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古典诗歌中“西风”意象的隐喻意义*——从《天净沙·秋思》说起
2014-08-15陈圣争
陈圣争
(楚雄师范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数千年来有着灿若星河的诗人,也有着恒河沙数的诗歌,优秀的诗歌历来为人们家弦户诵。其中意象是诗歌的核心元素,无论是从诗歌语言中体味出意象,还是在把玩意象中发觉意义,从语言、文字到意义的中间环节——意象是必不可少的。“意象”是指在诗歌中用来表达意义或情感的形象,同时它指向所表现的意义或情感本身。
当我们面对着这形象去感受意义或情感时,即由具体形象去描述较为抽象的概念或意义时,隐喻在这思维过程中是至关重要的。“隐喻是告诉我们事物的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主体与客体之间并不存在鲜明或自始至终的差别。”[1](P194)主客体的关系通常是通过主词和谓词的位置的描述以实现。典型的隐喻是采取“A是B”的程序,在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A是B;(二)A显然不是B。而A和B可以是毫不相关的不同事物,它们之间存在联系就是因为其中的谓词“是”在起作用。在这个意义上,隐喻多半是聚集在一再重复的意象上而形成一个实在的形象体系,意义便可从中探求。
一、西风瘦马寒秋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天净沙·秋思》)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小令 (作者旧署马致远①此首小令曾归于马致远名下,然其作者问题长期来争论未休,在拙文《〈天净沙·秋思〉作者及流传新说》中(《中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4期),力主“非马致远”说。),仅用28字就勾勒出了一幅秋阳夕照图。这首小令的绝妙之处乃在于它的前三句没有使用一个动词,而是连用枯滕、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等九个名词来勾绘出九组秋景剪影,交相叠映,创造出苍凉萧瑟的意境,映衬出羁旅天涯而茫然无依的孤独和彷徨。当我们仔细品味这小令时,就会发觉它的独特之处。“小桥流水人家”,似乎是江南景象,如果单独来看,更难以知其具体节候;而“古道西风瘦马”,当是北地的秋天景象,正所谓“瘦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这就出现了矛盾——两句话里杂糅了南北不同之景,或许正是如此才更好地体现出游子羁旅漂泊之情。“小桥流水人家”可能是江南之地,而诗人就像是西风中的瘦马漂泊在异乡,故“断肠人在天涯”一叹极具震撼力。其关键在于“西风”二字,它点破时令,透露是秋思而不是春、夏、冬思,而诗人的秋思从中亦可知一二。
关于悲愁的表现,钱钟书先生曾总结道:“悲愁无形,侔色端称,每出两途,或取譬于有形之事……是拟物。或摹写心动念生时耳目之所感接,不举以为比喻,而假以为烘托,使读者玩其景而可以会其情,是为寓物。”[2](P628)此小令就是“寓物”手法的典型。作者就地取材,用常见的景物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断肠人等一系列形象,通过叠加,形成了一个雄浑的秋天的意境。在诸多意象中,最著笔力的当是西风和夕阳的选择,西风的萧条和肃杀、夕阳的孤寂和凄冷,两者交织融合汇成一个浑圆的秋境。由是生离死别、伤逝怀远等情感,在这黄昏时节又打上了秋天的烙印,触绪纷纷,最难消遣,令人肠断魂销。且“西风”不仅是自然之秋的表征,其中也隐喻了人生之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然诗人在暮年之秋却如一匹瘦马疲于漂泊羁旅之中,此中兴怀又岂止是游子之叹,更有着对时光流逝、生命离逝的感慨。由此可见,“西风”在这小令中有着一夫当关之用,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为“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3](P221)吴小如亦曾评价说:“这首小令在艺术上的主要成就,就在于诗人并没有吃力地去刻画这个游子的思想感情,只是平淡无奇地勾出了一幅深秋景象的图画,可是这种景物的描写却给人以强烈的感染,让读者自然揣摩到诗人的灵魂深处。”[4](P301)
这首小令的妙处即在于西风和夕阳意象的组合,其境界也由是而出。“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有高格”,[3](P191)王国维曾评李白一词曰:“‘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3](P194)即是西风与夕阳的叠合,面对着汉家陵阙,古往今来,文治武功,都不过是一堆堆隆起的黄土而已,一切可用或不可用言语表达的情感就凭这八字跃然纸上。读者不仅可以想见诗人的那份难以言喻之情,甚至自身也会兴起各种复杂的感情,这就是斜阳与西风的魅力所在。又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一词,能在众多金陵怀古诗词中成为翘楚,其亮点亦是叠用夕阳和西风,“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或许正是藉借着前人在西风意象的用功,《秋思》一曲成为“秋思之祖”。
二、“西风”意象的由来和表现
“西风”在《天净沙·秋思》中有如此功效,几乎多半在于“西风”意象背后的深层文化积累。“西风”意象在古代诗歌中出现较早,在历来诗词中又频频出现,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各种“西风”意象交织迭加,故在其基本意项之上形成了一个核心的隐喻意义——离情。略举数例而言之:
①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湘夫人》)
②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汉武帝《秋风辞》)
③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汉乐府《古歌》)
④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曹丕《燕歌行》)
⑤秋风吹飞霍,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阮籍《咏怀》其一)
⑥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张说《蜀道后期》)
⑦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子夜吴歌》)
⑧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更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有开封。(张籍《秋思》)
⑨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贾岛《忆江上吴处士》)
⑩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陆游《书愤》)
在这些诗中,虽然都是用“秋风”而并未出现“西风”,但“秋风”实际上就是“西风”,因为在古人的意识中,秋属西方之位,故“秋风”即是“西风”,写“西风”就是写“秋风”。如果把上述10个诗例稍微归类,可知①②④⑦是一类,表现的是恋人、爱人的离思之苦,若细分,则又有念佳人和怨征人两类:①②是想佳人,④⑦是怨征人。③⑥⑧是一类,表示的是去国离家的漂泊思乡之情,尤其是③句,沈德潜评为“苍风而来,飘风急雨,不可遏抑”。[5](P55)⑤⑩表现的是一类有关物换星移、流年暗度而眼前家国非旧河山的悲痛之情。⑨则是作者在深秋时节怀念友人而感慨时光或生命的流逝。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西风吹来的是闺妇因征人未归而梦醒人孤的怨愁。“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也是妇人思征人之语。闺妇思念远处的良人,或者是远在他乡的丈夫想念自己的妻子,都是秋思经常表现的主题之一。究其原因,或以为一年之秋正如一日之暮,面对欲落之夕阳,正是归家时分——“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秋,是一年的收获之季,是家人团聚之时。如情人相聚的七夕节,亲人团聚的中秋节,朋友会聚的重阳节,都是在秋季;即便是天人永隔、人鬼殊途的中元节,亲友都会回家一聚。在这“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秋天,分离之人自是油然而生秋思、秋愁、秋恨。
“去国离家”是游子之思。最早见诸文辞的或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借以发出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羁旅无友而淹留无成的顾影自怜的感叹。当在收获的秋季,而大多数人却在这西风的奔波中换来的是“可怜白发生”,谁人不起“物换星移几度秋”的时间无情之叹?在这羁旅中,生命也在一点点的流逝,一个人由黄发到黑发到“二毛”到白鬓,自然也就到了人生的秋天,故这“秋思”实在是刻骨铭心的人生之悲。
概而言之,这些诗歌中所散发出的离情,通常表现为恋人离思、去国离家、友人离别、生命离逝等四个方面的复杂感情。在这四类中都体现了一种离思,而少见欢娱之情。
在唐人之前的诗作中,写秋多用“秋风”,而后来的词曲和诗作中却逐渐转向“西风”。“秋风”之源,或可追溯至屈原《湘夫人》“袅袅兮秋风”和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等用语,后人因袭相承,渐渐地形成了“秋风”的用法。不过,“秋风”虽直接,却有些堂庑特大,过于抽象。“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3](P226)在以情为主的词曲中,感情需要细化、可感化、形象化,“西风”则显得可感可见得多——当秋气来时,凭风而立,衣带飘舞中就可清楚地看到风来的方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使叶落者何物也?当然是西风。“昨夜西风凋碧树”,这“西风”中可感觉到它的杀伐之声。其中最典型的一例,如唐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句,周邦彦在《齐天乐·秋思》中化为“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白朴在《双调·得胜乐·秋》中是“玉露冷,蛰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在《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中为“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由此可见,后人在化用“秋风”时,越发注重使用具体可感的“西风”,让人更贴切地感觉到风的方向、力度,这样才能充分调动起读者的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听觉等以感受秋天的形象。
