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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义与少数民族现代文艺观念的嬗变

2014-08-15刘家民

天府新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老舍文艺

刘家民

作为近代以来主流性的社会文化思潮之一,民族主义的影响几乎渗透到近现代中国的各个方面,参与到多种多样的社会实践活动中。少数民族文艺观念从清末以来就逐渐受到各种现代因素的影响,并因此进入“现代”阶段。左右这一转变的因素很多,民族主义是其中的重要方面。民族主义能够促使少数民族文艺观念发生转变,主要是基于其具有的“意识形态”特性。然而,民族主义毕竟是一种外来之物,它进入中国首先面临的是如何为中国各民族接受的问题。当接受完成后,“民族主义会从哪些方面促进少数民族传统文艺观念的革新、又是如何促进的?”等问题就成为我们需要着重论述的内容。

一、作为接受的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从诞生起,其涵义就充满着争议。据徐迅考证,民族主义发生在18世纪,它是以“‘民族’为符号、动力和目标的社会、政治、文化运动,或以民族国家为诉求的意识形态,或以文化传统为依托的情结和情绪。”〔1〕早期民族主义主要是从本民族出发而产生的对民族的忠诚感和自豪感。这种民族主义被学人们称之为“原生态”的民族主义。然而,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多民族国家,民族主义在中国显然不是基于单一民族的种族性民族意识,而是一种包容、含纳了多民族成分在内的具有“统一体”性的民族意识。如果用逻辑学的术语来说,中国的民族主义应该是包括中国境内的各个民族成分在内的“集合体”性的民族意识。因此,对于各个民族而言,首要的任务是必须超越狭隘的种族观念,以“中华民族”作为奉献和忠诚的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对自己所在民族的淡漠。实际上,单个民族和中华民族是密不可分的,只有二者协同发展,民族主义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民族主义的现代发展史表明,虽然它不断受到各种国内外因素的影响,但却日益成为了中国各族人民坚定的共识和信念。

以往人们在论及民族主义时,总是从汉族的角度出发。那么,从各少数民族的角度,民族主义的接受是怎样的情形呢?

首先,民族主义的接受离不开自己所在民族的深厚文化传统。民族主义要获得广泛的认可,就需要借助特定的条件,如语言、血统、地域与宗教等。中国作为一个地域广阔、族群众多、信仰多样、语言多元的民族国家,其民族主义的接受首先利用的是秦汉以来的地域“统一”。然而,地域只是一种外在的条件,文化上的交流共融才是民族国家持久存在的精神保证。基于此,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既强调各个民族在政治上的平等,更赋予了各个民族自身文化传统发展繁荣的权利。正是凭借这一策略,现代中国才建立起民族国家。因此,考察民族主义的接受,应该“将民族主义放在比政治史或政治思想更广阔的‘文化史’和‘社会史’的脉络当中来理解——民族主义因此不再只是一种意识形态或政治运动,而是一种更复杂深刻的文化现象。”〔2〕现代时期各少数民族在接受民族主义时无不包含了对本民族文化的坚持和维护。这可从民国中央政府不断发布的政策文件中得以证明。在这些文件中,中央政府都强调了对各少数民族各自文化的尊重,对各民族平等地位的维护。

其次,民族主义的接受又是对中华民族统一体的认同。这就要求各少数民族在对待民族文化时,不能仅仅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出发,而是要充分结合本民族与中华民族的紧密历史关联,自觉将两者融为一体。在此,我们以蒙古族人荣祥为例,来简单说明此问题。选择荣祥,一是因为其留下了相对丰富的文字材料,二是因为其作为文学家和政治家的双重身份,三是因为他的例子在少数民族如何认同中华民族上具有典型性。在抗日战争时期,蒙古族一度面临在日本人蛊惑下可能从中国分离出去的危机。在此危险时刻,荣祥不断撰文劝慰本族同胞,切莫听信日本人谣言,应以抗日救国为己任。荣祥是如何劝慰的呢?在《应该表彰的俺答可汗》一文中,他针对“蒙古民族自古即是独立国家,应该谋求自立”的谬说,指出蒙古民族从春秋战国起,就与中国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这种关系世代相承,始终未变。紧接着,他以自己所在旗的创业贤王俺答可汗为例,力证蒙古族与中华民族的密不可分。〔3〕与荣祥所在的蒙古族一样,其他少数民族与汉族一起在共同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彼此的文化互相影响,各个民族之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中华民族便成为所有民族共同的精神皈依。

