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阿诺德笔下的贵族形象
2014-08-15袁晓军
袁晓军
(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马修·阿诺德(1822~1888)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文化理论家和批评家,他对维多利亚时期社会各阶层都进行过猛烈的抨击,并且给每个阶级都取了所谓的“绰号”。阿诺德把贵族阶级称为“野蛮人”(Barbarians)。英语中aristocracy(aristocratic class)和nobles(nobility)都有“贵族”的意思。Aristocracy通常指门第、血统、教养等方面优于其他阶级的特权阶级。Nobility往往专指低于王室成员(royalty)而高于其他一切阶级的人,在英国还不包括低等贵族,即有头衔但属于平民等级的男爵(baronets)和骑士(knights)。本文要讨论的贵族阶级包括特权阶级和低等贵族。我国学术界对阿诺德笔下的贵族阶级形象这一问题并未进行过专门研究,只有个别学者在学术论文中有所提及。陆扬先生在论及贵族阶级时曾经指出“他们是野蛮人,野蛮的贵族固然是精力充沛的正人君子,可是他们闭目塞听,墨守成规,没有一点创新意识。”[1](P22)由于贵族阶级形象并非该文讨论的重点,陆扬先生并未就这一问题展开讨论。鉴于阿诺德在讨论贵族阶级时用了较大的篇幅,足见这一阶级的重要性,又鉴于理解和认识贵族阶级的形象是洞悉阿诺德文化理论的一条有效途径,因此,厘清贵族阶级的形象有着重要的意义。在阿诺德的作品中,贵族阶级为我们呈现了不同的形象。
一、曾经辉煌的守旧者
无论是在教育上,还是在社会地位的占有上,贵族阶级都在英国发展史中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阿诺德在提及贵族阶级的教育时认为“伊顿公学和其他三、四个公学只为上层社会的孩子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2](P295)这不仅表明贵族阶级地位上有特别之处,还说明此种情况下教育的排他性:这些学校只为上层社会的孩子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因此,学生在这样的学校中便有机会获得“贵族阶级中最好的美德:脱俗的自由、刚毅、高尚的精神、简朴。”[2](P263)而这部分人将来在国家政府中谋得要职也就顺理成章了,“贵族乃一微型寡头集团,能使其所有成员在国家行政机关供职,这一行为本身不是政府行为的敌人,而是朋友。”[2](P303)从接受良好的教育到政府部门的要职,贵族阶级成为英国社会中真正的统治者,他们“在英国社会中影响颇巨……发挥着它榜样的力量……”[3](P81)贵族阶级的辉煌远不止这些,“我们大家都领受过野蛮人的洪恩,他们曾为元气丧失殆尽的欧洲注入新的活力,使之振兴。”[4](P78)因此,不仅英国曾经受益于贵族阶级,就连整个欧洲的发展都曾领受过英国贵族的恩惠。贵族阶级在英国社会中的辉煌地位使得他们成为“张扬个人自由激情的天然堡垒,也是户外运动激情的天然大本营。”[4](P78)精力充沛、仪表英俊、肤色健康,这些都成为贵族留给后代的优良基因,也成为他们曾经辉煌的重要组成部分。
时间的流逝使贵族阶级越来越难以跟上社会发展的步伐。在阿诺德看来,随着形势的发展,贵族阶级越来越辨不清方向。这里的方向有2个层面的含义:一是贵族自身发展的方向,二是社会与时代发展的方向。因此,他只能对贵族表达自己的一厢情愿,“但愿英国的贵族能理解他们的国家所处形势的严峻性;但愿他们能理解现如今的欧洲已经不是皮特先生时代的欧洲,也不可能再依照他的原则来处理事务。”[5](P96)阿诺德所表达出来的这种虚拟式的语气恰恰说明了他对贵族阶级的失望,英国的贵族阶级不可能真正了解当时英国的处境,他们还停留在对曾经辉煌的想象之中,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不可能看到新兴的中产阶级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这种成就又把英国的伟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正是中产阶级“挽救了我们的愚蠢的碍手碍脚的贵族,使他们没有被扔到泰晤士河里去。”[3](P132)这时的贵族阶级已经在英国社会的发展面前显得有些“碍手碍脚”,如若不是中产阶级,他们即便是不被扔进泰晤士河中,也会被扔进历史发展的长河中。