这样的例子在元散曲中更是不胜枚举,如:
①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鹄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不知登楼意?恨无天上梯。(马致远《金字经》)
②战西风遥天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贯云石《塞鸿秋·云代人作》)
③山有意,轩裳无计,被西风吹断功名泪。(刘致《山坡羊·燕城叙怀》)
④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张可久《折桂令·九日》)
⑤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张可久《普天乐·秋怀》)
⑥西风雁行,清溪鱼唱,吹恨入沧浪。(张可久《小桃红·寄鉴湖诸友》)
⑦青山去路长,红树西风冷。百年人半纸虚名。(张可久《沉醉东风·秋夜旅思》)
⑧又见西风换年华,数杯添泪酒,几点送秋花。行人天涯。(李致远《红透鞋·晚秋》)
在这些散曲中,他们为了功名奔波,但在异族的统治下只能辗转流落,人在西风中白发老去,生命由此流逝,有人甚至还看到了西风是怎样无情地换掉了年华。
这种西风的细腻化在清诗中也有一定体现,如吴伟业在送别被流放宁古塔的友人吴骞时所写的《送友人出塞》二首都用到了“西风”,[6](P511)宋琬《江山阻风》中更是“一夜西风共白头”。
三、“西风”意象的隐喻及其意蕴
“西风”意象进入诗词后,就具有了表示离情的象征,而这种象征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呢?则可以进一步探索到“西”字上。
“西”可表示属于秋天的方位,如《礼记·乡饮酒义》曰:“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盛于西北”,《孔疏》曰:“西南,象秋始”;《吕氏春秋·孟秋》:“先立秋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秋,盛德在金’,天子乃斋。立秋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秋于西郊”,“是月也,命有司修法制,缮囹圄,命理鉴伤察创,视折审断……天地始肃,不可以赢”;《淮南子·天文训》:“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其兽为白虎,其音商,其日庚辛”;《春秋繁露》云:“木者司农也,火者司马也,金者司徒也,水者司寇也”,又云:“西方者金,大理司徒也,司徒尚义”;《汉书·天文志第六》:“太白月曰西方,秋,金;义也,言也。义亏言失,逆秋金,伤金气,罚见太白”;宋人欧阳修在《秋声赋》亦解释道:“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有兵象也,于行为金;……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由此可见,“西”在表示方位的同时还有着秋的肃杀、金的刑罚的意味。
此外,“西”还表示与“东”相对的方向,意味着夕阳西下。《淮南子·天文训》如是描述太阳的运行:“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腓明,至于曲阿,是谓旦明。至于曾泉,是谓早食,至于桑野,是谓晏食。至于衡阳,是谓隅中。至于昆吾,是谓正中。至于鸟次,是谓小还,至于悲谷,是谓晡时。至于女纪,是谓大还,至于渊隅,是谓高舂。至于连石,是谓下舂。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悬车。薄于虞渊,是谓黄昏,汜于蒙谷,是谓定昏。日入于虞渊之祀,曙于蒙谷之浦。”这是古代天文中太阳运行一天的行程,季节循环亦大致模仿着太阳的循环运动,而秋季大致相当于太阳运行中从悲谷到定昏,故秋又意味着对“夕阳西下”的时光流逝的一种悲哀之情。
当“西”字修饰一些名词时,如“西风”“西山”“西苑”等,就暗含了某种离情。在这意义上,“西”的隐喻指向可以追溯到更远,如《诗经·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显然,“东”是“家乡”,是代表“归家”;而“西”就是离乡,征夫在外的一种暗指。又如古诗《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神农夏忽没兮,吾适安归矣”,亦可见“西山”的隐喻所在:“西山”用“彼”修饰,是远指,则“西山”并非故土;商没周兴,故国已非,且神农、夏以来的礼仪崩溃,在精神上也失去了归宿,“吾适安归矣”一句更是直揪人心。
“生活中有多少典型的环境,就有多少个原型…… (它们)首先是没有意义的形式,仅代表着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动的可能性,当符合某种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现时,那个原型就复活过来。”[7](P101)“西”这个字唤起的是我们整个有着共同心理的民族的一种“离情”。这种“离情”在传说的神话故事中就已埋下种子,后世诗人每用一次就给它加厚一层意义,最终成为一个完整了的“西风”意象。