实际上,现代时期的少数民族民族主义既立足于自己本族的文化传统,又把中华民族作为更高的民族精神统一体。少数民族现代文艺观念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这种民族主义特性的深刻影响。从民族主义视角来研究少数民族现代文艺观念,着重是从少数民族文艺创作者自身的角度来探讨他们如何在民族主义的氛围下转变传统文学观念的。具体来说,民族主义视域下的少数民族现代文艺观念包括:民族主义影响下的文学功能、叙述内容与形式以及叙述方式等。

二、民族主义与少数民族文艺功能的转变

文艺活动虽然很多时候被当作奢侈的行当和“无用的”实践,但人类对文艺的需求却有着久远的历史。艺术人类学的研究表明,“所有的民族都进行艺术表现,即创造性地使用他们的想象力,以解释、理解、庆祝甚至享受生活。进一步说,他们这样做至少有四万年了,甚至可能更久。艺术绝不是只有一小部分唯美主义者或逃避现实者才能担负得起,或者才懂得欣赏的奢侈品,它是每一个正常的人都必须参与的活动。”〔4〕我们可以从以下方面去理解哈维兰的这段论述:首先,艺术是人类性的想象性活动。其次,艺术的存在与生活的需求紧密相关。第三,艺术几乎是整个部落、民族成员都参与的活动,而非部分人的专利。

每一个民族的生活都可以分为神圣与世俗两个方面。少数民族传统文艺主要产生于本民族、本地区的日常生活需要以及民族的重要集体活动,如节日、祭祀等。日常生活中的文艺活动涉及神话、传说、英雄史诗、歌舞、故事等。神圣生活中的文艺活动一般由专人负责,如萨满的祭祀神歌、仪式的祈祷等都由本部族的专人来做。讲故事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活动”,中国各民族都流传着许多动人的民间故事。这些故事在本民族文化传统的传承、民众道德品性的塑造、民众日常情绪的调节等方面均有重要作用。讲故事这种活动虽然在二十世纪后半叶逐渐式微,但故事却借助于大量的印刷媒介、影视媒介、电子媒介等,仍然时时刻刻在人们的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麦克卢汉很早就精辟地指出,“只要口头文化还没有被字母表的视觉力量的延伸压垮,口头形态和书面形态的相互作用常常会产生丰富的文化成果。口头文化在我们的电力时代复活了,它和尚存的书面形态和视觉形态建立了一种非常多产的关系。”〔5〕歌舞是许多民族都喜爱的日常艺术活动。在北方诸民族中,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蒙古等民族都是能歌善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几乎都是在歌舞的相伴下完成的。在这些喜爱歌舞的民族中,生活与歌舞可以说水乳交融。民歌是另一种深受广大民众喜爱的文艺活动。山歌的盛行,不仅仅局限于特殊时空的个人才艺表演,更主要的是在各族民众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根据民歌的体裁,人们将其分为劳动歌、狩猎歌、情歌、牧歌、礼俗歌、宗教歌、颂歌、赞歌、丧葬歌、儿歌等多种类型。从民歌的分类上,我们几乎可以说,民歌深深参与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如阿维兰所注意到的那样,“艺术和文化的任何其他方面一样,与人们所做的其他每一件事都不可避免地缠绕在一起”。〔6〕艺术与生活的这种关系,虽然保证了艺术在所在民族中的旺盛生命力,但也将艺术的各方面特性牢牢“限制”在本民族范围内,也即人们经常提及的民族艺术。在前现代社会相对封闭的环境下,艺术①这里的艺术主要指那些富有民族特性的作品,而对追随主流文艺而创作的文学作品则不在考虑范围之类。主要为所在民族服务就显得理所当然。

