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性、决策机制与审慎的义务——全球变暖怀疑论的事实、逻辑与启示
2014-08-15郁乐
郁 乐
无论是在科学话语还是在大众舆论之中,当一种主流观点似乎已成为关于某个问题的唯一看法的时候,注意听取不同意见是非常重要的,古人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当前全球环境伦理-政治的话语争论中,围绕气候变化及其治理的话语主流已经形成:全球变暖及其可怕前景的危机话语与忧虑情绪,已经渗透到大众舆论与日常生活之中;一旦发生极端气候事件,人们都可能以全球变暖来进行解释,“什么时候出现了不寻常的天气事件,如酷暑、风暴、干旱、洪水,一些报道者就会求助于把它描绘成‘气候变化的又一个证据’”〔1〕。这种危机舆论及其心理影响对气候治理的激进方案及其利益博弈有深刻的影响;然而,怀疑论者却对此提出冷静的质疑。马克思高度推崇怀疑精神在科学探索中的意义,并称“怀疑一切 (Deomnibus Dubitandum)”是自己 “最为喜爱的箴言”〔2〕。基于此,在全球变暖的危机话语氛围中,倾听并了解怀疑论者的观点与根据,对人们深入认识变暖风险及其治理方案的决策困境,权衡全球变暖与其他人类社会面临的风险的紧迫性与真实性,理解分配有限资源以应对诸多风险的决策机制与审慎义务,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全球变暖怀疑论:多重不确定性
希腊哲学家高尔吉亚用看似诡辩却又能步步为营的三步论证,构建了一种认同常识的人们非常烦恼的经典怀疑论形态:首先,无物存在;其次,即使有物存在,也无法认识;第三,即使认识了,也无法告诉别人。这三步论证被翁特斯泰纳归纳为三层意思:“语言与外在事物是异质的”,“思想器官与感官是异质的”,“各个人的思想与感知是异质的”〔3〕,因此,怀疑论能够合乎逻辑地推出:人们不能认识、思考与向他人传达关于外界事物的知识。当然,高尔吉亚的怀疑主义仅限于一种形式论证,想要表达的是认识与传达的不确定性,在日常生活中应该也不会怀疑具体事物的真实性。但是,怀疑主义的原则却被深刻地体现出来,如普罗泰戈拉所说:“有许多东西是我们认识不了的;问题是晦涩的,人生是短暂的。”〔4〕这一命题,非常切中当前充满不确定性并用概率与模态进行科学叙事的气候变暖话语。
独断论者各有各的独断命题,而怀疑论者的怀疑都是相似的。当前全球变暖大争论中的怀疑论者,虽然各自所主张的观点与根据有所不同,并非严格地处于同一立场或阵营,但是他们的观点却构成了一个非常类似高尔吉亚三段论证的结构:一,气候是否真的在变暖?二,即使确实在变暖,那么变暖是否真的源于人类活动?三,拟议中减缓气候变暖的成本巨大的减排计划,是否会有预期效果?下文将逐一讨论这几个全球变暖怀疑论命题的基本事实与论证逻辑。
