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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唐传奇《莺莺传》的双重美学意蕴及文化内涵

2014-08-15王燕芸

关键词:崔莺莺唐传奇张生

王燕芸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62)

《莺莺传》是一部影响甚大的唐传奇作品,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唐人传奇遗留不少,而后来煊赫如是者,惟此篇及李朝威《柳毅传》而已”,[1](P55-56)本文将从《莺莺传》的文本描写及社会历史背景出发,解析《莺莺传》中蕴含的诗意气息和悲剧底蕴,并深入分析其中所反映的文化内涵。

一、诗意之美

《莺莺传》本身就是一首美艳哀婉的爱情长诗,其诗意化的语言表达使小说行文紧凑,文笔清丽,富有音乐的节奏感。含蓄的诗歌寄情委婉地表达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相互爱慕的心声,诗化的人物形象散发出温和优雅的人格魅力,带给读者回味无穷的美感体验。

(一)含蓄蕴藉的诗歌传情

美存在于生活的各种关系之中,《莺莺传》中张生与崔莹莹刻骨铭心的爱情主要是通过诗歌传达。无论是一见钟情的倾慕之意还是各奔东西的分离之恨都有诗歌作为表达情意的载体,由此为全诗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诗意美。

张生初次见面莺莺时,瞬间被“颜色艳异,光辉动人”的莺莺所倾倒,日思夜想“愿致其情”,但始终无处下手。这时莺莺的丫鬟红娘提示张生:“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于是张生赋《春词》两首交给莺莺,借此表达自己对她的爱慕,莺莺则以《明月三五夜》回复张生的表白。男女主人公借诗表明心迹,使读者在美的享受中领悟到爱情的朦胧和温馨。

崔张的爱情在诗歌中开始,也在诗歌中结束。张生别娶,莺莺另嫁之后,张生对莺莺却未完全忘怀,故以表兄的身份求见,莺莺用两首诗为两人的爱情彻底画上了句号。诗歌内容虽然决绝,但在客观上增加了作品的诗意气息,以“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和“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寥寥数语留给读者深深的遗憾和思考,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

(二)浓郁浪漫的诗意氛围

诗歌的巧妙运用为《莺莺传》增添了朦胧优雅的艺术美感,而隽永优美的语言、清幽淡雅的意境则为故事营造出清新和谐的氛围,使作品的诗意色彩更为浓郁纯厚。

《莺莺传》的语言是诗化了的语言,具有画面的质感和音乐的节奏感。如崔张第一次见面时,对莺莺容貌的描写:“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用语简洁凝练却富有神韵。又如当张生看过莺莺的诗而翻墙约会时,莺莺对张生进行的一番训斥:“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被人之惠,不祥”,句式整齐统一,节奏感强,诗化的语言使作品洋溢着饱含诗意的美学风味。

而优美和谐的意境也极大地提升了小说的诗意美。张生与崔莺莺的幽会是在夜晚进行,朦胧柔和的月光成为双方爱情的见证。莺莺回复张生的诗写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和崔莺莺的约会就是在这样的明月夜,月光、微风、花影、美人构成一幅幽静清丽、情意浓浓的画面,浪漫动人。“斜月晶莹、幽辉半床”更是营造出一种恬静柔和的意境,引人入胜。

(三)人物形象的诗化呈现

莺莺是《莺莺传》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人物典型,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说:“崔莺莺这一美丽的形象不仅符合当时封建士大夫的审美要求,更是中国完美女性的代表,是一个具有普遍美学意义的形象。”[2]她的身上不仅具有温婉、含蓄、多情的诗人气质,而且闪烁着知书达理、宽容大度的才女风范,使女性美在诗意盎然中凸显出来。

小说一开始便刻画出了莺莺的矜持性格。当母亲要求她出来见过救命恩人张生时,莺莺“久之,乃至”,宴席上面对张的挑拨,她终席不对,表现出闺阁女子特有的内敛含蓄的性格特征。初次与张生幽会时,莺莺也是“终夕无一言,”接着十几日没有音信,继续保持着她矜持温婉的个性。即使在张生即将离去的前夕,莺莺也没有过多为难的话语,而是脸上写出“愁怨之容”,这种无声的哀怨是莺莺诗意性格的真实写照。

