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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的山水与“追加”的生态*

2014-08-15陈仲义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山水诗山水诗歌

陈仲义

(厦门城市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8)

一般认为,中国古代山水诗发端于晋朝,自然山水寄托了士大夫们的人生哲理与生活情趣,崇尚清淡与采撷玄言,凸显了山水灵性中的吉光片羽,于是在早先“有句无篇”的草创中,谢灵运成了开山祖师爷。到了王 (维)、孟 (浩然)阶段,古代山水诗在规模、体式、审美上趋于完善,完全融入中国诗歌的特质。特别显豁的是出现两个重要的基质:神韵与禅思。禅的特征内化于神韵,超越语言局限,臻至浑化之境,成就了空明淡远为主、幽寂潜静为辅的风格。另有一大流脉当属李白、苏轼领衔,以雄奇壮彩、飞扬纵恣为美,各具风骚。两大流脉相互颉颃、交集,一路演绎、变化,蔚为大观。山水诗无疑成了中国古典诗歌品类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且容量之大,几乎“包打天下”,以山水为依托,举凡羁旅、仕宦、飨宴、览胜、求仙、访道、追怀、寄托、祭奠、隐逸,无不一一涉及。如果说中国文学史半部是诗歌史,那么中国诗歌史,山水诗大概要占近半数。其中国人还保留一个特有的节目——无所不在、层出不穷的“题咏”,它所产生的诗以景名、景以诗出的相互彰显效果,在在叫山水诗天长地久、风光不尽。

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化是由儒道佛三家构成,那么山水诗就是根植于这一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土壤之中的,装载了儒家的德性内涵,飘逸着道家的超凡脱俗和佛教的本真归一。重要的是,人们不再以客观瞄摹山水为圭臬,而是将山水物象作为心灵的投影。从某种意义上看,山水作为人的巨大镜像,处处折射心灵深处的奥秘。这就是山水诗的基本精神和经久不衰的魅力。

本质地说,山水诗是人对自然的永久乡愁和根系。给山水诗下个简约定义,那就是用审美意识拥抱、发见自然之美并与之交流。古代山水诗的兴起,受隐逸文化与玄学思潮一定影响,但主要的还是农耕文明的形成和田园模式的确立。审美意识的觉醒让自然山水焕发生机,幅员广阔、落差极大的地缘又促成深厚的资源积淀。缓慢的生存样式,在“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笼罩下,与山水结成共同的节拍,自然也就源源不绝地哺育出生命精神的漫游产品。

不过繁盛的山水诗走到当代,路途迢遥语境变迁,显然疲惫多了 (尚有一些古体诗词作者仍乐此不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水诗与纪游诗开始“混为一谈”,或者两者本来的属性就没有严格界定,故相互借用无需径分。或许是为表明现代一点,以自由体写作的山水诗后来更多采用纪游的名称 (这在诗集名与标题上可看出),也未尝不可。尤其在现代“旅游”的盛名下,多采用后者名号,更具亲历感,也似乎带有与时俱进、“入乡随俗”的意思。那么顾名思义,纪游诗就是纪录旅游所见所感之诗,“所见无非山川风物,所感无非人情世事”。

然而,纪游诗的出现,在现代诗歌界普遍眼光来看,仅仅是作为某种题材写作及某一诗歌类型而定位的——由于她的“学科”性质与专业“指向”,显然其地位远不如那些“生命”的、“神性”的、“女权”的、“都市”的、“乡土”的、“草根”的、“原生态”的、“底层”的写作那么“崇高”而引人瞩目。再回望先前辉煌的家世和源远流长的血脉覆盖,目前落入边缘而日渐式微,不免让人有些落落寡欢。

或许是近30年来,世界旅游热的兴起,无形中带动纪游诗重新“探头”?既然中国古代山水诗的精魂没有被轻易抹去,那么在非常时期也会长存在某些诗人心头。比如大陆的两位老诗人孔孚与蔡其矫,就终生追求不舍。孔孚为世人留下了《山水清音》、《山水灵音》、《孔孚山水诗选》和诗论集《远龙之扪》等5部专著。孔孚可能是第一个被以山水诗人命名的现代诗人。对此他做了两种强化:一是强化了人与山水的“共同体”:山水是与人化在一起的,山即是人,人即是山;水即是人,人即是水。二是强化生物界所有物种是“全息的”,因此他与传统有了区别:传统山水诗赋予了山水自然以道身法性,而孔孚山水诗则以宇宙全息思想赋予山水自然同构于人的情感、智慧和理性。[1]正是在这样的精神向度上,孔孚完成了方法论的两个“突围”:一是“减法”——最大限度将字数削减到四五句,使之产生巨大脱节断裂而留下空白与张力。二是“隐象”——有意把物象“从有到无”,使之更加扑朔迷离;极力使“象”隐藏在“义”,在“无”之中突发顿悟。