第一,气候是否真的在变暖?怀疑论者有比较可靠的科学事实对变暖趋势的真实性进行质疑。首先,地球气温的波动历史。IPCC的报告与被引导的大众舆论未加反思地认为气候应该保持稳定,但是,“无论是在过去100年,过去的12000年,还是过去的1000年,我们都能发现冷暖时期的经常性变化。”〔5〕其次,与城市化进程相关的气温统计测量与数据的样本问题。“城市化进程使得问题更加复杂化了。……第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已记录在案的全球变暖,事实上有多少是由这一 (虽然出自人为,但与温室气体毫无瓜葛)进程导致的;第二个或者更大的问题是,20世纪晚期记录下来的地表气温,究竟在何种程度被这一事实夸大了,即大部分气象站位于城市,或者位于城市开发地带的机场——这些地区在过去的100年中已经愈来愈城市化了。”〔6〕第三,20世纪记录下来的气温波动的总体情况,并不足以说明地球气候变化的长期趋势。根据著名的哈德利气候预测与研究中心的数据,“在第一阶段,即1920-1940年,气温升高了0.4℃;1940-1975年,气温下降了大约0.2℃;最后,从 1975年起,气温进一步升高0.5℃左右,使得整个20世纪气温总体上升高了大约0.7℃ (1900 -1920 年没有什么变化。)”〔7〕这样一种时升时降、时断时续的趋势,并不能确定性地证明全球变暖的长期趋势。事实上,20世纪60-70年代的时候,人们还曾经担心过冰川时代的再次来临 (1940-1975年,气温下降了大约0.2℃),并提出了系列应对方案。由于当时的信息传播速度与舆论影响范围非常有限,未造成全球性的轰动影响;但是,“应当把20世纪60年代全球变冷预言的失宠当做一次警告。”〔8〕
第二,全球变暖是否真的源于人类活动?怀疑论者似乎并不想确证什么,也容易做出让步的假设,体现出步步为营的论证策略。怀疑论者认为,即使全球气候确有“大约0.7℃”的变暖并有继续变暖的趋势,也难以确认变暖趋势主要是源于人类活动。这一观点也有科学事实作为根据。首先,地球本身的温度波动历史意味着气温大部分时间处在轻微变暖或者轻微变冷的趋势之中 (如20世纪的三个阶段)。第二,在影响气温的诸因素中,二氧化碳对温室效应的贡献有多大?“温室气体中最重要的是水蒸气,包括悬浮在云层里的水滴——估计至少造成了2/3的温室效应。二氧化碳所起的作用相形见绌,它只能算得上是第二重要的温室气体。”〔9〕根据这一事实,再考虑到二氧化碳本身也并非完全是人类排放的,因此很难完全地确认全球变暖主要是由人类活动造成的。第三,IPCC报告也承认未能完全了解的不确定性因素有:云层的反馈机制;热带对流层对气温的影响;另外,太阳活动对气温的影响机制也是不确定性的源头。考虑到诸多这样的不确定性因素,人们就能够理解即使IPCC的报告,也大多以概率或可能的语气(“几乎可以肯定”,“非常可能”,“可能”)〔10〕来陈述变暖的趋势及其可能产生的影响。
第三,成本巨大的减排计划,是否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上述怀疑论的科学事实与论证逻辑中,尤其是“二氧化碳对温室效应的贡献有多大”这一问题,直接导致对人类减排行动能否对全球气候产生实质性影响的质疑。在气候变化的漫长历史中,气温波动与人类活动基本上没有关系。推行减排方案的《京都议定书》已经令人遗憾地成为过去了,但是“当时计算表明,如果每一个签字国都批准《京都议定书》,然后都达到了各自的排放目标,到2100年,世界气温将比不加控制下降0.1C——这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量。”〔11〕考虑到影响气候的其他不确定性因素,这一控制气候变化的行动结果 (0.1℃)能否真的实现,令人更加怀疑。那么,成本巨大的减排行动会不会成为一种资源浪费呢?