民族主义在近现代中国虽然主要是应对“政治问题”而诞生,但其在整个世界的广泛发展与接受者的文化观念有密切关系,并能迅速对接受者一方的文化产生重大影响。关于民族主义对文化的影响,安东尼.史密斯曾有过深刻概述:“即使缺乏伟大的思想家,民族主义,或者可能我们应该说,民族的观念,却吸引了相当多具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历史学家、文献学家、教育家等——从赫尔德、伯克、卢梭,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西贝纽斯、迪亚哥.里维拉和伊克巴尔等,他们都将自己的精力贡献给发现自己的民族认同和代表自己尊敬的民族形象。”〔7〕史密斯的论述既告诉我们民族主义对文化的影响,又提醒我们大量的知识分子在使用民族主义时的功利态度。我国大量的少数民族现代作家中,有一些直接就属于当时国内的一些政治党派。这些特殊的政治身份使其创作能够突破本民族和地区的限制,为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人类的事业而服务。维吾尔族诗人尼米希依提1942年创作了著名诗篇《伟大的中国》,在诗中,诗人既赞扬了中国的美丽富饶,又对日寇的侵略无比愤慨,诗人号召人们:“向敌人反攻!反攻!”同属维吾尔族的诗人穆塔里甫写有《中国》一诗,诗人写道: “在世界上/要建立起/唯一的、崭新的、独立的中国!/在中国,/我们要竖起/永久飘扬的/千秋不倒的/解放的旗帜。”与上述作家类似的还有壮族作家陆地,侗族作家苗延秀,满族作家马加、颜一烟,彝族作家李纳,回族作家穆青,等等。

对那些没有明显政治身份的少数民族作家,民族主义有较大的影响。老舍的作品虽以市民文化批判为特色,但其目的却意在破旧立新,实现中华民族自强。老舍在早期创作中积极号召青年人要务实、要多学习实际知识。在《赵子曰》和《二马》中,这一特色尤为明显。在《二马》中,老舍关于民族“出窝老”的论述更是将民族国家的思考引向深处。老舍抗战后的作品民族主义色彩更加浓郁。沈从文不断在城市与乡土的书写对象之间游走,在对城市批判与乡土美化的精神指引下,他试图将湘西的“健康”精神注入衰朽的中国肌体中,这在其中后期的作品中尤为突出。沈从文这样做的原因很多,但民族主义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此外,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们》、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马子华的《滇南散记》等,也都有民族主义因素渗透其中。

在少数民族现代民间文学中,我们也能看到大量具有民族主义精神的口头作品。在边疆少数民族近现代民间文艺作品中,流传着大量反抗外来侵略、争取民族国家独立自由的作品。几乎每一次的外来侵略与反抗,都会在民间以各种形式自发地流传,有些到后来被人们编辑成歌谣、故事等文字材料。如壮族、傈傈族、藏族等民间故事中,就有诸多反映抗日的民间故事。这种现象在其他民族中也有很多。

通过上述三类情况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民族主义已经成为包括少数民族作家在内的人们精神文化的潜在氛围,不论作家在创作中是否刻意表现,民族国家的严峻形势都会成为人们心里不可回避的精神重担。在这种情形下,人们的创作目的也难以摆脱民族主义影响。总体上来说,少数民族现代文艺在功能上逐渐走出了为所在族群、民族服务的传统观念,转变为为民族国家的独立、自由、富强服务。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在这里指出的少数民族现代文艺功能方面的转变,只是一种大致的发展趋势。实际上,由于各个民族自身条件的差异,以及时代境遇的不一,文艺功能方面的转变可能与主流发展并非完全相同。也就是说,文艺的族群性、地区性强烈的作品可能因为与主流文艺作品的基调契合,而被后人以主流话语统摄。这种现象提示我们,对少数民族现代文艺的分析应该注意其更为复杂的存在,而非单线的一概而论。

三、民族主义与文艺内容和形式等方面的革新

少数民族传统文艺的内容和形式与本民族的关系很密切。少数民族的文艺可分为口头与书面两种形式。口头形式文艺在各个少数民族中均大量存在,是主导性的文艺形式;书面形式文艺则在部分少数民族中有一定发展,相对于口头形式而言,是辅助性的文艺形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口头文艺的内容与各民族的生活息息相关,其表达方式也是基于本民族的审美习惯。书面文艺的内容和形式大部分与本民族相关。这种状况在现代则发生了较大变化。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很多,从民族主义角度看会有怎样的体现呢?

