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矛盾创作心态
2014-08-15陈连锦
陈连锦
(黎明职业大学,福建 泉州 362000)
文学艺术的世界是一个深邃的“心理的世界”。文学艺术与文学创作者的阅读、阅历、心理活动等息息相关。文学艺术说到底是心灵化了的社会生活的沉淀,其创作过程,在笔者看来,是文学创作者的需求、思维、情感、记忆、想象等心理功能在文学作品中投射的过程。不同文学创作者的气质、人格、个性等因素极大地影响着文学创作。海子独特的气质、人格、个性融入他的诗歌创作中,产生了不朽的艺术魅力。海子矛盾的创作心态典型地体现在城市与乡村、物质与精神、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与冲突。
一、城市与乡村的对立
“乡村情怀与都市生存之间,文化精英的人文精神与市场英雄的消费主义之间的冲突”,[1]典型地贯穿在海子的创作心态之中。海子的根在乡村,15岁考入大学后到城市生活,他的灵魂时刻面临矛盾,一方面,他适应不了城市的浮华与喧嚣,想极力逃避城市生活;另一方面,他十分怀念曾经生养他的乡村,但又不能彻底回到乡村。现代文明和乡土生活的双重背景,让海子的内心充满矛盾和挣扎。
海子一方面表现出对城市生活的极大不适应,他是流浪的外乡人,城市里轰鸣的机械、摩天的大楼、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等一切让他深感厌倦。海子虽然非常希望能被他所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接纳,正如他的友人回忆道:“海子也曾想要在北京找到一份正式的、相对稳定的工作,但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找。”[2](P925)同时,海子是那么的执著于他在城市里的爱情,在其诗篇中“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①文中所引诗句均出自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向她们破碎”,然而这个农民的儿子却无法在城市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海子无法真正地融进他所生活的城市之中,他顶多只能算一个城市的流浪者,在城市里他永远得不到属于他的生活、爱情。另一方面,面对城市被异化的困境,海子表现出天然的恋乡情结,他对未被现代文明浸染的乡村和自然情有独钟。对于海子而言,对家园的追寻也是心灵现实的一种追寻。
海子在乡村生活了15年,对家乡和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乡村的宁静、纯洁、简单,一切都让海子沉醉,他乐于把乡村作为自己灵魂的栖息地。他称自己是大地的儿子,他的肢体和心脏非常渴望贴近自然;他曾亲切地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兄弟。
海子钟情于泥土,诗人西川评价道:“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海子生命的本质,……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3](P10)如《活在珍贵的人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在海子眼中,泥土是充满幸福的。这种对土地深厚的感情,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具有的,只有从小在土地上生活、对土地有特殊情感的作家才具有。海子用诗化的语言传达出对土地、对乡村的热爱之情。
海子钟情于麦地,正如评论认为“麦地在象征符号的意义上成为了海子暂时免除漂泊命运的精神家园”。[4]土地是海子创作的源泉,乡村是海子的精神家园。海子诗歌中有明显的麦地情结。在《麦地》中,“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诗人笔下的麦地有家乡的风、家乡的云、家乡的一切。诗人将现实的麦地与梦幻中的麦地巧妙地结合起来,在作者的笔下,乡村变得是那样的安静和美丽。同时,在海子的诗歌中,我们还发现他对哺育生命的大自然的感恩之情,如《风》、《泉水》、《云》、《雪》等,“风很美,果实也美/小小的风很美/自然界的乳房也美……水啊/无人和你/说话时候很美”,传达了对生命养育之恩的感谢。
海子对土地、对庄稼的痴迷之情犹如对恋人的感情。“月亮知道我/有时比泥土还要累/而羞涩的情人/眼前晃动着/麦秸”。在《诗人叶赛宁》一诗中,海子写道:“点着烛火,烧掉旧诗/说声分手吧/分开编过少女秀发的十指/秀发像五月的麦苗 曾轻轻含在嘴里”。看似平淡无奇的麦地,在作者的笔下,却是充满生命的,充满特殊爱恋的情感,这种情感犹如恋人般的羞涩,如恋人秀发般的温柔。