在中国神话中西边有个西王母。她的形象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在《山海经》中被描绘成一个豹尾虎齿、蓬发戴胜、梯几穴处的怪物形象,①《山海经》中共有三处描述,分别在《西次三经》《海内北经》《大荒西经》。但在《列子》《穆天子传》《史记》等书中却已然成为一个能歌善舞、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并与周穆王演绎了一场生死绝恋的浪漫爱情故事。如《史记》中记载说:“造父为穆王得骅骝、绿耳、赤骥、白牺之马,御以巡游,往见西王母,乐而忘归。”西王母是周穆王西游时碰到的美女,这美女令他乐而忘归;不过在《列子·周穆王篇》中说周穆王与西王母无奈离别时,“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穆天子传》对离别的场面更是有着详细的描绘:
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乡,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还东土,和理诸度。万民均平,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8](第1a-1b叶)
在这浪漫的神话中,周穆王离别之际,西王母依依不舍,饯行时凄楚地感慨这神人之恋不知是否还能再聚,而周穆王则信誓旦旦地许下再来的盟誓。然而,据记载,周穆王回到东土后,似乎再也没能履约,这也就成了一段凄美的神话。在这神话中,西土仍是离别的象征,东土才是穆王家乡之所,“西”暗示的离情在这段凄美的神话故事中更添悲情。
随着神话的逐渐向仙话演化,西王母又成了长生不死的象征。西王母处有着不死之药,《淮南子·览冥训》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以奔月”,民间也至今流传着“嫦娥奔月”的传说。自西王母在仙话中成了“操不死之药”的神仙后,后世方士文人向西王母奢求不死药的幻想一直萦绕在仙话故事中。如《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等小说中,更是把西王母描写为一位年约30岁容貌绝世的女神,她与汉武帝结缘并赐给汉武帝一个3000年结一次的蟠桃。
长生不死的愿望,反面上也就暗示了对死亡 (生命短暂)的一种畏惧心理。这是一种无意识心理,面对着春去秋来,黄毛小孩须臾已成垂髫老翁,又有多少人不希望青春永驻?即便是达观生死的孔夫子虽强作“未知生焉知死”,而面对无情的流水时也禁不住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后来,随着佛教的传入,“西土”又有了一层宗教含义,“西方极乐世界”成了佛教的“三大净土”之一,而“极乐世界”也隐含着“永恒”的意思,佛教亦有着“归西”“驾鹤西去”的说法,即打上了脱离有限而进入永恒的宗教烙印,从这个侧面也可看出生命的无情。
在这类神话中即“东土”“西土”的对举,此前《东山》诗中“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亦是“东”“西”对举,“东”归“西”离,“东”“西”对举,“离情”更浓。如:
①山色投西去,羁情望北游,湍水向东流。(徐再思《商调·梧叶儿·革步》)
②怨东风不到小窗纱,枉辜负荏苒韶华。泪痕泅透罗帕,凭栏干望夕阳西下。(赵禹圭《双调·风入松·忆旧》)
③曲岸西边近水涡……断桥东下傍溪纱……离人又在天涯。(白贲《双调·折桂枝》)
④画船儿载不起离愁,人到西陵,恨到东州。(张可久《双调·折桂枝·西陵送别》)
因为“东”“西”对举时,“东”的情感色彩也被“西”化,染上离情的色彩,甚至是以乐写哀,更彰显了离情的“悲”“愁”“苦”“痛”。
当“西”与一些动词 (如“望”“出”“下”等)连用做状语时也隐含着某种离思。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中“西出”是友人的惜别;白居易《长恨歌》“西出都门百余里”是去国离乡和情人的生离死别;又如邢昉《故宫夜》“最哭西飞双燕子,重来不见旧宫墙”更是沉重的家国之痛。
最见功力的还是马致远的“夕阳西下”四字。“西”“夕”两字勾起人的“不是意义与声音的融合,而是意义与被唤起的一系列意象的融合。正是这种融合构成了意义的图像性……不仅意义与声音通过图像在相互关联中发挥作用,而是意义本身通过这种发展成为意象的能力而成为图像性的东西,这种图像性表达了阅读行为的两种特点:悬置和开放。一方面,意象显然是对社会现实的中性化的结果,另一方面,意象的展开就是发生的某种事情。”[9](P289)已然是夕阳,又还在西下,时间的流逝在不知不觉中似乎突然变得有形,你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夕阳一点一点地往西下掉,蓦然之中,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生命也在这飘离奔波中一点点地给消磨掉。夕阳西下给人带来的不仅是“日之西矣”的对征人的闺思,或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之类的感叹,更是多种复杂情感的交融。“夕阳西下”是融合了“自然之秋”和“人生之秋”于一体,使得整首小令的意蕴提升到了生命的高度,具有了某种宇宙意义,而不再是简单的游子思家、情恋离思之情。
“西风”意象表现离情,是长期文化积累的过程,在反复使用、借用中,它的意义更加丰富,最终成为一种文化符号的象征。当这种象征出现时,唤起的就是一个整体文化内涵的意蕴。“西风”在中国文化生命里表示“离情”已经基本成为一种特定的文化符号,只要受过这种文化熏陶、有着这共同文化心理的人,在阅读欣赏古诗词时,见到“西风”“秋风”“秋气”等字眼时就会体味出作者 (诗人)的离情之苦。
“西”的隐喻意义在现代诗歌中也有着一定体现,如徐志摩《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此处的“西”是延续着千百年来“西”的意象在诗歌中的象征意义——离情,也即是延续着“西”所形成的一种民族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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