民族主义在内容上促使少数民族文艺实现更新。民族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现代民族文艺的族群束缚,一些先进外来思想逐渐进入现代民族文艺的创作当中。如进化论思想、科学思想、民主思想、自由思想、个性解放思想等,都极大地冲击着各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其改变自身的思想武器。在韦杰三的作品中,婚姻自主、自由恋爱、个性觉醒、妇女解放等新思想时时呈现。老舍的作品中也时常可见科学、进化等现代思想。沈从文对城市男女的书写含有颇多对爱情、婚姻、女性等问题的现代思索。那些“普罗”性的少数民族文艺家们则以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思想来考察自己所在的民族社会。这些思想主要以书面为载体。与其相适应,现代性的文艺形式逐步被少数民族现代文艺吸收、转化。

民族主义在艺术形式上也引发了少数民族文艺革新。以艺术形式的革新来推动民族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是民族主义早期发展的一大特点。作为民族主义的较早引介者,梁启超采取以政治小说的途径来进行。他说: “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 ‘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8〕其后,小说一跃而成为主流文体。随着文学文体的革新,文学语言也经过晚清的酝酿,在五四时期达到质变的阶段,白话开始成为文学的主流语言。与白话一起产生的是对白话文的推崇。文学变革由此进入一个崭新阶段。文艺上的这些革命借助于报刊等现代媒介很快影响到各少数民族的先进知识分子,现代文艺形式得以很快在少数民族中传播开来。在少数民族现代文艺形式中,小说、自由诗、散文、戏剧等都取得了较高成就。

民族主义之所以能够促使新思想与新形式的引入,既是由于民族主义自身的目的,也是民族主义引发的附属效应。所谓附属效应,是指在民族主义宣扬的过程中促发了人们对与之相关的思想文化思潮的探求。如在引入民族国家的理念中,不同民族国家的对比是非常自然的现象,于是,进化论思想便在这种思潮中得以深化。五四时期高扬的科学与民主思想也深处民族主义的笼罩之下。这种现象说明,一种思想潮流总是与其他思想相伴而行的。这也同样预示了在不同的条件下,文化思潮之间互相转化、更新、重构的可能性。考察少数民族现代文艺的思想展现,我们可以发现,各少数民族作家即使在民族国家的总体思想裹挟下,依然表现出了丰富多彩的思想追求。

民族主义以及相关新思想的引入创造出现代民族文艺的艺术风格。外来现代文艺带给人们的不仅是思想方面的冲击,更有艺术表现层面的启发。王一川曾以“现代性体验”来研究晚清至民国时期中国社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在他看来,此一时期,不仅仅有思想方面的转型,“而且有更为根本的日常生活方式、价值规范、心理模式和审美表现等”的转变。〔9〕王一川虽然将思想和现实层面的转变分开论述,实际上,二者是一体两面,难以彻底分离的。在民族主义等现代性体验影响下的少数民族文艺领域,一种新的艺术风格正慢慢形成。在人物形象塑造、叙述方式、语言表达、思想主题等诸多方面,现代民族文艺都与传统民族文艺有了较大差异。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谈到民族主义的兴起时,强调其之所以能大行于世是由于两个条件:认识理念的转变和新型社会结构的出现。新型社会结构是指“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者的重合”。〔10〕这一方面在少数民族早期报刊的发展中已经得到明显体现。认识理念的转变是指,“中世纪以来‘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所发生的‘根本的变化’。这种人类意识的变化表现在世界性宗教共同体、王朝以及神谕式的时间观念的没落。”〔11〕如果说传统上各少数民族都具有极强的民族中心理念,以本民族的传统为民族生存发展的宝典的话,那么,在列强侵凌、内乱外忧背景下寻求的民族主义则开始了对本民族传统的深刻反思。这种对传统文化的省察不仅表现在汉族激烈的批儒批孔,而且在各少数民族人士中也不断出现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批判,如哈萨克族阿拜对本民族陋习的批判,如近代以来回族的新文化运动等。这种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省察的一个重要角度是取自列强国家的先进思想。如阿拜对俄国先进文化的推崇,内蒙古贡桑诺尔布对日本文化的热情以及席卷各民族的欧美文化思潮等。值得注意的是,进入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后,一些弱小国家的文化也成为各民族有意思考的重要方面。在这些弱小国家的身上凝聚的屈辱被看成和其文化有重要的关联,而这对于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的中国各民族无疑有着较好的借鉴意义。

