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徐通锵《语言论》的意义
2014-08-15○李欣
○李 欣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亚非系,北京100871)
一、《语言论》及其相关问题概述
20世纪90年代末,由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语言论—语义型语言的结构原理和研究方法》(以下称《语言论》),是我国著名理论语言学家徐通锵先生晚期的代表作。它是徐先生长期研究汉语而总结提炼的理论和方法,是尝试着建立自己的语言理论体系、摆脱汉语研究中的“印欧语眼光”束缚的具体表现。汉语研究虽然具体表现为文字、音韵和训诂三方面,但其核心是语义。《尔雅》、《说文》系列的著作和古籍的注疏都是经典的语义分析,虽散见于单字的解释中,但缺乏系统性。而《语言论》正是吸收传统的研究成果,用系统性的眼光观察汉语的特点,根据汉语社团的“比类取象”、“援物比类”的两点论思维方式的特点,提出“向心”、“离心”这两个概念,即以“类”为经,以“象”为纬,“向”纵“离”横,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观察汉语纵横交叉的语义结构网络,建立语义句法的框架。
研究《语言论》,评价其在汉语理论语言学史上的地位,我们可以比较全面地认识一代学者徐通锵先生的语言研究思想,比如字本位理论、动态的语言变异观,以及他对汉语语法、理论语言学研究的贡献,并从中体会徐先生孜孜以求的治学态度。同时,也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马氏文通》以来汉语语法学界努力发现自我、尝试中西“结合”的道路,在回顾中吸取经验教训。
《语言论》出版十余年,但其学术价值和现实作用至今没有定论。原因在于徐先生的特殊身份及他的理论:汉语语法研究的基点应是字,即“字本位”理论,目前学术界说法不一。近些年,有不少对《语言论》的研究,但就我们掌握的材料而言,未见到系统、全面评价《语言论》的著作。因此,笔者不揣冒昧,决定以拙笔点评语言大家之作,希望将其成功的光辉全面展现出来,以使自己和同辈语法学习者、研究者更好地认识《语言论》在汉语言理论研究中的地位。对一部著作在学术史上地位的评价,必须用历史的眼光,从学术角度全面、客观、公正地进行衡量,任何过于称颂和过于贬斥的做法都是不理性和不正确的。本文的原则是客观、公正、科学、全面,努力摆脱偏见,对《语言论》的成功之处给予充分的肯定,同时也涉及其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二、《语言论》的研究现状
1991年,徐通锵先生根据语法研究座谈会上的发言,补充修改发表于《语言教学与研究》的《语义句法刍议—语言的结构基础和语法研究的方法论》,标志着“字本位”理论的初步建立。徐先生认为汉语言理论研究的基本结构单位应是“字”。1997年《语言论》的出版,对“字本位”理论作了更合理的解释,同时又补充了语言动态的变异理论、语言的“非线性”结构理论等。
现今学界对徐通锵先生的“字本位”理论进行评价的著作和论文要多于其晚期代表作《语言论》。至今见到的有关对《语言论》的评价大多是泛泛的,从整体进行粗略描述的短篇论文。如昌梅香《浅评“核心字和汉语的语义构辞法”—读〈语言论—语义型语言的结构原理和研究方法〉》、杨蔚《谈哲学视野中的语言学方法论的转折—读徐通锵先生的〈语言论〉札记》、陈曼君《语言变异理论研究的新视野—读徐通锵的〈语言论〉》等。这些文章由于篇幅的限制,一般只是在题目提出的范围里有限地谈问题,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都缺乏对研究对象的全面审视和客观批评,距离比较深入和全面了解该著作精髓这个目标相差甚远。因此,我们认为对徐先生的《语言论》进行全面系统、综合地论述是有必要和有意义的。周法高先生曾经在谈到将来汉语研究中的语法学发展时,说过“特别希望年轻的朋友,不要做一种太广泛,太综合的研究;应该拿一本书做标准来研究”。因此,作为年轻的学习者,系统地研究一位学者一本专著,有利于深入了解作者的学术思想,也有利于理解该著作在汉语研究中的影响。
《语言论》是徐通锵先生“字本位”理论的集大成之作。该书积聚了1987年以来的主要研究成果,作为对《马氏文通》出版100周年及他的两个母校—宁波中学和北京大学建校100周年的献礼,1997年由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徐通锵先生在《语言论·自序》中讲:“每一个传统都有自己的特点。汉语研究的传统重实际语言材料的整理与研究,很少进行理论的探讨,因而我们的祖先没有给我们留下系统的理论语言学论著。现行流行的语言理论都是从西方语言学中引入的。”面对压力,徐先生认识到,《马氏文通》是中国语言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是,也因此给汉语研究带来了“印欧语的眼光”,用印欧语的结构原理观察汉语的结构,原因在于汉语研究始终缺乏一个正确的立足点。马建忠建立了以词类(字类)为基点的语法体系。后人把马氏这种以词类为基点建立的语法体系称为“词类本位”说。其后,黎锦熙在他的代表作《新著国语文法》中提出了“句本位”说。新时期以来,汉语语法本位问题成为汉语语法研究的热点、难点。朱德熙提出了“词组本位”说,刑福义提出了“小句中枢”说,马庆株提出了“复本位”说,邵敬敏则主张“无本位”说,等等。这些语法本位问题的提出可以看出汉语语法学界对汉语结构本位研究的重视,同时他们着实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和思考,但是这些本位说基本上都没有摆脱印欧语理论的束缚。