二、悲剧底蕴

美学中的悲剧是指“主人公由于坚持正义或积极进取,而与现实环境之间发生的冲突,冲突中主人公因感性生命遭到摧残和毁灭而成就了精神生命的永恒价值,从而激起悲壮之情而使人们的心灵得以净化,精神得以提升”。[3](P182-190)《莺莺传》中男女主人公由刻骨铭心的相爱到终生不复相见,引发我们对爱情和生活的思考、对主人公命运的怜悯以及对世俗社会的反思。

(一)奋不顾身的悲壮

长期以来,古代人们的婚嫁观念中就有“聘则为妻奔是妾”的思想存在,《莺莺传》中崔莺莺和张生的没有经过正式的婚姻形式而私下结合,一方面表现了男女双方大胆突破礼教束缚的反抗精神和反叛性格,但一定程度上也为双方的爱情悲剧埋下了隐患。

《莺莺传》中张生并非轻薄放浪之徒,小说的开头有明确交代:“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而见到莺莺时的张生为何如此着急?大多是因为基于对莺莺的深切迷恋使得张生不顾礼仪而想入非非。莺莺对张生同样用情至深,以至于自荐枕席来到西厢与张生私会。然而莺莺心中难免还是有一些矛盾和伤感,小说中写道:“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莺莺的泪水也许正代表了她对自己的强力说服,“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也说明了这种没有媒妁之言的结合还是给她带来了压力和顾虑。但收到张生的《会真》诗之后,为了追求爱情她又一次奋不顾身地与张生私会于西厢,并长达月余。聪明的莺莺也许早就预料到了这场爱情的结局,但是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为小说增添了悲壮的色彩,给读者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

(二)有情难守的悲哀

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爱情是文人墨客亘古不变的话题,“愿天下有情的人都成了眷属”是令人向往的爱情结局。然而张生和莺莺这对有情人却终难相守,那朵曾经娇艳的爱情之花随风枯萎。

《莺莺传》中张生和莺莺是彼此相爱的。首先莺莺对爱情的强烈向往促使她自荐枕席与张生幽会于西厢,张生离别时,为其弹奏琴曲以致涕下流连,至于后来写给张生的回信更是催人泪下,因此不能不说莺莺对张生的感情至深至浓。而张生也绝非薄情寡义,如果初次见面是迷恋于莺莺的美色,但后来的相处显然使他彻底爱上了多才多艺的莺莺。在于莺莺私会的一月间,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可见张生对莺莺的感情是真实的。第一次离开莺莺时,张生“先以情谕之”,后又回到蒲州与莺莺相会数月,再次分别时“愁叹于崔氏之侧”,足以看出张生对莺莺的思念和眷恋。

至于张生离开莺莺后大发女人尤物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大概只是他的自我解嘲而已,以致两人各自婚娶后张生还托名表兄的身份求见。当莺莺拒绝见面时,张生“怨念之情,动于颜色”,表明张生在心里对莺莺始终念念不忘。两人的真情实意如此感动人心却最终难成眷属,美好爱情的破灭给读者造成强烈的心灵冲击,两人爱情悲剧的结局让读者正视世界的现状和生存的意义。

(三)世人评价的悲凉

每个悲剧都有潜在的现实基础和社会因素,人生的苦难来源于人与社会的不断冲突。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古人多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守礼是评价女性的重要标准。莺莺作为闺阁女子,没有经过婚姻之礼而与张生私会,在世人看来就属于“妖于人”的祸害,“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并以此警示后人“使知之者不为,为之者不惑”,世人的认识体现着深深的时代之悲,而莺莺对自由爱情的向往和对礼教的反叛精神则完全被时人所忽略。

更值得读者思考的是,莺莺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认为“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行为不符合礼的标准,但并不去抗争,而是选择顺其发展。正如张法先生所说:“中国的悲剧人物不是因情而毁灭自己以暴露礼的片面性,而是使情在自己心中掩埋以至毁灭而使礼得以维持。”[4](P44)

三、双重美的文化思考

《莺莺传》透露出的双重美学意蕴从侧面反映出唐代特定的社会文化风气,在带给读者愉悦和震撼的心理享受的同时,激起读者对爱情、对人生、对命运的深层次思考。

(一)唐诗对传奇的影响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有物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作一首诗看。”[5](P349)唐传奇诞生在诗歌发展繁荣的唐代,接受了诗歌更多的熏陶和影响,唐诗在语言形式和艺术手法上影响着唐传奇的用笔,使唐传奇行文多骈俪之词,用语优美凝练。《莺莺传》就是一部具有诗化语言的传奇作品,小说用骈散结合的语言描摹人物的神态、仪表和举止,使整部作品读起来文笔清丽,严谨雅致,大大提升了小说的审美品味和可读性。