对外来文化的学习、借鉴以及对本民族文化的反思、批判,并不意味着少数民族现代文艺与传统文艺资源的疏离。实际上,以老舍和沈从文为代表的少数民族作家,其现代书面创作都受到了民族民间文化资源的深刻影响。如果再从少数民族现代口头文艺创作的现状出发,我们会发现,民族民间文艺资源的作用更大。少数民族现代文艺既体现出以本民族传统,即民族民间文化资源为主体的创作理路,又将本民族的民间文化资源与外来文艺思潮相融合,因此,少数民族现代文艺 (甚至整个汉族文艺)普遍呈现“杂种”的特性。 “文化杂种”(hybrid)的概念取自著名后殖民学者霍米.巴巴的理论。刘象愚先生对这种理论做了如下阐释,“这种理论认为,不同民族文化无论优劣大小总是呈现出一种‘杂种’形态,特别是在全球市场经济、信息化、网络化的今天,文化交流如此迅速和频繁,民族文化之间的杂交及由此引起的形变广泛而深刻,民族文化要保持自己鲜明独特的民族性已成为不可能。”〔12〕我们在此应该警醒的是,由于文化融合中的不平等,弱小民族文化在融合中往往处于从属状态,弱小民族的文艺发展往往易于被人们以主流文艺的发展状况所代表甚至取代。这在现代文学研究中是较为常见的做法。探究霍米.巴巴这一理论的本意,是提倡文化间的平等地位。少数民族现代文艺虽然受到外部极大影响,但也不至于导致传统文化的完全丧失。民族传统不仅体现在现代民族作家的书面作品中,更突显于各民族丰厚的民间文艺中。看不到后者对现代民族文艺的基础性地位,必然导致对现代民族文艺理解的重大偏差。

四、民族主义与少数民族现代文艺叙述方式的变化

民族主义与少数民族文艺观念关联的一大问题是作品如何表述。用传统的文学理论术语来说,这是属于“形式”方面的问题。但形式与内容之间存在着辩证关系,即,没有脱离形式的内容,也没有离开内容的形式。民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具有特定“内容”的东西。它在少数民族现代文艺中将会怎样表述呢?众所周知,现代中国文艺大量吸收西方文艺知识,诗歌、散文、小说以及戏曲等成为新的现代文学常识。民族主义在不同的体裁中具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小说在现代各体裁中占据中心地位,本文就以小说为例,来探讨民族主义与少数民族文艺叙述方式的关系。

叙事方式涉及的内容极为广泛,它大致包括叙事视角、叙事顺序、叙事情节、叙事节奏、叙事语气以及叙事声音等等。面对如此丰富的叙事方式,民族主义是如何影响叙事方式的?换言之,民族主义是与叙事方式的部分还是全部内容产生关联?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关联?通过初步考察,我们发现民族主义与叙事视角、叙事情节、以及叙事介入等具有紧密的联系。下面将一一论及。

少数民族传统文艺叙述视角多侧重于全知视角的第三人称叙事。如在史诗《玛纳斯》中,就以全知视角讲述了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历史。其他的史诗,如《格萨尔》、《江格尔》等,在叙事视角上也是如此。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叙事者是站在自己的文化基础上进行的。也就是说,这些史诗的讲述与演唱者们基本都是某一民族的成员,他们是以局内人的全知视角来传颂本民族英雄人物的。如在史诗《江格尔》序诗中,叙事者将江格尔称之为“圣主”、“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并在序诗结尾有这样的诗句:“我们什么时候遇到较量的对手?我们什么时候遇到猎获的野羊?”叙事者以一种无比自豪的口吻,赞颂自己民族能够有江格尔而无比荣耀。这里的“我们”显示出叙事者与江格尔的共同族属身份。在史诗歌手眼中,自己能够演唱本族英雄的光辉事迹是源于这些英雄赋予了自己灵感和使命。当代著名玛纳斯奇居素普.玛玛依在访谈中曾介绍过,自己能够演唱《玛纳斯》是得益于玛纳斯等的梦中感召。著名藏族研究专家石泰安也在专著中指出了相似的情形。然而,这一叙事视角因为民族主义的介入而发生了改变。

