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的现代社会与资本“奴役”之路——以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为视角
2014-08-15刘余勤
刘余勤
(东华大学 学生处,上海201620)
马克思的“劳动异化”是对资本主义“文明化”彻底批判的产物,深刻揭示出“资本逻辑”控制和偏离人类文明大道的不可能性。正是站在人类文明未来发展的角度,我们认为,资本主义的“文明化”本身是以更大范围、更深程度、更为普遍的“劳动异化”为前提和必然结果。处于全球化、信息化、市场化的时代,我们以马尔库塞的“单向社会”为切入点,重提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批判的内在逻辑,有着直接而现实的意义。尤其对于中国当下正在进行的深度“融入全球化”的进程而言,时刻警醒资本主义“文明化”引诱、挤压、控制等所可能造成的单一性、片面性、碎片化的“异化”后果,这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当务之急和应有之义。
一、从“异化劳动”到“单向度的人”:批判资本“奴役之路”的重要视角
作为法兰克福学者中一位重量级的哲学家和社会学家,马尔库塞对马克思的劳动异化学说和劳动分工理论有着深入而独到的研究,更重要的是,马尔库塞继承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思维,并把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加以发展,形成了独特的社会和文化批判理论。研究马尔库塞的思想,不能不回到马克思的源头,而要读懂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西方世界的意义,则不能不关注马尔库塞对马克思思想的重新解读和定义。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经济事实出发,分析了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即人同自己所生产的产品相异化、劳动过程的异化、人的本质异化与人的交往关系的异化。其中,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的描述影响了后来诸多的社会哲学家。马克思曾如此形容劳动异化: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异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结果是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1]
在马克思这里,“异化劳动”表现为一种“角色颠倒”,即是产生客体的主体,反而被客体所控制,为什么由人产生的东西,却反过来控制人?正如马克思所描绘的那样:工人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劳动只是成为了满足人们需要的一种手段。在马尔库塞看来,“异化”造成的不仅仅是原本创造人类、创造价值的劳动的性质发生改变,《单向度的人》一书中,他同样认为高度发展的科学和技术也是造成“异化”的罪魁祸首。在技术合法性外衣的包装下,发达工业社会依靠科技提升了工人的待遇,看上去不是依靠劳动剥削为特征的社会,但却对任何可能的反抗进行“扼杀”,结果使社会变成单向度的社会,使个体变为单向度的人。虽然马尔库塞所生活的资本主义时代不同于马克思所处的1884年,但他对新时代下资本主义社会带来的“异化”有着异常的敏锐性,在他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依靠“技术”来主导文化和思想的社会,其特色在于,它在绝对优势的效率和不断增长的生活标准这双重基础上,依靠技术,而不是依靠恐怖来征服离心的社会力量。[2]
马尔库塞称之为单向度的人,其实就是指丧失合理地批判社会现实能力的人。由于失去了批判的精神和动力,单向度的人丧失了作为一个人追求自由的本质,反而甘于沉迷现实,在这层意义上,与马克思的“异化”本质上是相同的。只是这种新的“异化”是建立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日益增加,工人阶级地位相对提升的基础上,并且更多地体现在精神和文化的层面。“异化”不仅仅改变了人的思维和行为习惯,还渗透到社会的生产和消费环节,“让人们在他们的商品中识别出自身,在他们的汽车、高保真音响设备、错层式房屋、厨房设备中找到自己的灵魂。”马尔库塞不无忧虑地写道:“那种使个人依附于他的社会的根本机制已经变化了……”[2]
二、从劳动的分工到劳动的“异化”:走向资本“奴役之路”的内在逻辑
