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规范视角下查良铮诗歌翻译研究:以《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为例
2014-08-15罗瑞
罗 瑞
(周口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传统的规定性翻译理论认为,译者要使自己的译作被接受就需遵循一定的规则。随着20世纪70年代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翻译研究更关注于描述既成的翻译活动、普遍原则的形成及其实际应用。描述性翻译研究突破了单纯的文本研究,将翻译视为一种历史和文化现象,并放在社会文化这个大环境中去研究、考察翻译活动与社会文化的互动关系[1]。描述性翻译学派的领军人物图里(Toury)对此进一步阐释,提出翻译是受规范制约的行为,翻译规范可以说是译者在两种不同的语言、文化和社会意识形态之间取舍的产物[2]。图里把翻译规范分为前期 规 范 (preliminary norms)、初 始 规 范 (initial norms)和操作规范(operational norms)。前期规范即译者对某一时期翻译作品的文本选择,在翻译活动开始之前就已经发挥了作用。初始规范决定译本的整体取向,即译者对整体翻译策略的择取。操作规范是指导译者在实际翻译行为中所作出的具体决定,即语言文字的表达[3]。规范自始至终贯穿于整个翻译过程。
中国现代派诗人查良铮以穆旦为笔名进行的诗歌创作得到了文学界的关注和认可,作为一名诗歌翻译家,查良铮的作品虽然被广大读者所接受,但对其翻译行为的探究还远远不够。作为20世纪40年代最受欢迎的诗人译者之一,查良铮必定受到该时期特定翻译规范的左右。查良铮从1939年开始系统接触西方现代派诗歌与文论,并将其运用到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成为现代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开篇之作,毫无疑问会进入查良铮的视野,激发其翻译兴趣,这一文本的选择充分体现了前期规范对译者的操纵。在翻译过程中,查良铮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这是初始规范影响下译者的决定。另外,查良铮在译诗中使用白话入诗和平民化语言,彰显了译者对操作规范的遵从。本文拟从文本角度分析查良铮的《情歌》中译本①查良铮译文均引自查良铮译《英国现代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同时在某些方面将其与汤永宽的译本②汤永宽译文均引自汤永宽译《情歌 荒原 四个四重奏》,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作比较,以进一步探究查良铮对特定翻译规范的遵循。文中所参照的原诗版本为《T.S.艾略特诗歌和戏剧全集》③T.S.Eliot.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 of T.S.Eliot[M].London:Faber and Faber,1969.。
一、异化策略的择取
德国古典语文学家、翻译理论家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曾提出过两种翻译策略:一是尽可能让作者安居不动,使读者走向作者;一是尽可能让读者安居不动,使作者走向读者。在此基础上,美国翻译理论家劳伦斯·韦努蒂(Venuti)提出了 “归化”(domestication)和“异化”(foreignization)两种主要的翻译策略。译者对翻译策略的择取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在特定的语言文化下受到相应翻译规范与准则的支配。查良铮采用异化翻译策略来迻译《情歌》一诗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韦努蒂在《译者的隐身》一书中指出,流畅性(fluency)和透明性(transparency)在英语语言翻译过程中占据主导地位。为了满足目的语读者的要求,译者往往采取归化策略,力求其译本能够流畅透明。19世纪初期,当施莱尔马赫提出“让读者走向作者”和“让作者走向读者”这两种翻译策略时,他本人更倾向于前者。这标志着异化策略的出现,不过异化策略未曾在翻译理论的走向中占据主导地位。但20世纪初期,随着现代主义在英美文学中的浮现,流畅度和透明度在英语语言翻译领域中的主导地位受到了挑战。这一时期的文学试验也带来了全新的翻译方法,即避开流畅性,转而在目的语中保留原语的异质色彩。这一方法主要适用于诗歌翻译领域,也在诗歌创作中有所运用。
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涌现了一批拥护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诗人,查良铮是主要代表之一。作为一位现代主义诗人兼译者,他必定被上述的翻译策略发展趋势所左右。因此,在翻译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情歌》时,查良铮择取异化策略是有其合理性和可接受性的。
《情歌》是 T.S.艾略特(T.S.Eliot)早期的成名作之一,被看作现代主义诗歌的开篇之作,也是第一部能够表达艾略特的文学观点和才能的作品。全诗共131行,分20节,艾略特采取戏剧性独白的表现形式向读者展现主人公迷茫彷徨、孤独愁苦的心态。诗歌运用反讽手法将“情歌”与面对爱情和生活时的无能为力形成鲜明对比,表现了现代资产阶级精神空虚、情感枯竭的典型特征。同时,艾略特借助丰富的文学意象及文化暗指,将诗歌灰暗悲观与无奈挣扎的主调表现得淋漓尽致,充分展示了诗歌丰富的外延和内涵,因此在译入目的语时采用异化手法更能充分传达原诗的内涵与神韵。如诗歌第一节中:
Let us go,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
The muttering retreats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
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小饭馆;
在异化策略下,查良铮将原诗第四行“Let us go,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中的“half-deserted streets”译作“半清冷的街”,对此汤译则为“行人稀少的大街小巷”。表面看来,“行人稀少”更合乎汉语的表达习惯,也易于目的语读者接受,而“半清冷”则带有浓厚的欧化色彩;但仔细品味可以得出,査译“半清冷的街”成功地保留了原诗句的内涵。主人公走过的街道几乎处于荒废状态,为人所遗弃,这与下行中“人声喋喋”的旅店形成鲜明对照,“半清冷”生动地再现了原诗句丰富的内涵意义。正如韦努蒂所言,世界各民族文学发展时期,众译家趋向于选择异化式翻译策略来处理外国文学作品。他们在翻译时力图打破目的语的种种传统,保留原文的语言特色,从而给译文读者一种陌生感。使用这种策略对于目的语语言的更新起着尤为重要的作用[4]。这种翻译手法表现在汉语言体系中白话文学发展时期,就是所谓的汉语“欧化”现象。这里再以诗歌第八节为例进行剖析:
And I have known the eyes already,known them all-
The eyes that fix you in a formulated phrase,
And when I am formulated,sprawling on apin,
When I am pinned and wriggling on the wall,
Then how should I begin
To spit out all the butt-ends of my days and ways?
And how should I presume?
而且我已熟悉那些眼睛,熟悉了一切——
那些用一句公式化的成语把你盯住的眼睛,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针钉下趴伏,
那我怎么能开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习惯的全部剩烟头?
我又怎么敢提出?
此节汤永宽的译文如下:
我早已领教过那些眼睛,领教过所有那些眼睛——
那些说一句客套话盯着你看的眼睛,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在墙上挣扎扭动,
那我该怎样开始
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古脑儿吐个干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情歌》作为现代派诗歌的代表作,其意象的选取与使用都有许多创新。看似没有关联的意象陈列在一起,加上毫无美感的比喻却营造出一种特别的情调,把主人公衰老和枯萎的心境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例如此节中的“那些用一句公式化的成语把你盯住的眼睛”和“我的生活和习惯的全部剩烟头”,形象地描绘出了主人公内心苍老的状态和犹豫不决的痛苦。两译文相比之下很容易看出,査译中“公式化的成语”和“生活和习惯的全部剩烟头”为典型的直译手法,将欧化的陌生语汇引入到汉语诗学中。这种欧化表达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汉语白话,而是查良铮在异化策略支配下的一种创新。译者的这种做法旨在丰富目的语言文化系统,“欧化语言经过译家于两种诗学语言间的合理融通,是能够从中衍生出一种充满生机的语言形式,并为广大读者所乐于接受。这种充满着西方现代精神的陌生语言形式对于汉语诗歌语言的丰富起到了重要作用,它一旦得以适当的规范化,对于汉语诗歌的健全发展将大有裨益”[5]。査译适当地运用欧化语言来传达原诗的神韵和感情效果,同时也改造和丰富了目的语言,让汉语主体诗学的读者品味到原诗的特殊意韵。尽管欧化现象在翻译史上并未得到学者们的一致认同,它对汉语新文学语言的创造和丰富却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受异化策略的支配,查良铮的译诗是在两种诗学及语言体系之间相互协调而诞生的。其语言的欧化现象也是遵从当时翻译规范的产物,这不仅丰富了目的语诗学语言,而且充分保留了原语文本的异质色彩和原诗的意韵,一旦被目的语读者接受,更能加深读者对原诗内涵的理解。
二、白话入诗和词语取舍
就译诗所选用的语言来看,查良铮对《情歌》的翻译也体现了汉语主体诗学规范的制约。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的文学革命从本质上讲就是一场白话运动。“白话新诗是中国诗歌自然演进的必然趋势与结果,而五四运动时期的诗歌翻译则是引进和借鉴文化非我、复壮自身诗歌语言、打破古典诗歌凝固的范式、格律与用典规矩的武器。”[6]作为一位现代主义诗人兼译者,查良铮受这一诗学规范的左右,用白话文作诗以生动地表达诗人的情感,描绘真实的世界,他的译诗也是如此。《情歌》是现代主义诗歌的典型作品之一,查译此诗时必定会遵循白话入诗的翻译规范。如查译诗歌第九节时所使用的词句:
And I have known the arms already,known them all-
Arms that are braceleted and white and bare
(But in the lamplight,downed with light brown hair!)