民族主义改变了第三人称叙事的内涵。民族主义可以说是近代的产物,它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继承了近代以来个人的主体意识。因此,涉及到民族主义对叙事视角的影响,便不能不提个人主体意识对叙事视角的介入。民族主义的叙事视角显现出叙事者的双重归属:既属于本民族,又属于更大范围的民族国家。在老舍的小说《二马》中,我们可以看到老舍以对比性的方式叙述了老马和小马。老马虽然是旧文化的代表,但老舍在叙述时并没有一味对其批判讽刺,而是饱含着同情,体现出叙事者的本民族归属感;小马的叙述则更多是从民族国家的层面来入手,叙事者对小马的肯定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叙事者对本民族意识的超越,对民族国家意识的认同。在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中,叙事者讲述了几个不同国家的孩子如何相处的故事,其中重点讲述了果里和“我”。果里来自被占领的高丽,“我”则来自中国。当果里沙嘲笑果里的祖国高丽灭亡后,果里的心灵受到极大触动,“以后,果里和牛群不从我们宿舍的门前经过了。”叙事者对沦陷国的流亡者果里的叙述,隐喻了东北沦陷,人们无家可归的现实,体现出叙事者的本民族意识;而“我”最后的回归祖国,显示出“我”的最终归属感。这样的叙事视角在其他受民族主义影响的作品中也有着很明显的体现。少数民族现代作家叙事视角的这种双重性是由于作家的双重身份造成的,即,少数民族作家既属于某个民族,也属于统一的民族国家。对于某些作品而言,叙事者会将本民族的意识隐藏,而以民族国家的意识作为主导。与传统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相比,民族主义作用下的第三人称更多属于一种限制性人称视角,而且有的则直接用第一人称,如《没有祖国的孩子》。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主要是民族主义的现代意识所引发的个人主体意识以及现代叙事方式的共同作用。

民族主义对叙事情节的作用主要表现在双重乃至多重叙事线索的交织。如前所述,民族主义作用下的叙事视角具有双重归属性,这种双重性进而影响到作品中叙事线索的设置。由双重性视角,作家们在创作中既会从本民族的视角出发,叙述本民族发生的诸多事情,形成一条以本民族事务为主的线索;同时,大民族主义的民族国家视域又使其需要关注民族国家事务,并且形成以叙述民族国家情况为主的线索。这种双线情节在受民族主义影响的少数民族作家作品中也有较为明显的体现,如满族作家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白族作家马子华的《他的子民们》、苗族作家沈从文的若干作品、满族作家老舍以及其他少数民族作家的一系列作品中。

下面我们通过沈从文和老舍的实例来具体说明。

沈从文虽然一直反对文艺的政治性倾向,但他的一些作品仍不自觉的流露出“政治性”因子,民族主义就是其中之一。在其创作于1928年的《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中,沈从文将阿丽思引入湘西,小说一面继续揭示中国当时的“黑暗”现状,一面对自己所在的湘西苗族民众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进行批判。特别是到了小说的尾声,这种批判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强烈。如果我们从总体上来看小说的情节走向,一条线索是叙述国内的现实状况,而另一条线索则是揭示湘西苗族地区的状况。从小说的整体上来看,前一条线索是主要的,它紧承第一卷而来;后一条则似乎显得有些次要,但实际上,正是因为作者“同情”于后者的立场,才促成了前者的“揭露”合乎情理。这种双线设置在随后的《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发表于1929年《红黑》上)中变得更加明晰。与前述民族国家现状为主不同的是,作者在这里详尽叙述了七个“野人”抵制“政府设置”的方方面面,这是小说的主要线索。而与其相对应的则是作品中若有若无的政府设置前后的简单叙述。这种情节安排在后期的《长河》中也是如此。如果我们继续考察沈氏受民族主义作用的其他作品,这种情节设计也都有较为明显的反映。