蔡其矫终生游历,浪迹四方。64岁在绝大多数人垂垂老矣时,他毅然做出决定:走遍全中国。从1981年下半年起,他开始每年3个月的长途旅行考察 (近70岁还只身进藏,整整走了2个月)。公木说他是中国诗史上空前的壮游,其行踪远远超过了徐霞客的2倍数。近20年来他总共实行22次远程考察,写下数百首游历诗,分为人物系列、生态系列、文物系列、大地系列、海洋诗系列等。所到之处,所触之物,一瞥一睃,都钩起诗人生活无穷的情趣,激荡起美的涟漪。过人之处,是能在任何时间地点,尽可能把天底下的“五美”统统汇聚于一身:美景、美色、美酒、美食、美言。千姿百态,息息相通,万种风情,脉脉相生,散发出巨大的正能量:同情、人道、活力、美,以及欢乐、享受人生。中国现代诗人很难有人在自然山水诗方面与之比肩。单纯而清晰的画面,浓缩的涂抹;绚丽的色彩光影,显出精约的匠心。他所形成的潇洒飘逸、洗练流丽风格,在新诗史上独树一帜。他的游历诗、纪游诗是建立在“欢乐美学”基础上的,几十次大大小小的游历,数千万公里的采风、冒险、挫折、体恤民情,亲和自然,充分开掘了蔡其矫的天性、本性。生命本真的追求、灵与肉的解放,对于生命之酒的芬芳、纯粹和浓烈的痛饮豪饮,已然塑造出蔡其矫生命人格的独特。那是游仙梦幻的快乐,回归自然的愉悦,天人合一的感觉,更是遗世独立的人格历练,为现代纪游诗平添了许多亮丽、欣悦、快感的质素。[2]

新世纪以来,现代纪游诗略有升温。尽管笔者不做这方面研究,但还是有机会阅读到台湾相关的几部诗集。而且这些诗集,几乎不约而同将诗作与实地摄影 (黑白或彩色)搭配,相互辉映,搭配密度甚至高达或超过1∶1。比如张默的《独钓空濛》,蜂腰特别标记“一诗一照片、百诗百共鸣”。它收入台湾、大陆、海外纪游诗贴135篇。向阳说他泼墨一般,把黑色的墨泽,浅灰的水痕,苍劲的毫末和空白的纸页,相互文饰;须文蔚说他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讲述忧国怀乡的故事,更吐露超时空的神思;白灵说他不断拆解的行囊,其实是“一箱历史的伤口”,行旅的痕迹,正是他们那一代人“被时代重磅的锄”所砍伐过的记忆。[3]笔者想要确证的是,张默纪游诗的价值,更多在于文化创伤上的抚摸与疗治。

没有想到前年访问澎湖岛,竟然邂逅渡也的《澎湖的梦都张开翅膀》。从镇风塔到四眼井,从西台古堡到七美人塚,它的容貌、声赅,如此地贴近撩人。玄武岩、峰巢田、天人菊、黑糖糕,精致的诗句与精致的彩页让人忘却纪游性质,沉浸在它的身世、呼吸里。不是用脚、眼睛、鼻子和耳朵旅行,而是用全身心的血液、细胞、毛孔,用一生的情结与冲动为自己的原乡写出了堪称“第一本”的诗集,诗人渡也方能“笼天地于行内,挫万物于笔端”,在在验证了“须有一段不开磨灭之见,然后能剿绝古今,独立物表”之说 (唐荆川)。这种从个人身世温床孵化出来的文化乡愁、在地情结,所携带的母体和脐带的芳香,远比那种到此一游、走马观花,凭借技巧敷衍几笔的泛泛之作高出几筹。

干脆以纪游、旅游题名的是孟樊的《旅游写真》,在冗长的论文写作之外,他偷闲了另一种生活方式。表面是偷闲,骨子里还是可以刻意经营的——基于“理念先行”的想法,他事先抱有一个明晰主题,即将20年来的旅游行踪 (走过30几个国家与地区)一一化为诗之文字,同时配合结尾几百字的“诗余”,用于记录彼时彼地的真实原声带。他强调旅游有所旅、有所游之处,需有景点入诗——是作者创作时一个重要的界阈。[4]在笔者看来,孟樊的纪游做法,客观上,是将诗歌“拉拢”到旅游文学行业上来,有意无意成了旅游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在行业文学的发展前景上,无疑的,纪游诗、旅游诗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军。