全球变暖怀疑论者的三步论证,确实让全球变暖及其激进治理方案主张者的观点难以拥有确定性的说服力;怀疑论占有某种意义上的优势地位:怀疑论的举证责任,小于气候变化确证论的举证责任。事实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应该对气候科学的复杂性有着切近的认识,对近期的天气预报的精确性尚且未能令人满意,何况对数十百年之后的气候预测?难道气候科学当真能够预测未来气候甚至精确到0.1℃的变化?那么,断言未来气候变暖并提出减排方案以阻止这种变暖,是不是超越了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以及建立在这种认识能力基础上的科学的有限性?有学者非常清醒地指出:“我们不应该对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抱有幻想”〔12〕,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提醒。
二、科学的社会学建构:制度、利益与知识
全球变暖怀疑论据以立论的科学事实是有客观根据的,论证逻辑也是比较合理的;怀疑论的观点立场与变暖论的主要论断和治理方案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的。但是,怀疑论在当前以危机情绪与政治正确为特征的气候变化话语中,处于事实上的边缘地位。新近的气候变暖怀疑论者奈吉尔·劳森就提到,他的著作“尽管有某个杰出的图书代理商的吹捧,但所有拿到书稿的英国出版商都不敢接手做——他们的数目还不在少数。”其中一封拒绝信写道: “尊敬的作者,尽管这是一本论点中肯的著作,但它让时下流行的正统观点脸上太难看了,要找到大的市场是很难的。”〔13〕倡导理性与冷静地对待全球变暖的著作所遭遇的出版困难,有着意味深长的制度因素与利益背景。
现代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中,一种结构性的制度依赖与利益格局已经形成,以致于人们可以用资本与市场的眼光来看待知识的生产与传播。科学知识的生产服从于观念市场的竞争规律,在追求真理的学术话语之中,存在着学术团体之间的激烈竞争。但是,我们不能轻易地批评与谴责,因为现代科学已经完全不同于古典时代静观思辨的科学活动:“因为科研花的钱越来越多,所以对于那些提供科研经费的人,不得不承认他有审查经费使用的权力”,因此,“依赖性增强了。”〔14〕著名的古气候学者安德鲁·梅耶斯基在一次发言中承认:“气候研究者并非公正的学者,他们有许多私人利益——这些利益可以通过追随者和压力集团获得提升,它是一个职业、金钱和权力的问题。”〔15〕
因此,在对公众注意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其他利益的争夺中,出现了如此这般的传播甚至可以说是宣传机制:“为了捕获公众的想象力,……我们必须描绘出可怕的场景,发表简练而激情的言辞。”〔16〕虽然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应该是少数,但产生的影响却非常巨大,难道新闻媒体与大众舆论中不是充斥着气候变化可能带来的灾难预言吗?举例而言,描绘过去1000年气温趋势的曲棍球棒图(hockey-stick)形象地将20世纪温度上升曲线比喻为曲棍球棒的棒头,对公众的气候认知有着巨大影响 (当然也有戈尔的电影《难以忽视的真相》的功劳),却遭到一些专业人士的激烈批评,以致于IPCC在后来的新版 (2007)报告中将此图去掉了。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拒绝共享信息与方法在某些气候学术团体中时有发生,甚至一位拒绝共享数据的学者坦率地说: “当你意在想办法挑毛病时,我为什么还要提供数据给你呢?”〔17〕这种对持不同意见者的排斥甚至敌意已经表露无遗。
在哥本哈根气候变化大会召开之前,一名黑客进入了英国东英吉利大学的邮件系统,并将这些邮件公之于众。其中某些文件和邮件表明,为了证明气温上升趋势以及变暖源于人类活动,一些科学家某种程度上至少“涉嫌操纵数据、伪造科学流程”〔18〕。邮件门事件对IPCC的公信力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另外,广受置疑的曲棍球棒曲线,喜马拉雅冰川消融数据的错误引用,以及关于亚马逊森林的头号威胁问题上的引用失实,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将气候变化趋势及后果“描绘出可怕的场景”的倾向。以这种“描绘”为基础,媒体在注意力经济的驱动之下,将全球变暖的前景渲染了浓重的悲观情绪。如怀疑论者所指出:“意图使我们相信全球变暖是人为的,是一场危机……环保宣传机构、环境机构、甚至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散播可怕的消息。”〔19〕
