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个体此在的生命困境——论冯至的《十四行集》中的二十七首诗
2014-08-15陈国元
陈国元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24)
1941年初,躲避战乱的冯至有意识创作十四行诗。“这些诗,采取与抗战诗歌迥然相异的姿态……天衣无缝地融合在那些由平淡日常事物或历史人物所构成的意象和情境中。”[1]305但这不意味冯至持遁世隐匿的逃避姿态,他选择里尔克的“诗是经验”的表达方式写“事物诗”,对抗战探究的是生命哲学之基本命题:活着与死亡。他通过对活着和死亡经验的观照,使《十四行集》未着一字抗战史,尽得风流思战情。
“历史想象力”“要求诗人具有历史意识和有组织力的思想,对生存——文化——个体生命之间真正临界点和真正困境的语言,有足够认识;能够将自由幻想和具体生存的真实性作扭结一体的游走,处理时代生活血肉之躯上的噬心主题”[2]87。这样的诗作,“不仅可以是纯粹的和自足的,同时也会把历史和时代生存的重大命题最大限度地诗化”[3]20。读者的“历史想象力”同样能使诗作被解读得愈发趋近诗人的创作意图。因此接受者在解读该集时以作家论的批评方法,结合时代背景、诗人经历可知抗战与冯至心灵阵痛息息相关。此阵痛带来的直接情愫是对战争所致生命困境的深切敏感。
个体此在即个人的存在,有两种状态:“本真的存在和非本真的存在。本真的状态是自我的真实存在,非本真的状态是被平凡的、公众的生活所掩盖的个人存在”[4]121。冯至对人的关怀融入对“本真”的个体此在的表达(下文所涉及的个体此在均为“本真”的存在)。“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5]87,对于个体而言,生存的必备要素是生命的存在,而战争中陷入困境最深的就是生命。上述感知在该集的二十七首诗中最显著地表现于对生和死的审视。同时,人的寂寞体悟同样表达了生命困境。
一、个体此在的存在条件:活着
(一)显性表述
二十七首诗中,作者对活着的直接表现最可以代表个体此在的鲜活感,通过经验语言展现生命的温度进而显露出诗人对当下人的真切关怀。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划线部分均为笔者所加)/……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6]216-217,生命如果在“瞬间”消亡,那么曾经的一切都停止在此刻,因为生命结束了,所有的“悲欢”感便不会存在、不会变更;生命如果绵延持续,将“承受”各种打击和不良预兆。但这一切,诗人能持一颗平常心对待,因为我们都“准备”了,准备向死而生。正如战争可以让生命转瞬即逝,也可以让人活着却“承受”死亡的威胁。通过关切生命的消亡与存在,诗人将战争带给人的体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然而,本真存在的人面对亲人的“死亡”、“病创”会“啼哭”,“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7]221。显然,哭泣源于伤心、恐惧。诗人对人在战争中的情感真相做了如实描绘,人并非全部是斗志昂扬的“战斗者”,血肉饱满的人面对生存危机时最真实的感受是畏惧。同时,生命是被放在“框子里”被定型、被结构的,人会因“框子”空间狭小而深感不自由,失去自主选择权。但是人不能逃脱如此境遇,因为“框里”的个体此在才是“人生”、“世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人无法逃避战乱,这是每个此在个体都不愿接受的事实,但倘使人欲活在战争的“框子”外,便脱离“世界”、告别“人生”了,这更是不现实的。“世界”是活着的生存环境,“人生”是活着的同义词。然而,“世界”处于大战中,“人生”伴着硝烟,这种状况给予人最直接的情感表达即悲哀的释放方式——“啼哭”。所以只要活着,人就得“啼哭”并被动接受战乱的“框子”。
通过上述两首诗的分析,我们可知,人生的“框子”可以在“瞬间”被粉碎,因此生和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人的生命甚至因此具有“分裂”性,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8]235
生命有神奇的力量,它的“分裂”具有包容性,包容进而感知所有人的“面容”和“语声”。可是它又是无法“把定”的,一方面,环境制约、社会背景、偶然因素下人无法掌控生命,生与死会在“瞬间”决定;另一方面,生命自身又是抽象的,因此“框子”内蕴丰富,“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9]231。这里诗人真正进行了用事物呼唤生命的诗学实践,没有生命的物体被诗人赋予灵性。这种手段不但扩大了生命内涵,而且将原本抽象的生命具体化。事实上,如果从抗战时段来看,天上、地下,哪里没有战争创伤(冯至躲避过空袭,也在陆地上奔波),哪里没沾染过生命的痕迹呢?从这个角度说,“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10]232、“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11]233、“这点微弱的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12]236、“这里几千年前/处处好象已经/有我们的生命”[13]239都顺理成章地极具合理性。
(二)隐性表达
如果说活着的显性表达可引发读者直接的心灵阵痛,那么其隐性的表达则使诗文延长了被感知的时间限度,同时读者对作品顿悟的那一刻也猛然间增大了诗作的含量。
“有同样的警醒/在我们的心头,/是同样的运命/在我们的肩头”[14]222,作者的题注“敌机空袭警报时,昆明的市民都躲到郊外”[15]222使诗作是对战争的介入表现得很明晰。这里,冯至通过“我们”显示了公众心理,却迥异于民族化、大众化感召下的作品:人对活着的渴慕、对生命的诉求、对遭遇的畏惧可触地浮雕在读者面前。“警醒”和“运命”是活着可以拥有的,同时又是死亡对活着的直接干预。它们因预告性和绵延性可以维系生存,也宣告了生命随时受到死亡的威胁。该诗中的“我们”是个体的集合,是由不同个体组成的大众对抗战的真切认识,从而说明“警醒”和“运命”成为公度的生命体验,具有普遍性的悲剧认同。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降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做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16]223
