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小说《小姨多鹤》中的人性光辉
2014-08-15李音音
李音音
严歌苓的作品兼具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价值。她的作品渗透着一种纯白之光、纯真之美。《小姨多鹤》作为其代表作,通过对男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表现了一种真切的善,毫无造作的真以及沁人心脾的美。
一、多鹤——一个日本孤女的人性解读
竹内多鹤作为日本开拓团移民的一员,抗日战争失败后,在求生的本能下,多鹤选择生存,成为了一名按重量贩卖的“小日本婆子”,充当了张家的生育工具。从此多鹤成了寄居在中国家庭里的孤女,具有多重身份:异国身份、非妻非妾的家庭身份、中国身份。这些身份从初步上促就了她既坎坷飘零又坚韧反抗的一生,既孤苦无依又爱有所依的一生。
(一)多鹤的民族身份
1.异国身份——坚强静默的日本遗孤。多鹤在抗战结束后,永远留在了中国。但是她从小由父母带大,生活在日本的文化氛围中,崎户村、代浪村的毁灭留在她一生的记忆里。代浪村逃亡的惨痛经历,成为多鹤一生沉浮命运的开端,使她变为一个真正的寄居者。她是日本人,这也是她最早的身份归属,由于她的身份,她在张俭家中只是生育工具,连她的“丈夫”张俭刚开始也因为民族的对立而发自内心地对她有所憎恶。多鹤也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代浪村的一员,尤其是在濒临困境的情况下,她一次次体现了身上所独有的代浪村性格:坚韧顽强,静默的反抗,捍卫生的尊严。
2.中国身份——与自杀斗争的“寄居者”。加藤周一指出:“自杀的主题,在日本文化中有其特殊的重要性。”[1]自杀,在日本人看来不是懦弱逃避的方式,反而能证明自己的勇气与清白。多鹤,用自己的三次自杀完成了对中国身份转变。第一次想自杀,是张俭把她遗弃在长江边,语言不通,又有了疾病,支撑她的就是回到张家与孩子同归于尽。可是在看到张俭、小环以及孩子们对她表现出最真切的担忧与失而复见的喜悦时,她很意外。此时多鹤是这个家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已经得到家庭成员的认同,有了自己的中国身份。第二次自杀,是在与张俭幽会被发现时,为了摆脱情感的牵绊,她决定去找一根好的绳子,来结束这一切。可是这一计划又被儿子张刚的意外坠楼打断。她不舍得离开,决意凑合活着。“凑合”就是得过且过,不走极端,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底层群众的生活哲学,长期生活在中国大地上,使她有了中国的文化烙印,这与日本的自杀文化,是决然不同的。第三次是在张俭入狱后,她又想到了自杀,但想到还未和张俭和好,不能抱憾离开。这次自杀的失败是因为她无法忘记对张俭的爱,必须见到张俭,给两人的感情做一个交代才能自杀,于是就决定活下来。
由此可看出在中国几十年的生活中,对孩子的爱、对张俭的爱都使多鹤融入了这个国度,她的民族身份发生了变化。在心理层面上,她放弃了日本的自杀哲学,认可了中国的生存态度,此时的竹内多鹤,可以说已经是一个中国人了。
(二)爱的力量
身份(identity)决定了多鹤作为一个人的属性与特质,不同的民族归属,意味着身份的不同,从而影响了她的人性表达。正因为竹内多鹤身上特殊的多重身份,加上纯美善良的天性,才孕育了她身上的浓烈的爱的力量。
爱的关怀是多鹤性格的基点。在代浪村的逃亡路上,母亲们从刚开始抛弃体弱多病的儿童到后来只能更残酷地放弃小婴儿的生命,来换取大人们更多的生存机会。在这种弃子与“杀婴”的背景下,一片沉沦肃杀之气。“同样在逃亡中,多鹤凭着求生本能,拼死救了久美。”[2]我们看到了幼年多鹤身上的爱的力量。