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劳动分工问题就引起了青年马克思的兴趣和注意。正是在这部早期手稿中,马克思考察“劳动分工”的概念,并通过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而深刻地揭示了分工的本质。马克思关于劳动分工和劳动异化的理论同样被马尔库塞所接收,他认可马克思对分工导致异化的判断:由于物质的匮乏,人类为了维持生存,被迫进行合作,接受一种劳动组织方式——分工。但是,他同时提出,为了维持这种分工形式,人类不得不接受一系列产生于“特定统治机构的附加控制”,即所谓“额外压抑”。马尔库塞认为,正是“额外压抑”把人束缚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框架中,强制的社会分工让人违背意愿地去从事劳动,逐步走向“异化”之路。所以按照这一观念,《手稿》中马克思所说的“早晨钓鱼,晚上从事批判”的分工并不会导致异化,正是因为这种分工建立在自愿合作的基础上。
在马尔库塞看来,被迫的、强制的劳动分工导致了人类劳动的异化,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水平的提高、机械化自动化的加强,则把人变成了工具,成了机器的零件。他认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人的肉体和灵魂都变成了一部机器,“不是积极的,就是消极的;不是生产性的,就是接受性的,在他的工作时间里为这一制度效力。技术上的劳动分工使人本身只起着一部分操作功能,而这一部分功能则受着资本主义过程的协调器的协调。”[3]
从文化的角度,马尔库塞进一步发现,现代工业社会对人的控制和压抑,并非像马克思所处的前资本时代那样“明目张胆”,而是显得更加“温柔”,不是通过暴力,而是通过刺激“消费”来实现,或者通过制造一些虚假的需求来实现。他写道:“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艰辛、侵略、痛苦和非正义永恒化的需要是‘虚假的’需要……现行的大多数需要,诸如休息、娱乐、按广告宣传来处世和消费、爱和恨别人之所爱和所恨,都属于虚假的需要这一范畴之列。”[2]今天,消费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特征之一,而资本的流动性又进一步加强了这种特征,正是借助高新的科学和技术,资本通过消费把“需要”强加给生活于其中的每一个人,变为人们貌似离不开的一种习惯和生活方式。马尔库塞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他指出资本主义的各种商品,以及令人着迷的新闻娱乐产品,这一切带来的都是使消费者比较愉快地与生产者,进而与社会整体相连结的思想和情绪上的反应。在这一过程中,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它们引起一种虚假的难以看出其为谬误的意识。[4]
实际上,这些只是现代工业社会分工之下“异化”的一个表现而已。从表面上看,为了进一步发展生产力,以及提高工作的效率,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分工是“合理的”和“必需的”,因为这是生产活动所必需,正是由于劳动分工,满足了人们大量的、不同的需求,哪怕是“虚假的需求”。然而,真相的确如此吗?劳动分工所带来的劳动异化是否真的难以避免,抑或是现代文明社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马尔库塞认为,这只是经验的把握,其实质并非如此。在马克思提出劳动分工理论的基础上,他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分工从来是一种“异化”的分工,因为劳动者只是履行着一种“预定的功能”。在资本主义社会,没有人把劳动视为生活的“目的”,而是将其视为生活的手段。同样的,“虚假的消费”也建立在异化劳动之上,正是由于劳动的异化才导致了单向度人的消费社会观念的异化,剥夺了他们的感情和主体意识,使其成为和主体的本质相背离的物化的存在。正如马尔库塞所写的那样,“人们好像是为了商品而生活,他们把汽车、高清晰度录像机、两层双向宽敞阳台住宅、厨房设备作为他们生活的灵魂”。这种盲目追求高消费、“虚假消费”的观念和行为实际上已成为当今资本主义一个普遍的社会难题。
因此,我们认为,马尔库塞对当时最发达资本主义——美国资本主义“文明化”的存在方式的批判尤其深刻,其对机械化、自动化生产,以及“消费社会”的考察和批判,在今天依然具有强有力的时代价值和警醒意义。我们至少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深入解析:
其一,在“生产逻辑”上,资本的“文明化”、“高级化”意味着更高程度地远离“自然生存”意义的“劳动者”,成为资本“生产逻辑”的内在环节和要素。在现代科学技术(体现为专利、机器、信息技术等等)成为“资本”获取巨大“超额利润”的强大工具的条件下,“机器排挤工人”、“技术压制工人”越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生产文明现象”。有谁不会为“生产效率”的提高而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呢?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纯粹的“物质”本身,而在于通过这种“物质”所体现出来的“物质关系”。在“资本逻辑”占据绝对统治的条件下,科学技术的研发以及由此产生的“生产过程”的改进,自觉、不自觉地在客观上充当着、执行着“资本意志”,为获得巨大的“超额利润”(剩余价值)服务。正是站在马克思“异化劳动”的立场和逻辑上,必然会推演出在“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科学技术异化”的客观结论,最终得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通过现代科学技术),对全世界的劳动者实施全面控制。这是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导致更为全面的“异化劳动”的重要根源。
其二,在“消费逻辑”上,资本逻辑的绝对控制越来越隐性化,显得越来越“不在场”。与之相对应,“消费者主权”、“消费自由”、“我消费我存在”、“幸福等于更多的消费”之类的观念甚嚣尘上。从马克思“异化劳动”和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的角度看,“消费”本身是“劳动者活着”的最重要、最突出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所讲的“工资”和马尔库塞所讲的“收入”,本身是探究“消费逻辑”的最重要因素。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消费逻辑”的最终逻辑起点,并非纯粹的“消费行为”本身,而是源于“劳动”,源于“资本”对于“劳动者”贡献程度的认可和接受程度。这恰恰表明纯粹“消费逻辑”的片面性和不彻底性。如果我们继续追问“消费领域”存在的各种异化现象,那么就会发现:在“生产异化”的本质逻辑得不到彻底改变的情况下,通过各种琳琅满目的“消费品”来显示“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本身就是填补“异化空间”的必然结果。一旦“我的消费”变成了一种与“我”无关的符号,“我”的生产劳动也就失去了终极的意义。这也就是当下欧洲一方面享受着全球的“高福利”,另一方面却失去了生产劳动积极性的根源所在。
其三,在“文化逻辑”上,整个资本主义商品化和生产方式的全球化发展和扩张,最终在文化领域塑造出一种更为通俗和普遍化的“大众文化”。“文化”的本质是“人”反省自身存在方式的一种特殊方式,也是“人之为人”的一种独特性内容。在“商品逻辑”成为主导型文化范式的情况下,文化生产本身所具有的“高尚”、“教化”、“约束欲望”之类的含义,逐步被可通约的“货币价值”所替代,被更多“激发欲望”、“满足欲望”的商品所替代。
这意味着,一个被“资本”全面异化和控制的“现代世界体系”已经编织起来,作为最普通的“劳动者”,警醒和反思这种“异化状态”是融入全球化的一个必要思想前提。
三、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奴役之路”及其救赎可能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探讨了劳动分工引起“奴役”的可能,他认为当社会劳动的生产率非常低,除了必要生活资料只能提供微少的剩余的时候,生产力的提高、交往的扩大、国家和法的发展、艺术和科学的创立,都只有通过更大的分工才有可能,这种分工的基础是从事单纯体力劳动的群众与管理劳动、经营商业、掌管国事以及后来从事艺术和科学的少数特权分子之间的大分工,这种分工的最简单的完全自发的形式正是奴隶制[5]。恩格斯的分工思想显然对马尔库塞也产生了影响,与一般学者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高度自由的社会不同,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马尔库塞提出了全新的概念,他把资本主义看成是一个某种程度上的“极权社会”,理由就是劳动分工所导致的“异化”造成了社会中单向度、不会主动思考的人,以及以“消费”为主导的资本主义社会一方面制造大量需求,另一方面又压制不同意见和声音,压制人们对现状的否定和批判。
对“奴役”有丰富论述的思想家很多,比如阿伦特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人的境况》两本书中,同样从劳动分工的角度出发,讨论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奴隶制变化过程。虽然,恩格斯本人不是提出劳动分工与奴隶制有关联的思想家,但他的论述同样提醒我们,远古社会的奴隶制并没有随着资产阶级对封建地主的全面胜利而退出历史的舞台,恰恰相反,在技术理性主导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以“非人性”著称的制度,极有可能改头换面,以一种被“异化”的形式而存在。换言之,虽然在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由原始分工导致的奴隶制已经不太可能出现,但是不代表奴隶就彻底消失。实际上,在资本主义文化和消费思潮泛滥之下,一批新的“奴隶”正在悄然产生。如果说前现代希腊、罗马时期的奴隶没有进入公共领域的权利,不能参与政治,并且专注于劳动,是一种“把劳动排除出人类生活境况的尝试。”[6]在马尔库塞那里(尽管他本人没有明确使用“奴隶”一词),把科学、艺术、哲学、日常思维、政治体制、经济和工艺方面都变为单向度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同样存在通向“奴役之路”的危险,现代工业社会中众多单向度的人已然沦为资本、金钱和消费的“奴隶”。