旅游是时间上的转换,也是空间上的位移,更是文化上的变换。纪游诗写的是旅游中的见闻感受,不同空间的不同反映,因此空间感十分重要。[5]因为空间阻隔、根系断裂、文化落差、情结浓郁,台港、海外的当代纪游诗更耽于文化地缘上的所思所感。他们的山海情怀摆脱不了浓厚的历史意识与文化记忆,呈现一派休戚相关,水乳交融的景观。这,或许是台湾、海外纪游诗较大陆更有人气的原因吧。

随着整个时代的急剧变迁,无论是传统山水诗、还是现代纪游诗,都面临着一个峻急的命题与挑战:生态危机。世界性生态的失衡日益围困着我们,特别是环境、人口、资源三大危机正在酿造人类的“准末日”,那些不可抗力的天谴:海啸、地震、火山、泥石流、飓风、暴雪、“厄尔尼诺”,那些因自身失误所造成的人祸:肆意排放、过度开采、滥伐狂捕、核威胁核竞赛、艾滋病等等,日复一日生产着“自食其果”的悲剧。发展至上、欲望驱动、娱乐至死、物质主义、超前消费……已然将人类拖向灭顶的边缘。于是人们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巨的生态保卫战。1916年美国成立生态学会,1935年坦斯利首次提出生态系统概念,1972年奈斯倡导生态中心主义整体观,1992年“文学与环境研究学会 (ASLE)”在内华达大学成立,1996年第一本生态文学论集——《生态批评的读者》问世,2002年弗吉尼亚大学出版第一套生态批评丛书。世界范围内的生态危机呼唤着生态诗学迅速崛起,生态诗作为其中一个重要分支任重而道远。

虽然姗姗来迟,但世纪之初,大陆的生态诗终于打出自己的旗号,2005年有一个叫华海的诗人在报纸上主办大陆第一个《生态诗专栏》,2006年推出国内第一部生态诗集《华海生态诗抄》,《当代生态诗歌》收入他几年集撰的100多篇生态诗评;稍后,生态诗同好们共同组建了中国第一个生态诗歌团队和中国生态诗歌博客;其中侯良学 (阿红)完成了第一部名为生态诗剧的《圆桌舞台》……种种迹象表明,生态诗歌开始登台亮相。特别倾注生态诗写“专业”的诗人还有福建的沈河、宁夏的张联、新疆的沈苇、浙江的南蛮玉、山东的白垩、内蒙古的敕勒川、北京的红豆、江苏的姜长荣等。2004年厦门大学成立以王诺为首的国内第一个生态研究团队,8年来出版生态论著十几部,文论50多篇,其中涉及到生态诗歌项目有主办、协办“华海生态诗国际研讨会”、“阿红 (侯良学)生态诗歌研讨会”。专著有《生态诗人施耐德研究》、《西方生态批评视野下的中国当代生态诗》、《生态批评视角下艾丽斯·沃克的诗歌研究》等。还有相关论文《论华海的生态诗》、《从阿红生态诗歌思索生态文学的发展》、《从生态批评的视角解读沃克诗集—— 〈她蓝色的躯体〉》、 《生态诗与“可持续”诗》等。

假若把生态诗当作古代山水诗、现代纪游诗的深化与“变种”,暂时的变种还没到达彻底“质变”的状态,那么继续把它放在题材与类型范围来考察还是有一定道理 (至于将来成长为更为独立的品类,再另当别论)。

有关“生态诗”的概念目前依然存在争执辨析。在宽泛意义的范围上,有人 (多数是写作者)倾向于将“生态诗”与“自然诗”、“环境诗”放在一起,即将自然景物、风土人情、地理状貌、田园风光等划归为“生态大类”的管辖。另一些人 (主要理论研究)倾向于严格的学科界定 (狭义化),将生态诗置于生态整体主义观照下的诗写——侧重体现为“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的诗化诗写 (王诺)。

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范围内,感受到新世纪的生态诗取得长足发展 (具体分析略),但依然没有摆脱某些痼疾,概括起来主要有:

其一,生态诗比一般诗歌面临更严重的“历史承诺”和“命运较量”,容易产生观念先行、观念领衔、观念大于文本的不良后果,难以摆脱“文以载道”的老路。诗歌再次变成生态思想的载体,生态价值远大于诗歌价值,表现在生态意识赤裸裸呈现于文本外部,无法溶解在文本内部的肌质里,而成为生态观念、生态理念的直接式、宣喻式的“传声筒”。