贵族阶级不仅看不到中产阶级所取得的进步和成就,对待大众的态度也如出一辙。他们“天生赞同用强硬手段对付大众,现在国内对付这类问题心慈手软,令他深感不安。”[4](P53)他们认为政府在大众问题上的不作为就是心慈手软,强烈要求采取强硬手段,这些都表明贵族阶级根本没有意识到劳工阶级已经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并且开始发挥作用,而贵族却仍然“严肃起来重视荣誉、希望受人尊敬,轻松如意的时候喜欢户外运动和寻欢作乐。”[4](P83)这种生活方式使他们越来越难以适应时代的发展。
贵族阶级的好运不再,一味沉溺于过去美好的事物只会使他们愈加守旧。社会形势的发展未能使好运一直与贵族阶级相伴,阿诺德在对意大利问题的回复中认为“英国的贵族阶级很难再有以往的好运了。”[5](P65)以往的贵族阶级不论在教育上还是在社会地位上都有好运可交,他们可以上最好的公学,可以谋得政府部门的要职,这种好运过去一直伴随他们,而他们也似乎沉浸其中。因此,“贵族自然而然对过去既有秩序甚是推崇,对过往发生之事亦是如此。”[5](P83)事实上,此时的贵族阶级业已成为社会与时代发展的过去时,只是他们自身并未意识到而已。学识渊博的美国人萨姆纳曾经这样评论英国的贵族,“他们有很好的教育,良好的教养,在个人习惯和社会习俗方面更是谨小慎微,举止优雅。”[6](P284)即便他们举止优雅,即便他们谨小慎微,即便他们教养良好,但沉浸于过去美好的记忆始终无法让他们紧追时代发展的浪潮,思想上的固步自封和行动上的无所作为,已经使他们难以适应激变的社会。因此,在政权更迭频仍的19世纪,在社会剧变的维多利亚时期,守旧的贵族面对社会的转型显得力不从心,而与此同时,中产阶级和劳工阶级的崛起又使力量此消彼长,而贵族阶级能做的也只有望洋兴叹而已。
二、外表华丽的思想空壳
阿诺德认为贵族阶级代表了过去的“美好”,即便是这种美好与文化的要求格格不入。英国的“贵族因高雅斯文而著称,实际上它已形象地代表了‘美好’,或者说成了优美的影子。”[4](P77)阿诺德在表述贵族的美好时使用了引号,这种反称表明他对贵族所谓的美好的不恭维,把贵族阶级说成美好的影子,说明他们已经不能代表实际意义上的美好,已经和当下乃至未来的美好毫无关联。贵族阶级追寻的是世俗的辉煌、平安和权力,这些对他们都是巨大的诱惑,它们并非不是美好的事物,只是这种美好与思想和光明相去甚远。即便贵族的突出特点在于他们具有优雅的气质,甚至这种美好在高尚的骑士风度中也能见到,但这种完美的气质如若“过度则表现为桀骜不驯,那么显而易见,其缺陷必定表现为不够勇武高尚,过分的怯懦,逆来顺受。”[4](P74)而这则是阿诺德笔下的文化所不能容忍的。文化要求的美好不仅仅是外在的美好,更看重的是内在的美好,而贵族阶级所代表的美好业已成为过去,阿诺德要求的文化则更多地关注了人的内心的修炼以及对美好的追求,在这一点上,贵族的行为显然偏离了文化所设定的轨道。贵族阶级的怯懦和逆来顺受都与文化的规则相违背,因此,他们外在的美好也只能成为过去的一种美好记忆。
贵族阶级气质的外在性决定了他们思想上的贫乏。贵族气质的外在性决定了他们文化的外在性,这种外在文化“主要体现为外部的禀赋和魅力,如相貌、举止、才艺、勇武等。”[4](P79)无论是魅力还是禀赋,这些外在的文化形式直接决定了他们思想上的贫乏,即便是他们的这种文化也包括了勇敢、高傲、自信等内在的禀赋,但它们也是最浅表、最接近外在禀赋的一些品质,和真正意义上的内在的文化还是有相当的出入。“真正的文化教导我们应通过学习探讨,从思想和感情的世界取得美好与光明。”[4](P79)但贵族现如今关注的是浅表层的美德,关注的是外部的魅力和造诣,显然这种外在的文化形式也让他们的“无知、短视变得日益明显。”[7](P38)不求进取、盲目乐观便是无知,无所事事、盲目自信便是短视。按照文化的要求,贵族阶级理应学习从思想和情感的世界中获取美好与光明,而非一味地追求外在的气质与魅力,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恰恰背离了文化所要求的美好的轨道,因为在这一轨道运行的是内在的美好与光明,与外在的因素关联并不大。而贵族所追求的文化则是外在文化,无论是相貌、举止还是才艺以及他们所谓的勇武均属于这一范畴。因此,在阿诺德看来,贵族阶级不是没有文化,而是他们所谓的文化只具有外在性,而他的文化在兼顾外在性的同时更多地体现在其内在性上,意即思想和感情,而非禀赋和魅力。