本诗中“人世的纷纭”可以是人际交往的复杂性,也可以是抗战中国与国的纷争。每一个“运行”的“星辰”(即人)都是活着的表征,“降落”则是其以“陨石”为终结的死亡象征。然而在抗战背景下,“运行”(即活着)可以被“学习”,“降落”(即死亡)根本不用被“学习”。因为活着是一门学问,死亡却随时能在战乱中现身。该诗在另一个层面也说明了只要想在“人间”,即使“投身空际”,最终也是“陨石一片”。生命的“运行”变成只有过程有意义,而结局是归于死亡的类型化。于是,作者在下一首诗道出什么样的“运行”才有价值。
“蛇为什么脱去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17]228中蜕皮与“生长”的关系即“死”与“变”的关系。这里的“变”即新生,而“死”也被施与为新生而牺牲的意义。冯至将如此复杂的生命过程用于描写歌德是独具匠心的。歌德也是位不直接书写战乱,却在民众心引起战争地震的诗人。诗人在此暗示了诗作是对战争的介入。
“你们(即小狗,笔者注)自从降生以来”[18]238、“看那小的飞虫,/在它的飞翔内/时时都是永生”[19]239。此时,冯至脱离对人的描写,仅以动物的生命隐喻个体此在的活着,以动物“经验”的方式表达人的生命维度。生命体验的玄学性在抗战局面淘砺下表达了至纯至真的深思。人对生命的思虑不局限于对真实人的表述,而同时沉潜在飞鸟、小狗、驮马里,乃至路、水、用具等物件中。诗人借助生活里的日常事物表现生命感,带给读者更为真实的体验,似乎生命是触手可感的。
二、个体此在的失语原因:死亡
活着(即个体此在的依存物)与死亡并非完全割裂,这在前述中已有显豁的表现。本文仅为行文线索清晰,被迫将两者分述。个体此在是有时间性的“向死而生”。自然的死亡遵循生命规律,这是人类无法抗拒的;非自然的死亡,尤其是战争所致的转瞬即逝势必引发人们对生命的掂量。生与死的时间距离如《我们准备着》中所说是“瞬间”的。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20]218
冯至在现代诗中将死亡这件可怕的事借用“歌声”和“音乐”描绘得很唯美。个体此在的过程如一段“歌声”,附着在“音乐的身上”,用歌词表达情感体验。倘若死亡选中了个体,“歌声”便消失,最终“音乐”也“默默”地消逝了。因此,“歌声”(即话语的权利)是维系美的条件,让人说出想说的、写出看到的。然而,战争对生命权的剥夺一方面使“音乐”失去“歌声”进而泯灭了美;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主流叙述方式使个体失语,因此统一的文学表达方式从某个角度来讲相当于文学的死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天边有明星的陨落,/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21]227,这是全集中难得的直接描写战场与死亡的场景,尽管用于对杜甫的描写。但是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其积极入世的精神直接反映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民不聊生的生活。冯至将杜甫与战争中的死亡融为一体,明确地折射出战乱对个体此在生命的摧残,乃至最终走向死亡。
硝烟滚滚裹挟着生命,它脆弱得在一瞬间消亡,“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22]234。是什么让死亡来得匆匆?是什么让“健儿”停止喘息?流弹四射的年代,战争带给人的灾难使诗人敏感的心悸动,啃噬着冯至胶着在生命体悟上的灵魂。死亡意味着一切价值创造的停息,生与死只在“招手”间,从而诗人对战争所致困境的认知在对生命消亡的叹息中一览无余。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冯至做了许多死亡言说,但他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要死得其所,要有意义。因为为新生而死,“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即有加利树,笔者注)根下的泥土”[23]219。正如前文所述“死与变”的辩证关系一样,诗人认为为创造价值而死是值得的。
三、个体此在的快乐缺失:寂寞
与现实主义诗人关注战火纷飞的前线战士不同,冯至瞩目的是个体此在的“寂寞”,这与对集体等的宣扬虽相悖,但这才是人的真正存在状态和情绪体验。威尼斯是个体人组成的“人世”,但是,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24]220
儿童本是人们心中拥有快乐最多的群体,但“寂寞的儿童”[25]232在诗中要与“白发的夫妇”,甚至“死去的朋友”一同为后人铺路。除了人之外,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26]228
“集体”“寂寞”,“儿童”“寂寞”,“寂寞”甚至囊括整个宇宙。这种情感体悟源于对战争的深度认知:战火使欢乐氛围被打破,诗人在这个层面上对抗战的反思之情不言而喻。
结语
冯至激赏基尔克郭尔,后者“使人们深深感到,人们在他们的时代里立在这个广大的虚无面前。……人们不应该永远对着虚无,要越过虚无,去寻求生存的本质、人的地位和价值”[27]246。冯至在抗战中的现代诗也是如此以主动回避公众为外在表现,以深度的生命关切为诉说模式迥异于时代主题的。其诗对个体此在的揭示体现了生命哲学本体论意义,通过对生命的活着、死亡和寂寞的认知,使人在战争中真切的生存状态和心灵体悟一览无遗。这是拒绝素材洁癖、介入内心的纯粹现代诗。
冯至的具有自觉意识的抗战现代诗正是持上述“历史想象力”间接涉入战争的方式进入抗战历史的。这是一个有责任的知识分子以反思姿态介入时代、社会的表现,其作品真确地描写了抗战中人的心灵真相,从而也控诉了战争的不义性。
[1]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学丛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陈超.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3]陈超.游荡者说[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
[4]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德)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1987.
[6]-[26]冯至.冯至全集(第一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7]冯至.冯至全集(第八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