唐诗的审美追求也对唐传奇的审美倾向起潜移默化的引导作用,诗歌空灵的意境美在唐传奇中因隐约可见。在诗歌言情写意艺术的滋润下,唐代传奇小说很快成熟起来,形成了“既具有美妙的意境,又有细致的刻画;既有丰富的想象,又有如实的描绘”[6]的风格特征。《莺莺传》中崔张相会的时间是“明月三五夜”,地点是花好月圆的西厢,温柔皎洁的月光意象代表着爱情的纯洁美好,而月夜相会的意境使作品顿显诗趣盎然,富有神韵。

(二)唐人开放的婚恋心态

小说中崔莺莺和张生的大胆结合有唐代开放的社会文化基础,比起中国封建历史上的其他朝代,唐朝的社会风气是比较宽松的,男女婚恋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自然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唐代由于社会风气开放,礼法约束减弱,女子的社会地位得到提高,她们身上体现着唐朝思想文化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而自主择偶观也在一定程度上被人们所接受。如白居易在《议婚》诗中写道:“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7](P20)可见唐朝女子在择偶中具有一定的自主权。而且从初唐到中晚唐,从一而终的婚姻观念一直不是很强烈,女子再嫁也不以为怪。《莺莺传》中崔莺莺之所以能大胆地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唐朝这种开放的婚恋风气有很大关系。

但值得注意的是,唐代虽然婚恋思想空前开放,可是门第等级观念依然存在,唐人在通婚时还是会考虑到门第的相当,特别是准备进入仕途的士子,要想在官场上立足就得慎重考虑婚姻。于是开放的婚恋价值观和封建等级制度之间的矛盾酿成了莺莺的爱情悲剧,遗憾的结局带给读者痛苦的人生体悟。

(三)重视功名的社会风尚

开放豁达的唐文化给了莺莺自由追求爱情的机会,使莺莺不计后果投入与张生的爱情之中。但令人惋惜的是,在科举制度的吸引和鼓舞下,唐代不少士大夫阶层知识分子热衷于考取功名,他们对仕途的追求甚至超过了对爱情的渴望。

而当时唐朝上层社会中的等级制度依然存在,加之唐科举制度尚不完善,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需要官僚权贵的推荐才有及第的希望。所以唐代读书人要想做官必须获得名门望族的保举,这就使得很多科举士子不得不依附于达官显贵,通过联姻获得入仕资格,于是抛弃旧时情人就成为追求功名的必然结果,由此造成了社会上不少爱情悲剧的发生。

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当时唐代的社会风尚是“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于仕而不由清望官,都会俱为社会所不齿。”[8](P112)张生不断参加科举,无非是想入仕为官,但莺莺的家世并不显赫,虽然文中说“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但毕竟算不上名门望族,不能成为张生进仕的得力助手。当爱情与试图理想发生矛盾时,张生为了能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他必须符合社会规定的准则,虽然心里深爱着莺莺,结果还是选择了离开。爱情的自由最终被冷酷的现实所践踏,崔张的爱情在不可抗拒的悲剧中给人震撼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四、结语

《莺莺传》蕴含的诗意美带着读者的心灵在空灵美妙的诗意氛围中尽情呼吸,直至归于纯净柔和;而悲剧的美学效果就在于当美的事物被毁灭时,人们精神上所产生的怜悯、恐惧或振奋。《莺莺传》中莺莺与张生的爱情结局使我们正视人生的无奈和社会环境这个不可抗拒的力量,引发我们关于人生价值和爱情观的重新构建。《莺莺传》引导读者在对悲剧进行探因的过程中,努力挖掘隐藏的社会痼疾,奋力彰显美的积极力量,从而推动我们的民族在自我完善中朝着美的方向不断前进。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2]王艳.唐传奇中最美的女性——崔莺莺[J].陇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

[3]蒋孔阳,朱立元.美学原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4]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5]朱光潜.朱光潜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6]游国恩.中国文学史(第一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白居易.白居易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8]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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