贵族阶级在认识上的贫乏还体现在他们对待外国尤其是法国的态度上。也正是由于“贵族阶级在理念上天生固执,”[8](P130)才会导致他们“闭目塞听,盛气凌人,桀骜不驯……调动自己的内质来应付开放的时代。”[4](P53)也正是贵族阶级的闭目塞听与盛气凌人,阿诺德才会表达出对他们的那种担忧,“他们真正的危险在于上层和富有阶层会像法国上层和富有阶层那样堕落,并且会(向我们)证明当苦难来临时,他们会活力尽失。”[7](P227)在这里阿诺德认为英国的贵族并未从法国上层社会中汲取到有益的成分,反而会陷入法国上层社会的怪圈,那就是堕落和丧失活力。贵族阶级的这种认识还体现在他们对法国大革命的认知,“贵族们为同法国革命斗争中所取得的成功所误导,想象着他们已经击败了有关法国革命的观点,并且认为这些被击败的观点空洞乏力。”[5](P84)贵族们的这种错觉一方面说明他们对法国革命观点的无知,另一方面还自欺欺人,臆想着已经将这些观点击败,这一切都说明他们在对待法国革命这一问题上缺乏认识。因此,在对待法国的问题上,贵族阶级不仅没有从那里得到发展的活力,反而陷入堕落的怪圈,对法国革命不仅没有一个全新的认知,还使自身误入主观臆想的歧途,而这恰恰反映出他们在认识上的贫乏。
三、理智欠缺的野蛮人
“野蛮人”(barbarians)原是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所谓“外国人”的称呼。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使用的“野蛮人”指的是公元3世纪到5世纪反复掠夺西罗马帝国、致使罗马灭亡的哥特人(也就是英国人的日耳曼祖先)。哥特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强悍、道德风气简单而淳朴,这和罗马后期的骄奢淫逸大不相同。“野蛮人”这个词原本没有特别的贬义,但在阿诺德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它还是像“非利士”和“群氓”一样,有些许的贬义。贵族阶级继承了哥特人的某些优良传统,如哥特人身上的强悍,这原本是一种外在的文化形式,贵族阶级似乎是原封不动、照单签收。反映在贵族身上就是相貌、举止和勇武,而这些又恰恰是阿诺德所抨击的。因为依照阿诺德的文化要求,贵族阶级应更多地强调内在的修养,而非只是注重外在相貌、行为与举止等。贵族阶级的这些行为不仅束缚了自身前进的步伐,还进一步禁锢了自身的思想,到头来只能是固步自封,游离于时代发展的潮流之外。
与中产阶级相比,贵族依然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在英国,贵族统治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时,而英国本身需要的是现在时和将来时,未来的发展需要的是更具活力的阶级,但“贵族应付不了一个需要智慧的时代,他们的观念是面对事实,而不是思想。思想的世界是希望,是未来;贵族的世界是已经定型的,是过去,他们已经交过好运了,还希望这份好运能继续下去。”[3](P132)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在社会发展的许多方面都领先于世界其他国家,因此,这样的时代需要的显然是智慧,统治这个时代的阶级显然是智慧的阶级,但贵族阶级落后的观念以及定型化的思想显然不能继续领导这个国家继续前行,也不能继续给这个国家带来希望。已经交过好运的贵族阶级显然不能将这份好运继续下去,这也是由19世纪英国的社会大背景所决定的。他们并不愿意退出历史舞台,也“没有什么贵族喜欢比自己更大的权威以严厉的行政工具取代原先它一手操纵的花架子,诸如郡的正副长官制和地方武装队。”[4](P44)虽然他们喜欢自己所谓的权威,但这一权威俨然已经不能治理这个社会,因为这时它只是个花架子,就像郡的正副长官制只是个花架子一样。时代的发展需要的是更具智慧、更具权威的阶级的出现,对日暮西山的贵族而言,他们也许心有余而力不足。
