏下的叙事逻辑层断裂的双重叙事结构对比,这一艺术张力衍生出强烈的现实矛盾和深厚的文化内涵。
[1]乔伊斯著,米子,沈东子译.都柏林人[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
[2]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郭军.乔伊斯:叙述他的民族——从《都柏林人》到《尤利西斯》[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
[4]章联.论《都柏林人》的叙事艺术[J].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
[5]胡向华.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论抒情式短篇小说的艺术形式特色[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2).
[6]郭军.隐含的历史政治修辞:以《都柏林人》中的两个故事为例[J].外国文学研究.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