从事语言理论研究近半个世纪,徐先生探索的始终是中西语言学结合的途径。他总结前人“结合”的经验,认为“以往的‘结合’基本上以印欧系语言的理论、方法为基础把汉语结合进去研究,而不是以汉语的研究为基础,去吸收西方语言学的立论精神”。因而,他试图以汉语的研究为基础吸收西方语言学的立论精神,阐释汉语的结构规律和演变规律,为语言理论研究开拓一条新的途径。
三、《语言论》的研究价值
从《语言论》的研究方法、学术价值来看其理论内容的建立是伴随整个汉语语法结构的整体性变化的。从基本结构单位到语义、语汇、语法,每一个层面都产生了一系列变化。因此,我们认为《语言论》是对汉语研究的一种革新,是对语言本体论的一次改革。《语言论》倡导的“字本位”说及以此为基础建立的句法语义体系,大胆地推翻了百年来以“词”为基础的现代汉语语法体系。
当然,《语言论》主要的学术价值在于给汉语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注入了新的活力。它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把语言单位分成字、辞、块,以语义为核心来展开,是比较合乎汉语这种语义型语言的。
首先,回归汉语的研究传统。众所周知,中国传统语文只讲“字”不讲“词”,是以“字”为本位研究文字、音韵、训诂的。音韵研究字音,文字研究字形,训诂研究字义。随着西学东渐,国外的现代语言理论被应用到汉语的研究中。印欧语与汉语的巨大差别要求运用西方语言理论不能生搬硬套,必须在方法论上实现有机结合,实现印欧语研究传统和汉语研究传统的结合。汉语音韵研究,紧紧抓住字,运用历史比较法、内部拟测法等西方理论成果,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汉语语法研究成果远没有音韵显著,原因在于它与现实的需要仍有很大的差距。语法研究中的词类问题、单复句问题、主宾语问题仍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语言论》恢复了“字”在汉语结构中的核心地位,徐通锵先生在研究中继承了以“字”为中心的研究传统,以字为落脚点,把音和义有机结合,对一些语言现象进行了令人信服的解释。
其次,《语言论》中的理论体系有被大众接受的可能。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只有能指(形式)与所指(意义)相结合才能起到交际的作用,因此一种语言的基本单位的确定必须着眼于音义关联的基点和由此形成的现成、离散、心理现实性三大特点。所谓音义关联的基点是指这种单位说出来人们就能知道它的所指。它的含义可以是抽象、宽泛、模糊的,但其语义必然有一个明确的范围,在单位的组合过程中意义逐步具体化。现成性,是指这种单位拿来就能用;离散性,是指这种单位很容易与其他的单位区别开来;心理现实性,主要表现为语言社团的语音感知方式(直觉),即使是文盲也能知道自己的表达中有几个这样的单位。因此印欧系语言的基本结构单位是词,而汉语只能是“字”。符合“字”是中国人的使用及心理习惯,因此,《语言论》中的理论体系有被大众接受的可能。
再次,《语言论》体现了徐通锵先生的学术探索精神和勇气。他自称找到“字”这个基本结构单位花了20年时间,其间还走了很大一段弯路。在确立开拓一条语言理论新途径的奋斗目标时,徐先生下了很大的决心。“哪怕摔倒了,碰得头破血流,也可以给后人作一块‘此路难行,过往行人小心在意’的路标。”尽管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但是他义无反顾。在理论争鸣的时代,徐先生坚持用事实说话,走自己的路,不断完善自己的观点,不断进行理论创新,这是一个语言工作者应有的品格,也是从事语言研究需要发扬的精神。
理论的创新是《语言论》一书的亮点所在,也是对《语言论》一书的争论所在。徐通锵先生应用比较的研究方法更好地将自己的学术思想展示出来。比较是科学研究的根本方法,也是语言研究的重要方法,只有通过比较,才能将比较研究对象的个性与共性表现出来。《语言论》对汉语和印欧语两种类型的语言对比,在教学中不仅可以使大中专学生清楚地认识两种语言的区别,同时在学术上也能更好地揭示汉语的特点。“字本位”理论和汉语“非线性”语言结构特点的提出是汉语研究的重大贡献,《语言论》中提出的“字”为基点的“话题—说明”的句法语义结构框架是其在汉语研究史上一种全新的表达体系。
《语言论》集中体现了徐通锵先生的学术思想。徐先生一生治学严谨,学问扎实,同时他的著作中体现了务实与创新的结合。《语言论》是从汉语的本质特点出发,着力描写汉语的独特之处,大胆抛弃传统的概念和定义,努力摆脱印欧语理论的束缚,还汉语研究以本来面目。
当然,由于《语言论》的一些理论并未从根本上完全摆脱印欧语理论,所以它的不足之处显而易见。如果将这套理论体系推广到现代汉语、对外汉语教学中,必将是一次不小的震撼,可以认为是对中国现代汉语语法学的颠覆。因此,《语言论》中理论的普及问题现在值得商榷。第一,“词本位”理论根深蒂固,老师教的是“词本位”,学生学的是“词本位”,考试考的还是“词本位”。《语言论》是从统治了汉语界将近一个世纪的“印欧语的眼光”,转向真正的“汉语的眼光”。它不是方法论上的小修小补,也不是语法研究一个领域的小打小闹,而是语言本体论上的改革,对20世纪习以为常的一系列问题从根本上提出了挑战。因此,《语言论》中理论的普及会遇到很大的阻力。第二,《语言论》中新的语义句法理论有待进一步论证,需要时间的检验。
但是这些不足之处瑕不掩瑜,并不影响该书的学术价值。我们在衡量一部著作的价值时,要有历史的眼光,客观公正地下结论。任何一种新的理论都是从草创开始经历一系列过程而发展、深化、完善的,发展的路程是坎坷不平的。正是因为道路的不平,才需要一代代学人继续探索,在语言实践中不断弥补理论中的不足,不断发现汉语中新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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