从科学哲学关于科学的方法论与确定性的观点来看,气候科学立足于观察测量的数据资料,数据资料的积累与使用受到数据样本与计算能力的限制;气候科学与传统的能够在实验室精确验证的重复性科学有极大差别,无法精确描绘复杂反馈系统中的因果关系;气候系统内在机制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超越了当前的认知与计算能力,这是气候学界公认的难题。因此,一个关于全球气候的报告有一些问题,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当然,怀疑论者的观点也应该受到高度重视,因为允许并倾听不同观点,有助于人们全面、清醒与审慎地思考与决策。
三、确定的与不确定的:决策机制及其支付矩阵
如康德所说的那样,“怀疑论者类似于游牧民族,他们憎恶一切地面的牢固建筑,便时时来拆散市民的联盟。”〔20〕如上所述,全球变暖怀疑论者不仅置疑了变暖论的主要命题 (变暖趋势,人为原因,减排效果),还进一步分析了这些不确定性的知识生产过程中诸多非科学因素的影响。全球变暖怀疑论并未想要确立自己的理论体系,它只是谨慎地考察任何理论的根据,并指出其事实与逻辑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对于全球变暖这样的理论及其所提出的治理方案来说,是绝对不能被忽略的;否则,人们根据这种变暖危机话语而实施的成本巨大的治理方案,将占用本应用于应对其他具有现实性与紧迫性的社会风险的有限资源。
那么,人们是如何决策来应对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风险呢?这涉及到在信息匮乏的约束条件下的决策机制问题。在气候变暖趋势及其危害程度的问题上,不确定性是客观存在的。气候预测是将各种气候模型进行叠加计算,并将气候影响的经济效应进行计算与评估,然后以真值模态命题 (几乎可以肯定,非常可能,可能)预测全球变暖趋势及其潜在的经济-社会影响,IPCC也将这一过程描述为“不确定性的叠加”〔21〕。显然,不确定性因素的共同作用过程,其结果的不确定性就更难以预测了:“在未经证实的气候变化中包含了许多风险、成本和不确定性,既有已知的未知,也有未知的未知。”〔22〕。
然而,就气候治理方案的成本及其经济效应而言,确定性就无可置疑了:对价格低廉的碳基能源的限制,必然影响世界经济整体的运行成本,尤其会影响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成长;诸多发展中国家依赖经济增长来解决当前所面临的诸多风险与问题,降低增长速度可能会引发经济衰退甚至社会危机。发展中国家乃至整个世界,当前都面临许多具有现实的社会问题 (贫困,医疗,教育,社会稳定,核武与化武扩散,甚至恐怖主义),然而强力减排意味着为了防止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的风险,支付确定的成本,缩减应对当前现实问题的有限资源。出于对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穷人的权益负责的审慎义务 (duty of discretion),人们都很难赞同这样的政策选择。换句话说,激进的减排方案可能具有如下的支付矩阵:花费巨大成本应对可能的气候灾难,必然地降低发展中国家脱贫的速度与应对其他问题的能力,甚至可能引发经济衰退与社会灾难;这种政策选择对发展中国家来说尤其需要审慎地反思。事实上,近代以来人类社会的痛苦经历大多与经济因素引发的动荡与战争直接相关。
当前全球变暖的科学理论与治理方案的话语主导权主要是由欧洲控制,这一事实背后有着深刻的原因。富裕的欧洲已经逐渐进入后工业化时代,其经济状况与文化传统决定了其风险感知心理与发展中国家有很大的区别,并且后工业化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能源密度有降低的空间,减排对经济形成的压力相对较小。欧洲国家并未象发展中国家一样,被贫困及其相关社会问题所困扰,因此特别担心气候变化改变欧洲大陆的冬暖夏凉气候及其所熟悉的自然景观;如果真有气候灾难,欧洲也会承受更大损失 (因为拥有更多财富)。与此不同,发展中国家的人民更困扰于贫困及其相关社会问题,需要通过经济快速发展来应对,气候与自然景观的改变即使是确定的,也并非人们所操心的重要问题。这种区别无关道德,乃是生产生活方式的现实所决定的,彼此均无理由也并不需要互相指责。