借用阿伦特的逻辑,在现代社会虚假的“消费”文化之下,在技术理性操纵和控制下,由于淡化了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界限,资本的奴役性只会显得更加隐秘,人表面上得到了自由,其实是不自由的。人们不得不依附于资本的“极权统治”,不得不为生活奔波,为赚钱养家劳累,他们没有自由选择自己生活真正的基础和保障,所谓的“自由”已被金钱所奴役。马尔库塞同样强调,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颖和可怕之处不仅在于此,当技术进步使得人们的生活质量得到提升,让人们满足于眼前的物质需要,人们就容易付出不再追求自由、不再想象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代价,在很多人看来,纵然这是一个不自由的社会,但毕竟是一个舒舒服服的不自由社会;虽是一个有效地控制着人的极权主义社会,但毕竟是一个使人安然自得的极权主义社会[2]。这就是它的新颖和危险之处。
这种被“奴役”的境况,与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劳动异己性的描述是一致的。相对于前现代的奴隶,生活在资本主义现代社会中被“奴役”的人实际更加危险,因为前现代的奴隶尚且意识到自身被奴役的地位,并由于对这种地位所怀有的不满而走向反抗,但在资本主义体制下,被“消费”所控制的单面人反而容易失去革命性,安于现状。正如马尔库塞所说:“如果一个工人与其老板享受同一节目,光顾同一娱乐场所;如果打字员像她雇主的女儿一样修饰入时;如果黑人也有一部卡迪拉克牌小轿车;如果他们都读同一种报纸,那么这种同化并不表明阶级的消失,而是表明那种有利于维护现存制度的需要和满足被共同分享的程度。”[2]所以,当社会中的大多数人的需要以某种方式来满足和同化后,人们就失去了革命性,转而不希望激进的革命。这正是马尔库塞所担心的,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资本主义社会所面临的新问题。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资本主义社会争取和奋斗的至关重要的价值——自由就退居到了背景地位,失去了传统的存在理由和概念内涵,被制度化地融入了社会机体中,沦为统治的工具。在《单向度的人》一书末尾,马尔库塞把重新争取真正的自由,建立新社会的期望目光投向青年学生,认为学生还没有被完全“异化”,然而随着20世纪60年代美国青年运动昙花一现,这种期望也逐渐被证明不太现实。或许,要寻找免于“奴役”的道路,我们最终仍然要回到马克思,从他那令人深思的笔触中找到启发。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提出了“劳动终结论”来描述新的“共产主义”社会,他如此描绘废除劳动分工后的图景:在共产主义社会的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资本主义),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为了生活的第一需要;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7]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73.
[2](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2,9,6,45,9.
[3]俞吾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四辑)[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95.
[4]袁银传,杨乐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路径及其启示[J].中国社会科学,2012,(5).
[5]崔伟奇,翟俊刚.《反杜林论》导读[M].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2:6.
[6](美)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46.
[7]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M].中共中央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