但同时,海子对日渐丧失土地的现代人深表同情。“现代人,一只焦黄的老虎”,作者把现代人和彪悍的老虎相比,意在告诉我们现代文明对农村文明的侵蚀。作者笔下现代的老虎却是一只焦黄的老虎,这样的形象也许意在揭示没有土地这最后归属的现代人表面强大,实际上内心空虚无比。当我们听到海子歇斯底里的呐喊“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时,我们的内心无比苍凉。
在城市和乡村徘徊的海子内心是孤寂和痛苦的。海子是一脚跨城市、一脚跨乡村之间的孤独个体,他试图以城市和农村的两种身份来适应两种生活,可是却根本无法找到相关的平衡。
都市和乡村的矛盾是许多从农村里走出的作家的情感共性。那些原本充满梦想从农村来到大都市的人,发现城市并非天堂,他们很难在城市较好地生存,很难在城市中立足,甚至成为了都市中的流浪汉。海子的诗歌中也有这样的情绪。作为根在乡土、身在都市的海子既感受着古老农业文明的魅力,又体验着现代都市文明的沉沦与绝望,城市与乡村的矛盾使他更喜欢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二、物质与精神的对立
海子十分注重精神的追求,从他的诗歌中,我们体会到了透彻的生命感悟和深邃的宇宙意识以及对死亡的终极探索。宗匠认为“海子诗歌中存在着两类相对抗的意象:一类意象是麦子、麦地;另一类意象是太阳 (阳光)、月亮 (月光)。两类意象经常相互碰撞,物质与精神经常对抗,构成了海子诗歌的生命痛苦的主题。”[5](P51)诗人有远大的理想追求,然而在理想追求的过程中遭遇层层障碍,他的精神追求和真实的物质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海子所面临的物质困境首先是“物理意义上的肉体”,他对自己生命的厌恶,首先是对自己肉体的厌倦。身材矮小,性情中多了几分女性的内向与柔弱,同时还略带自卑,但又有浓重的自恋情结。在《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里》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诗句:“我不声不响的/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欢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诗句充满哀伤的情愫。海子是个有才华的人,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丑陋。自觉身体丑陋,让他身心疲惫。其次,海子在物质上相对贫乏。他的家庭时常需要他的资助,他的物质生活十分简单,宿舍里除了老掉牙的收音机,没有其他电器。当然他的物质贫乏,也给他的爱情带来一定的伤痛。海子的爱情也不那么一帆风顺。他一生曾追求过四个女孩子,但结局都不完美。特别是初恋,让他后来的生活总为之苦恼。
尽管物质上存在不足,但这反而让海子更能在艺术的世界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创作源泉。生命结束,其实只是意味着生命存在的肉体形式的结束,而死亡,却使自由和灵魂获得新生。“弃尽躯体,了结恩情/血还给母亲,肉还给父亲/一魂不死,以一只猿/来到赤道”。这里的“猿”,就是海子所谓的不死的精神象征,“猿”的新生意味着精神的永生。“无边黑夜里/乌鸦的腿骨变成我的腿骨/双翼从我脸上长出/月亮阴暗无光的双翼/携带着我的脸,在黑夜里飞翔”。海子喜欢将伟大而自由的精神外化为粗糙的存在物,这种粗糙化更能体现他永恒的精神追求。
海子的物质贫穷以及对精神的过度追求造成了他内心激烈的对抗和冲突,最终导致海子的悲剧人生。海子在物质和精神之间的斗争的最后结局是精神扼杀肉体。在《太阳王》这一节里,海子反复咏叹:“让我独自走向赤道/让我独自度过一生”,将精神的追求体现在如大火熊熊的赤道上;在《猿》这一节里,诗人又展示了精神超越的必然,升华了人的生存障碍和精神因果。另外,在海子的诗句中,“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等等,其实都传达了他对人类精神永生的不倦追求。
在孤独中挣扎的海子,展示给我们的是活生生的肉体与精神冲突的伤口。“诗人抱着鬼魂在上帝的山上和上帝的家中舞蹈”。诗人和鬼魂一起在上帝的家中舞蹈,甚至最后连上帝本人也开始流浪,听着这样的叙说,我们不禁也为之伤感。海子是如此的鄙弃肉体而崇尚精神,他毅然选择弃世而去也许与这息息相关。海子的自杀其实是他的精神追求远远超越自己的肉体的体现。从痛苦的肉体中彻底解放出来唯有通过死亡这个路径。
三、理想与现实的对立
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和冲突存在许多作家身上,而这让海子深陷孤独之中。以《在昌平的孤独》为例,海子用了“鱼筐”、 “鹿王”、“火苗”等许多意象去表现孤独。在这里“鱼筐”受制于泉水,“鹿王”受制于猎人,“火苗”受制于泉水等等。这些受限制的、不自由的意象是对孤独的负面影响的呈现。文中“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更是传达了作者被孤独笼罩的虚无和绝望。