身为异族国民的多鹤,最先找到的依托不是张俭,而是孩子。母性与血缘永远有着不可言语的秘密,孤苦的多鹤只能用自己的子宫为自己孕育一个又一个亲人。张俭的爱虽然使她感到春天,但突然兴起又突然冷却的爱却使她心碎。然而孩子,却让她牵挂一生。对孩子的父亲张俭从默然到爱的迸发这一过程,也突出体现了她身上爱的力量,面对磨难并未丧失爱的力量。二人温情脉脉的爱让我们感受到人性的美与真。
《小姨多鹤》的基调就是爱,这种爱可以消灭阶级、民族等多重差异,而多鹤正是作品中纯白浓烈之爱的代表人物。爱是人性构成的一个重要部分,竹内多鹤身上体现出的人性最美的侧面就是爱,通过多鹤身上爱的力量展示了美。多鹤作为一个寄居者,善良的本性,积极地帮助他人,对家人无私的关爱,这些构成了她的人性内核:纯美浓烈,充满力量。
二、小环善良传统女性的人性解读
(一)为女人:中国式哲学的践行者
传统妇女朱小环,践行了“中国式妇女哲学”,这种哲学并不是一切妇女都有的,它是建立在家庭中,以男性为绝对中心,不考虑自己,牺牲一切保全家庭的基督式哲学。她全心全意爱着、崇拜着丈夫张俭,对张俭的爱使她接受多鹤这个婚姻的“第三者”,使她爱上并非亲生的孩子,使她爱上和张俭在一起的日子。她接受了命运带给她的一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是这种接受并非逆来顺受,而是有着特殊的哲学意味。
这种热情开朗,坚韧乐观的宽容式哲学使朱小环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朋友、熟人,这是一种尘世的豁达哲学,一种特有的人性魅力。对待邻居、朋友她都充满热情,积极帮助,她认为人情味对生活更重要。对生活中的各种挫折磨难小环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勇敢面对,保持乐观,亦正亦邪。张俭入狱后,面对多鹤的一蹶不振,她扛起了一个家的担子。为了生活,她每天钻市场、食堂,想尽办法多获得一点鸡蛋、大米这样的生活物质。有的方法不太光彩,使她深受良心上的谴责,但是这都是她为了让孩子与多鹤过得好一点,而这正体现了传统妇女在面对困难时身上所具有的巨大弹性和张力,一种不惧苦难,积极乐观的哲学追求。她充分运用自己的“凑合”哲学,不仅凑合了,而且可以说过得还很好。她的“凑合”包含着积极乐观,向上的希望与勇气。她可以永远使自己的日子变成彩色。她与多鹤最大的不同是她可以在逆境中不是让自己变成石头坚硬起来去碰撞,而是把自己变成水,从逆境中流过却最小地伤害自己。
(二)为姐妹:真诚的姐妹情谊
面对自己与丈夫婚姻家庭的介入者,小环有理由恨,但是在相互搀扶的生活里,小环接受了多鹤。对待多鹤,她的态度有一个清晰的变化。首先是痛恨。作为一名女性,她的爱也是自私的。多鹤作为一名日本人,同时也是夫妻关系的入侵者,小环排斥、痛恨多鹤,因此在言语上各种揶揄张俭是可以理解的。其次是同情与接纳。朱小环作为旧式妇女,她有为夫家传宗接代的思想。多鹤为张家生育孩子,对张家有功,完成了她朱小环所不能的任务,她是心存感激的。这一点虽然是她掩盖着的,但确实是她改变态度的推动力。最后,又因为小环了解了多鹤在代浪村逃亡的经历,恻隐之心使她愿意去了解表面隐忍但骨子里充满血性的多鹤。小环接纳了她,与多鹤变成了真正的姐妹,这种弥足珍贵的情谊是建立在跨民族、跨文化、跨心理以及跨伦理道德上的,她们完成了扶持式的精神成长。小环充当了多鹤的保护者,当多鹤在树林里即将生产时,小环救了孩子与多鹤;当张俭遗弃多鹤时,她非常气愤,骂张俭没有良心;当张俭入狱时,她千方百计疏解多鹤。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姐妹情谊的担心。这种真诚帮助与爱护的姐妹情谊是小环人性之光的内核。黑人作家托妮·莫里森在论述黑人女性的姐妹情谊曾说:“姐妹情谊(sisterhood)是广大黑人女性谋生存、求发展的精神物质双重保证。它将分散的个体凝聚成集体的力量形成巨大的推动力。”[3]姐妹情谊是不分种族的,小环与多鹤正是在困境中建立姐妹情谊,相互扶持、互相关爱、完成了精神上的救赎。