偏离文化设定的轨道,贵族阶级必定缺乏理智之光,丧失发展“优秀自我”的机遇。阿诺德认为贵族阶级无法满足时代发展的需要,因为“文化向我们昭示,贵族必然不具备思想,目光迟滞看不清世界的发展,因而避免不了缺乏理智之光;在此亟需光明的时刻,贵族必然不可能满足我们的要求。”[4](P52)思想的缺乏使贵族认不清形势的发展,目光迟滞则表明他们思想的滞后性,这与文化的要求相去甚远,文化需要的是思想、理智和光明,然而贵族阶级显然与这些要素无缘。既然无法满足文化要求,他们就不可能达到“优秀自我”,只能拘囿于“普通自我”抑或围绕“普通自我”原地打转。贵族阶级思想上的匮乏与他们对英国社会发展和自身发展不无关联。由于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发展达到巅峰期,各个领域取得的成就都令世界上其他国家难以望其项背,因此,举国上下的自满情绪在整个英伦三岛蔓延开来。这种情绪当然在贵族阶级中也有相当的市场,贵族阶级觉得不仅他们可以自满,甚至“仍然相信肩膀宽阔、和蔼可亲的英国人有十足的理由感到自满。”[4](P90)而这种自满恰恰又是文化眼中的短视行为,为文化所不齿。按照文化的要求,包括贵族在内的社会各阶级都需要“通过客观的主动的阅读、思考、观察等手段,去了解最优秀的知识。”[4](P166)而贵族阶级的这种自满势必导致他们的闭目塞听,谈不上去主动阅读、仔细思考和认真观察,更谈不上竭力去了解世界上最优秀的知识了。远离文化,贵族阶级缺乏理智之光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阿诺德的作品中,贵族阶级呈现出不同的形象,他们不仅是曾经辉煌的、盲目自信而固步自封的守旧者,而且也代表了外表华丽的思想空壳,是沉溺于过去的美好事物而缺乏前行的思想者。他们更是理智缺乏的野蛮人,拘囿于“普通自我”而不能自拔,“优秀自我”对他们来说望尘莫及。贵族阶级所呈现出来的种种形象说明了他们的没落已成为一种历史必然。阿诺德对贵族的认知始于兰斯顿勋爵,因为“随着追随兰斯顿勋爵,(阿诺德)很清楚他对这位受过贵族教育的牧师之子的先入为主(的看法)。”[9](P52)阿诺德通过私人秘书这一途径使自己有机会接触到英国的贵族阶层,因此,阿诺德对他们的看法抑或评价应该是比较恰当的。对阿诺德作品中贵族阶级形象的理解,不仅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了解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阶级(尤其是贵族阶级)状况的窗户,也为我们进一步理解阿诺德的文化观念做了很好的铺垫。
[1]陆扬.读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04(3):21-24.
[2]Arnold,Matthew.Democratic Education[M].Edited by R.H.Super.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2.
[3]马修·阿诺德.友谊的花环[M].吕滇雯,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
[4]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韩敏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5]Arnold,Matthew.On the Classical Tradition[M].Edited by R.H.Super.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0.
[6]Arnold,Matthew.Essays Religious and Mixed[M].Edited by R.H.Super.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72.
[7]Arnold,Matthew.Selected 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M].Edited by Clinton Machann and Forrest D.Burt.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3.
[8]Arnold,Matthew.Essays by Matthew Arnold:Including Essays in Criticism 1865,On Translating Homer(with F.W.Newman's reply)and five other essays[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5.
[9]McCarthy,Patrick J.Matthew Arnold and the Three Classes[M].New York and Lond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