在理想和现实的冲撞中,生存、爱情等等都使海子受难。在其诗篇中,他多次以“太阳”谋取自己的幻象的幸福,但海子认识到那些虚幻的幸福终究是表面的、肤浅的,属于他自己内心的、深层的幸福还是没有来到。“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在深秋,一位诗人在感叹没有得到该得到的,也丧失了许多该丧失的。至此,诗人内心的苍凉与无奈一览无遗。也许,海子还在等,等那个属于他的真正的幸福,但这种没有结局的等待注定凄凉。
在现实和理想的斗争中,海子的内心是充满煎熬的,是摇摆、矛盾的。一方面,他也想放弃永恒的精神追求,过起凡夫俗子该过的平凡生活,那首再熟悉不过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实更多的是反映海子内心的理想与现实的困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充满了对世俗幸福生活的认同,诗人想放弃做精神追求者,过一种平常人简单、平静的生活。他想不再执著于“太阳”、“诗歌”、“王位”等精神理想的追求,而是关心“粮食和蔬菜”这些普通生活必备的物质;他想不再沉浸于精神痛苦的追求,而是要尽可能地追求世俗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海子想和世俗的人一样去体味幸福。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文学家,海子又始终不能放弃他的精神追求。《四姐妹》负伤的麦子、空气中的一颗麦子、一颗绝望的麦子等等语句传递出海子饱受精神折磨的痛楚。但诗人不能放弃,必须坚守,“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这样的诗句体现了作者坚守的决心。不过,诗人也曾渴望走出黑暗,迎来属于自己的黎明。在《黎明 (之二)》中,“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呼喊“地母啊,你的夜晚全归你/你的黑暗全归你,黎明就给我吧”。作者深知,这种走出黑暗的渴望虽然强烈,但终究还是无济于事,迎接海子的只能是深层的绝望。
四、海子二元对立矛盾心态的形成原因
海子二元对立矛盾创作心态的形成与其诗歌创作的社会背景是息息相关的。海子是第三代诗人的代表。第三代诗人创作的年代正是中国诗坛上存在着明显的“乡村情怀与都市生存之间、文化精英的人文精神与市场英雄的消费主义之间的冲突”的现象。现代都市在给人们带来物质丰富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诸如日常生活物化和传统人文精神的消解的弊端,许多作家纷纷把乡村作为自己精神坚守的家园。于是,乡村文明和现代城市文明的冲突显得十分必然。特别是在乡村生长的海子,更是在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之间面临矛盾的选择。海子的根在乡村,乡村的土地、麦子、月光、风等等一切都让海子沉醉。海子15岁考入大学,开始了他在城市的生活。一面是城市的现代文明,一面是古朴的乡村文明,海子在这两个文明之间充满矛盾的抉择。在海子看来,“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诗人叶赛宁》)。海子虽吸纳着城市现代文明,但对现代都市物质异化、不易处理的人际关系等等深表焦虑,他本想从未太多被现代文明浸染的乡村寻找属于自己的灵魂寄居地,但乡村文明也不是海子永恒的精神家园。对于海子而言,他一面要反抗和拯救现代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冲击,一面又对乡村文明带有一定程度的哀婉的情怀。
海子创作时的诗坛还面临着文化精英的人文精神与市场英雄的消费主义之间的冲突。第三代诗人一方面继承有文化精英的人文精神,但同时又深受后现代主义的思想的影响。诗人们喜欢消解崇高,喜欢反精英文化,喜欢以口语化的方式进行诗歌创作。海子同样也面临着文化精英的人文精神与市场英雄的消费主义之间的冲突。
海子二元对立矛盾创作心态的形成与其个人的性格是息息相关的。他一方面纯洁、质朴,另一方面又偏执和倔强。物质上的贫穷,爱情的不顺利等等让海子性格的缺陷暴露无遗。海子注重内心的需要,喜欢关注生命存在本身,喜欢探询生命本源的形式,他的内倾性的特征决定了他容易遭遇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对抗的痛苦冲突。海子性格的矛盾反映到其创作中,是具有明显的二元对立心态。其实,越是矛盾的,就越是痛苦的,但作品却因其内心的矛盾而更具独特的蕴涵。
[1]朱国芳,仪平策.中国当代诗歌的现代性悖论— —以海子诗歌为例 [J].江西社会科学,2012,(3).
[2]西川.死亡后记 [A].海子诗全编[C].上海:三联书店,1997.
[3]西川.怀念 [A].海子诗全集[C].上海:三联书店,1997.
[4]谭五昌.海子诗歌新论 [J].齐鲁学刊,2012,(1).
[5]崔卫平.不死的海子 [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