欧洲发达国家事实上掌握着解释气候变化的相关科学的话语权 (知识就是权力),倡导积极的减排方案并单方面付诸实施,在某种意义上占据了气候变化问题的道德制高点。然而,我们看到气候变化主流话语往往只讲述了故事的一部分,譬如全球变暖在带来损害的同时,也会带来收益。但是,无论是IPCC报告还是大众传媒,都很少讲到变暖带来的收益问题。“当温暖地区的损失有望超过收益时,寒冷地区的收益却远远超过损失。……在20世纪后期的气候变暖中,世界上较暖的地区恰恰是升温最少的,而较冷的地区升温最多。IPCC报告虽然声称会综合考虑损失与收益,实际上却用了大量篇幅来讨论损失,对收益几乎只字不提。”〔23〕这种选择性的叙事方式对人们形成关于气候变化的风险感知与危机情绪,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四、怀疑论的启示:理性、乐观与审慎
在全球变暖怀疑论的主要观点中,对变暖趋势与人为影响的质疑在科学话语与大众舆论中都属于少数派,并未动摇人们对全球变暖趋势及其人为原因的确信,因为这两个观点 (变暖趋势与人为影响)中的事实与逻辑是非常确定的:人类活动排放温室气体,温室气体产生温室效应,温室效应影响大气温度。事实上,怀疑论的代表人物贝索恩·兰伯格 (Bjorn Lomborg)也承认:“毫无疑问,人类影响了气候,并仍将增加CO2的浓度,这将继续影响大气的温度。”〔24〕不仅科学的事实与逻辑决定了人们如此相信,从风险心理的视角来看,人们也是倾向于选择相信变暖风险及其人为原因 (排除风险、祈求平安的心理)。进化心理学告诉我们,积极感知与应对风险是生存下来的最佳选择(哪怕风险很小甚至并不存在,一般也不会损失什么,大不了虚惊一场),因此,积极地感知风险及其原因有助于人们控制、抵御与适应风险。
但是,怀疑论者坚持认为,气候变化机制中的气候敏感度与变化幅度,以及人类活动对气候变化的影响究竟有多大贡献,仍然是不确定的;因为已经有证据指向较小的敏感程度与变化幅度:“但是在气溶胶的表现、水蒸气的反馈与云层等因素上,仍然存在关键性的问题。在这三个方面,研究都指向较小的气候敏感度。”〔25〕因此,描绘灾难性的气候变化场景,坚持投入巨额成本进行减排,不仅意味着对较小风险的过度反应,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因为较小的气候敏感度而难有明显的效果。从这个观点来看,怀疑论者的科学事实与论证逻辑是非常有力量的,有助于人们冷静地看待变暖的风险与减排的成本-效益问题,并同时考虑到全球社会当前面临其他具有现实威胁的风险与问题。
事实上,经历了数轮气候谈判,全球性气候治理计划已经降温了;尤其是金融危机以来,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都发现自己有更加现实的风险与问题需要应对和解决。然而,由于气候科学的话语权力与减排治理的政治正确,绿色政治在欧洲社会所具有的类似于宗教的社会影响,各国均表达了对变暖的忧虑与减排的意愿,但是大多拒绝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减排协议。全球变暖作为人们所说的最大的市场失灵,全球气候治理也形成了典型的集体行动困境,看来与怀疑论者对减排行动的消极预测相一致,主要相关各国似乎均已作出了心照不宣的选择。在怀疑论所提出的诸多不确定性之中,这一抉择看来是非常确定的了。
但是,怀疑论者认为,人们还是有理由保持理性与审慎的乐观。在变暖趋势、幅度、原因与治理效果均具有不同程度不确定性的决策约束条件下,坚持以经济繁荣与技术进步来应对可能产生的变暖风险及其相关问题,不仅是应对具有现实威胁的当前其他社会问题的唯一选择,也是应对未来气候变暖带来可能的灾难性后果的最佳方案,同时符合进行决策时应承担的审慎义务。如前所述,变暖对贫穷国家伤害较大,并不是因为贫穷国家变暖更多(事实上贫穷国家多位于热带,而20世纪的气候纪录告诉我们,温暖的地方升温较少,寒冷的地方升温较多),而是因为贫穷: “发展中国家受到的打击更大,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贫穷——因而只具有较低的适应能力。”〔26〕持续的贫穷不仅让那些最贫困的发展中国家无力面对当前的风险与威胁,更无力面对未来的气候变暖带来的挑战。
因此,在提出减排方案的阵营中,也有学者认为适度减排与适应变化才是明智而审慎的选择。譬如,斯特恩报告将未来福利的折现率确定为2%,主张比较激进的减排方案,受到许多主流经济学家的激烈批评,认为这种激进方案不仅从成本-收益角度来看是不划算的,考虑到还须应对其他紧迫而严重的问题,这一负担是当前世界经济难以承受的:“对遥远的未来中产生的低概率事件的担心,不应当成为阻挡处理 (从目前来看)大概率风险的绊脚石。我们应当从清楚的和现有的危险做起,然后再处理那些不太清楚和相对比较遥远的威胁”〔27〕。从人类文明与气候变化的历史视野出发,沃尔夫冈·贝林格也认为人们不必过度惊恐,两者之间实际上呈现一个明显的相关性:“变冷常常导致重大的社会动荡,而变暖却常引起文明的繁荣。”〔28〕贝林格倡导冷静地对待气候变化,不必过度渲染气候变化的可能的灾难想象,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气候变化常常被人们感知为威胁。假先知和道德倡导者常常从中渔利。”〔29〕