其二,生态诗比一般诗歌容易形成“生态+诗歌”的初级写作模式 (具体为“揭示危机+激情控诉”)。这种平行并列的模式使得生态主题匮缺审美机制浸润下的艺术转换,艺术与生态处于拼装、割裂、轻重摇摆、刻意磨合的状态,没有留下做作,至少也有生硬之痕,没能达到真正超越性提升,终将要成为一个明显的瓶颈问题。

其三,美学艺术上的匮缺。对一些生态现象仅停留在表层的“就事论事”,缺乏文化美学的内质审视;停留在简单化的回归自然和对科技文明负面的否定,缺少独到的生态诗美挖掘,很容易就变成生态公益广告的诗化版。过分清晰的标签文本,削弱了“无声惊雷”的效果。

其四,生态诗由于牵涉面极为广泛,自身边界有一种无限扩大化倾向,以至于一些作者会把有点新意的山水诗、旅游诗、环境诗,统统纳入生态诗歌的瓮中——在消弭题材界线的时候又模糊“性别”徽记,以至于让生态诗失却应有的“辖区”,造成生态诗无边泛滥。好比一个景区过度开发,反而造成自身特色丧失。

考量到生态诗写的某些不足和生态诗固有的特性,当下我们主要的关注度是生态诗业已初步站住脚跟,那么接下来何以持续成长?生态诗能否脱逸“行业”制约,独立成型,成为人类又一必备的“镜像”?生态诗因其特别能“沾亲带故”,如何在与“他者”共处的模糊中,突出自身独特的美学光彩?[6]生态诗似乎目前还“暂住”在行业、题材的老宅里,如何在现有的条件下,快速“出走”,摆脱一切羁绊,茁壮自己?

笔者从当下在场出发,不揣冒昧,建言几句:

世界性范围的生态诗学已具学科性质,形形色色诗学碰撞为我们提供可借鉴的理论资源。生态诗学各种理路存在某些对立和分歧是正常的,它将怎样影响具体的生态诗写者,笔者以为没有必要考虑太多。因为传统的、浪漫时期的生态山水诗自有其历史地位与价值,有权沿袭自己的审美旨趣 (尤其与人感应的部分);当代生态诗的书写在保留先进的生态意识时,没有必要像严谨的生态研究科学那样,做学问学理上泾渭分明的“斤斤计较”。亦即凡是一切有益于生态的资源营养,我们不仅要“兼容并蓄”,“各取所需”,“转益多师”,而且“多多益善”。

重新加入生态目光,重新加入生态伦理,重新加入生态想象,重新聚集起新的资源与动力,将使诗人的视野与情怀变得别样的敏锐与丰满,从而释放出全新的高峰体验和生命感悟。在生态权重的加压下,更注意让诗意内化为不刻意的自然流露,诗性与生态水乳交融,化迹无痕地达成道法自然、诗意自然的美丽理想。

想必生态诗的提速发展,最后将脱离狭窄的题材局域,至少不受题材标签的影响,而很可能成为一种新的文学视野,成为一次新价值观的确证。正是生态诗学与生态诗写极具广泛的联系性,与人类生存结下不解之缘,它深刻的现实性、未来性,将给诗歌预留了广阔的空间与远景。二千年诗歌史,人们一直是把自然景物作为比兴和比德来为人的精神、情怀服务;人们对自然的亲和导致景物高度对象化,产生情景交融的美学极致,这是中国人一笔特有的文化遗产。重新以敬畏与亲近找回它的内质并发扬光大,且对此做出历史性超越,不是不可能的。

[1]曹丙燕,张晓兵.继承与突围——孔孚山水意识与传统山水意识之比较 [J].聊城大学学报,2007,(5).

[2]陈仲义.永不止息的“波浪”——蔡其矫诗歌论 [J].东南学术,2009,(6).

[3]张默.独钓空濛 (评论部分)[M].台北:台湾九歌出版社,2007.

[4]孟樊.旅游写真·自序 [M].台北:台湾唐山出版社,2007.

[5]王珂.自然景观和文化记忆结合的类型写作——台湾中生代诗人大陆纪游诗创作动力研究[A].〈中生代与新世纪诗坛的新格局——两岸四地第五届当代诗学论坛〉论文集[C].南开大学,2013.

[6]陈仲义.生态诗写的现状与问题[J].文学与文化,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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