这一切都证明了朱小环是一个善的女人,宽容的女人,她的身上闪耀着动人的人性光辉。
三、张俭——处在两姐妹中沉浮灵魂的人性解读
张俭作为家庭支柱,他的男性地位决定了他在两个女性之间势必存在抉择。严歌苓在以往的作品中对男性并不客气,她着力描写与歌颂的是社会中的边缘女性。然而,在《小姨多鹤》中,作者突出描写了男性主人公张俭,不仅表现了他性格上的弱点,更着力刻画了他复杂的内心,他的坚忍正直。
(一)对小环:相濡以沫的包容夫妻
张俭对父母言听计从,对妻子关爱有加。他身上有着东北男人的特点:坚强,善良,善于忍耐,像骆驼一样吃苦耐劳,甘愿为家庭贡献。他对妻子小环的爱非常真切深刻,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当小环在医院经历流产时,张俭喊出“留大人”,不惜冒着张家绝后的风险。但是朱小环却不能生育了,他无法完成家庭给他们的伦理任务,张俭感到了困惑,他必须面对他既嫌恶又怜惜的陌生日本女人。刚开始,多鹤对他只是给张家延续子嗣的工具,并不是他张俭的什么人。他把最真切的爱留给了小环,他的妻子。
(二)对多鹤:怜惜的隐秘爱人
张俭对妻子是真正爱护,但最初的几年对于多鹤,几乎没有心灵交流。面对多鹤,他是有一种先在的敌意,这种敌意使他不想去了解多鹤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他们语言不通,没有情感交流,仅仅只是为了一种形而上伦理的目的而在一起,这一切让张俭感觉对不起小环,于是感情的天平就往小环一方倾斜。在移居城市之后,多鹤已经生下了三个孩子并融入了这个家庭。但在这种畸形的家庭里,身为家长的张俭心中有纠结与痛苦,复杂的家庭关系是他心中的一块重石,一种不安的煎熬。在游玩中他冒出遗弃多鹤的念头,并付诸行动。但当意识到他真的失去多鹤时,他在江边大哭,浑身发抖。他认识到自己的愚蠢与懦弱,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离不开多鹤,这个家离不开多鹤。
多鹤的这次“走失”与复归,让张俭认识到她的可贵。他突然对多鹤迸发了强烈的爱,他们二人背着小环频频约会,重新发现了对方的美,陷入了热恋。他们所迸发的爱,是张俭彻底打破二人民族界限,反抗传统伦理的有力一搏,然而,当两人“偷情”被小环发现后,张俭却选择了沉默。小说结尾,多鹤把张俭接到日本给他看病,张俭成为多鹤真正的丈夫。
在张俭的心中,小环和多鹤都是他的爱人。他不是风流才子,只是在特殊年代爱上了两个特殊的女人,一个如火,一个如水。他为保护妻子顶撞过父母,为保护多鹤甘愿损害自己。张俭在朱小环和竹内多鹤二人身上完成了男性的心理成熟,使他更具有爱的气质与力量。他本身是个善良的“好人”,在他一生的沉浮中,人性光辉的核心就体现在他如何在爱的力量帮助下心理与情感成长成熟的过程。
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展示了我们一直希望看到的人性之美,她笔下的竹内多鹤善良坚韧,尽管背负多重身份,一直生活在社会边缘。但是她身上爱的力量,静默的反抗却让我们看到了她的善与美。与之相比,朱小环更像是个多面体式的人物,她用自身的宽容哲学,凑合式的积极向上,关爱亲人,这是她人性之光的核心,是真与美。张俭作为男性主人公,在利他的过程中获得了心灵与爱的成长,这也是他们能感动众多读者的原因。
[1]李建军.历史文化因素与日本人的自杀行为[J].思想战线,2007(6).
[2]许日春.解读严歌苓《小姨多鹤》的人道情怀[J].安徽文学,2010(9).
[3]稽敏.美国黑人女权主义批评概观[J].外国文学研究,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