老舍的情形如何呢?在早期的《赵子曰》中,老舍集中了以“赵子曰”为线索的一群轻浮青年以及以李景纯为线索的勤勉青年。前者被老舍浓墨重彩,为明线,体现出老舍对民初社会现状的洞察与担忧,这些写照含有许多对满族文化的反省,体现出老舍对本民族文化的关切。后者则代表着老舍对民族国家前途的探索,体现了老舍的民族国家思考。两条线索既相互映照,又借助民族国家的线索进行转化与提升。这种双线设计在《二马》中也很明显。老马的身上集中了老派的文化气息,如喜爱做官、讲求排场、鄙视商业、缺乏进取精神等。而小马作为新生的一代则变得务实了很多,在他的身上,虽也有一些传统印记,但可贵的是其能积极进取、脚踏实地、重视商业等。老马和小马代表着两条不同线索。从老马的情况来看,他更多地体现出传统“私”性的一面,而小马则更多考虑的是民族国家问题,属于“公”的一方。老舍在作品中并没有简单地否定老马、肯定小马,而是在暗暗肯定小马的同时又对其前途深表忧虑,这可以从小说结尾小马的出走看出。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在早期作品中提到民族国家问题时,一再提倡实干精神、实业救国,而对具体的民族国家建设则缺乏整体的考虑。这正是老舍小说既接近“政治”,又远离政治的一面。

叙事介入是作者或叙事者对叙事进行干预而采用的方式,在叙事学界,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作者介入” (author’s intrusion)、“介入性叙述者”(intrusive narrator)或评论 (commentary)。简单来说,它是指“叙述者以评价的形式对所表述的情境与事件、表述本身及其语境的介入;叙述者所要做的评价性说明。”〔13〕在民族主义思想影响下,叙事者经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显现出来,对情境、事件或人物等发表评论。下面我们通过具体作品来具体论述。

在小说《赵子曰》中,老舍针对赵子曰等只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更不将国家前途放在心上的做法,嘲讽性地指出:“凡是抱着在社会国家中做一番革命事业的,‘牺牲’是他的出发点,‘建设’是他最后的目的,而‘权力’不在他的计较之内。这样的志士对于金钱,色相,甚至于他的生命全无一丝一毫的吝惜;因为他的牺牲至大是一条命,而他所树立的至小是为全社会立个好榜样,是在历史上替人类增加一分光荣。”〔14〕在这里,老舍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一些人所谓“牺牲”的本质。很显然,这样的“牺牲”成全的只是个人的一面,对于整个国家而言不啻于巨大的灾难。老舍在小说中正是借助于这样的叙事介入让人物的特性得以更鲜明的呈现,而老舍用于评述人物的标准,民族主义显然是其中重要的方面。

以民族主义作评介参考,还可以形成广阔的比较视域。老舍英国之行的最后一部小说《二马》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在这部小说中,老舍有意将英国人与中国人进行对比,显示“国民性”的特点。在就中国到处可见的“爱国行为”评价时,老舍说: “可有在中国的外国人——有大炮,飞机,科学,知识,财力的洋鬼子——看着那群摇纸旗,喊正义,争会长,不念书的学生们笑?笑?不值得一笑!你们越不念书越好,越多摇纸旗越好。你们不念书,洋鬼子的知识便永远比你们高,你们的纸旗无论如何打不过老鬼子的大炮。你们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老鬼子也许笑一笑。你们光是握着根小杆,杆上糊着张红纸,拿这张红纸来和大炮碰,老鬼子要笑一笑才怪呢!真正爱国的人不这么干!”〔15〕老舍痛心疾首地指出,人们不应该再做那些空洞而与现实国家无益的活动了,应该做的是实实在在的实事,只有这样,国家才能尽快强大起来。

民族主义影响下的叙事介入有时也能表现为一种深刻的体验。在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中,当朝鲜儿童果里告诉“我”,“不像你们中国人还有国”时,“我”的内心有了一种震撼:“我记住了这句话。兵营的军号想着,望着祖国的旗慢慢地升到旗杆的顶点。无意中,自己觉得好像有什么光荣似的。”〔16〕这简单的一句话,揭示出祖国在每一个人心中的重要性。叙事者我的自我心灵剖析,说出了多少人的心声。因此,当“我”看到因日寇的东北占领而只有半面的中国旗时,“我”内心的爱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