倡导激进减排措施必然实施系列政策,如总量控制与交易制度、碳税与绿色贸易壁垒等政策,最终会提高碳基能源的价格。如果无视当前世界经济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具体情况,强力实施这些激进减排措施,将会对当前依赖碳基能源的发展中国家构成极大限制,对摆脱贫困的努力造成巨大障碍。然而,发展中国家的排放基本上是“生存排放(subsistence emissions)”,而非“奢侈排放 (luxury emissions)”〔30〕,减排的空间亦非常有限。因此,这些措施不仅不会提高、反而会降低发展中国家应对气候变化的能力,也会阻碍人类从碳基能源转向无碳能源的进程:因为只有经济发展达到一定水平,人们才有支付能力来使用价格较高的清洁能源;人们越是贫困,转向清洁能源的过程越是漫长。减排方案的激进措施与强力管制还会伤害市场的创新能力与选择机制,将会产生诸多不利的非预期后果。譬如,绿色贸易壁垒将会影响当前的世界贸易秩序和增加贸易纠纷,产生的问题多于能够解决的问题。
综上所述,全球变暖怀疑论者的事实与逻辑即使不能拥有压倒性的说服力,但是对人们理性看待气候变化,冷静地思考应对策略,避免在风险焦虑与危机情绪中作出反应过度的决策,也是非常有参考价值的。根据当前全球气候治理的博弈现状,以及现实利益格局与选择机制的强大力量,怀疑论者所预言的事情正在发生:国际社会无法就气候治理形成有强制约束力的行动方案;自行减排的国家(主要是北欧国家)或者经济水平与能源结构有独特优点 (后工业化,北欧国家,人口压力很小,资源禀赋优异),或者温室气体的排放量在全球排放中占比很小 (如英国仅占全球排放的2%)。因此,整个气候治理的行动虽然不一定会是怀疑主义者预言的那样消极,但肯定不会如激进减排方案所希望的那样积极甚至激进;适度减排与努力适应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如诺德豪斯所说,“应对全球变暖的成功政策的秘诀可能是:缓慢、渐进、全球努力、可预测,当然,还不会那么省事。”〔31〕
〔1〕Christopher Booker and Richard North,Scared to Death.London,Continuum,2007.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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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9〕〔10〕〔11〕〔13〕〔17〕〔23〕〔英〕奈杰尔·劳森.呼唤理性:全球变暖的冷思考〔M〕.戴黍,李振亮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7,8,9,41-42,69,1,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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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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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7〕〔31〕〔美〕威廉·诺德豪斯.均衡问题:全球变暖的政策选择〔M〕.王少国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161,141,199.
〔24〕〔25〕〔26〕Bjorn Lomborg,Skeptical Environmentalist〔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317,317,318.
〔30〕Henry Shue,Subsistence Emissions and Luxury Emissions,Climate Ethics:Essential Readings,edited by Stephen M.Gardiner,Simon Cane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