Is it perfume from a dress
That makes me so digress?
Arms that lie along a table,or wrap about a shawl.
And should I then presume?
And how should I begin?
而且我已经熟悉了那些胳膊,熟悉了一切——
那些胳膊带着镯子,又袒露又白净
(可是在灯光下,显得淡褐色毛茸茸!)
是否由于衣裙的香气
使得我这样话离本题?
那些胳膊或围着肩巾,或横在案头。
那时候我该开口吗?
可是我怎么开始?
此节描绘了主人公无所适从的心理。他熟悉女人“又袒露又白净”的胳膊和“衣裙的香气”,并为之所吸引,但现实看到的却是“淡褐色毛茸茸”。真实观察中的胳膊和浪漫想象中的胳膊形成对照,这一事实即减弱了吸引力,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开口”呢?主人公左顾右虑、痛苦难定的心态表达得淋漓尽致。在此节中,查良铮采用了“又袒露又白净”“淡褐色毛茸茸”“衣裙的香气”等来表达。而这些在汤译中的相应表达为“赤裸而白皙”“浅棕色的软毛”“衣衫上飘来的芳香”。相比之下可以看出查良铮所选用的词句更加口语化,也更贴近于汉语日常对话的表达习惯。这种译诗语言口语化的择取也正体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文学从贵族化到平民化的转变。胡适常将新文化运动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其理据之一便是文学的平民化。平民文学是“自然的,活泼泼的,表现人生的白话文学”[7],这种文学观念表现在诗歌包括译诗上,即是口语化的诗歌语言。作为新文化运动之后的现代派诗人,查良铮受此诗学新规范的影响,以贴近平民大众生活的日常口语入诗。此外,査译中大量感叹词的使用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如,他将“Oh,do not ask,‘What is it’?”译作“唉,不要问,‘那是什么’?”;“And indeedthere will be time”译作“呵,确实地,总会有时间”;“And the afternoon,the evening,sleeps so peacefully!”译作“啊,那下午,那黄昏,睡得多平静!”这些口语化的词语和表达方式不但便于目的语读者接受,而且生动地描绘出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风貌,传达了原诗的神韵。
总而言之,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提倡的白话入诗和文学平民化日渐成为汉语文学界和翻译界所遵循的规范,查良铮是现代派诗人的代表人物,不可避免地受到如此规范的制约,其译诗选用活生生的口语化语言,简练直白,不带雕琢痕迹,很好地再现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内涵意味。
语言是一种文化体系中约定俗成的符号,文本即为某个历史社会中特定规范的产物。而文本的翻译作为涉及两种语言体系的复杂活动,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原语和目的语两种系统所包含的规范的制约。从择取合适的翻译策略,到选用恰当的译诗语言,译者的每一步都受到特定时期翻译规范的左右。作为一位现代主义诗人兼译者,查良铮用异化策略来迻译《情歌》,遵从了当时“让读者走向作者”的翻译规范发展趋势;另外,其译诗语言也体现了五四时期以白话入诗这一诗学规范的制约。与传统的规定性翻译研究途径不同,翻译规范的研究途径旨在客观系统地描述规范制约下译者特定的翻译活动。在翻译规范视角下研究查译《情歌》这一翻译活动,能够对进一步开展查良铮诗歌翻译研究有所裨益。
[1]徐修鸿.翻译规范研究的文化转向:阐发与思考[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9):57-61.
[2]Toury,Gideon.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M].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Benjamins,1995:3-5.
[3]罗虹.翻译规范研究的描写性走向[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2(12):94-96.
[4]Venuti,Lawrence.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A history of translation[M].London:Routledge,1995:19.
[5]张旭.视界的融合:朱湘译诗新探[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152.
[6]廖七一.胡适诗歌翻译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54.
[7]胡适.白话文学史[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