民族主义有时也能转化为某种热烈的情绪,从而产生一种强大的批判力量。在《最后一课》中,当张老师面对东北沦丧,而官员们却只顾及自己时,愤慨之情溢于言表:“中国人太不要强了。那些官员,他们只知享福,向来不顾到民众利益的;他们只知卖国,把我们一般民众献给外人残害,他们是靠不住的,顶好还是要我们低级民众,大家联合起来,我们的苦痛相同,我们的目的相同,我们的工作才能紧拘而有力呢。”〔17〕

上述围绕民族主义的叙事介入,均是以民族主义来评判现实的人、事,以展现民族主义的强大向心力。实际上,民族主义自身有时也会成为反思的对象。如沈从文的一些作品。沈从文向我们深刻地显示出,一味以民族主义为中心,就有可能造成对“地方”或“边缘”的某种伤害和毁灭。在《阿丽思中国游记》、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湘西》以及《长河》等作品中,他的这种忧虑时时显现。在《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中,他说:“有官的地方,是渐渐会兴盛起来,道义与习俗传染了汉人的一切,种族中直率慷慨全会消灭,迎春节的痛饮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样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18〕沈从文不仅是在警惕民族国家融合带来的效应,更是在思索美好人性如何在现代文明中继续保存。当然,这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世纪难题,一个作家所能做的或许只是提醒人们去警醒而已。

通过上述几个例子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民族主义作用下的叙事介入有多种特性。从表述方式上看,既可以作者的口吻,如《赵子曰》、 《二马》、《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等;也可以叙事者的口吻,如《没有祖国的孩子》;还能以作品中人物的口吻,如《最后一课》。从表述途径上说,不仅可以直接评述,而且可以间接暗示。从介入意图而言,民族主义不但能作为最终人、事的旨归,起到统摄作用,而且可以成为某种起点,去反思其带来的诸多效应。

当然,在上述叙事介入特性分析中,有些更多是基于叙事介入本身的缘故,如表述方式与表述途径。民族主义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即在于使这些“形式化”的载体拥有血肉和灵魂。在灾难深重的现代中国,民族国家的独立强大始终是各族人民共同的精神追求。少数民族作家对民族主义的接纳,既是现实社会的呼声,更是崇高精神品格的显现。

民族主义作用于少数民族现代文艺观念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三方面:文艺功能、文艺内容和形式以及文艺叙述方式。民族主义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是与其作为现代重要时代意识形态有着重要的关联。在多灾多难的现代中国,各民族儿女正是在同一民族国家观念的指引下,破除万千艰难险阻,实现民族国家的新生。民族主义与少数民族文艺观念的现代融合,既是历史的某种承传,又是现实的迫切要求,二者共同塑造出了现代民族文艺作品的独特品格。

〔1〕徐迅.民族主义〔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11.

〔2〕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共同体.导读〔M〕.吴叡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4.

〔3〕荣祥.荣祥诗文选集〔M〕.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9.90-95.

〔4〕哈维兰.文化人类学〔M〕.瞿铁鹏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422.

〔5〕麦克卢汉.麦克卢汉精粹〔M〕.何道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140.

〔6〕哈维兰.文化人类学〔M〕.瞿铁鹏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423.

〔7〕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和历史〔M〕.叶江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2.

〔8〕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A〕.徐中玉.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第2卷〔C〕.上海书店,1995.302-303.

〔9〕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导论.

〔10〕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共同体.导读〔M〕.吴叡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9.

〔1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共同体.导读〔M〕.吴叡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8.

〔12〕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译序.

〔13〕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M〕.乔国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9.

〔14〕老舍.老舍全集:第1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05.

〔15〕老舍.老舍全集:第1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529.

〔16〕舒群.舒群文集:第1卷〔M〕.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13.

〔17〕李辉英.最后一课〔J〕.北斗,1932年第二卷第1期39.

〔18〕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4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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