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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庄子》飞鸟意象的内在意蕴

2014-08-15李亚欢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功名利禄大鹏飞鸟

李亚欢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200444)

在我国古典文学中,意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范畴。早在先秦时期,意象作为哲学问题被提出来,《周易·系辞上》有言:“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可见,先秦时期的人们认为,生动的符号或图形,能够表现出比语言更丰富的内涵,而且“象”的创制,就是为了表达意义。但是,真正具有美学意义的“意象”一词,则出自于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即有独特眼光的创作主体能够依据心中所想的形象进行创作。因此,文学意象是主客体相融合的产物。

庄子善于运用“立象以尽意”的表达方式,使得《庄子》中出现了非常丰富的文学意象,“飞鸟”便是其中典型的一类意象。关于“飞鸟”,我国文学史中并没有对其做出确切的界定,但“飞鸟”合称,最早可追溯到《庄子》。《庄子·天下》:“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穆天子传》:“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淮南子·天文训》:“毛羽者,飞行之类也。”以上提到的“飞鸟”,最显著的特征是能飞,故“飞鸟”固定下来,指空中飞翔的鸟。但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飞鸟”,已经超越了其作为物所存在的表象,而成为主观寓于客观的、新的、独特的“有意味的形式”,即所谓的“飞鸟意象”。

据笔者统计,在《庄子》33篇中,有17篇涉及不同类别的飞鸟意象共计23种,其中有翱翔于九天之外的大鹏、鸢,有穿越丛林山丘的学鸠、斥鷃、鹪鹩、鸠鸮、鸱、鷇、鹑、乌、鹊、意怠、鷾鸸、异鹊、干馀骨,有栖息在沼泽水滩的泽雉、凫、鹤、鹄、鶂、海鸟,有活跃在陆地田间的斗鸡,还有神圣的天降玄鸟鹓鶵。大鹏、斥鷃、鹪鹩、凫、泽雉、鷇、鸠鸮、鸢、鹓鶵、海鸟、干馀骨、斗鸡、意怠、鷾鸸、异鹊均出现1次,学鸠、鹤、鹑、鹄、鹊分别出现2次,鸱3次,乌4次,鸡共出现了6次。

庄子笔下的飞鸟意象,蕴含着作者强烈的主观意识及情感,是作者审美意识与客观物象相互渗透的结果,因此有着异常丰富的内在意蕴。笔者认为,其主要体现了作者不断超越的精神境界、自由不羁的生命状态、超然脱俗的人生追求和虚己全生的处世之道。

一、不断超越的精神境界

超越是道家思想的精髓,也是庄子一生的追求。《逍遥游》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句话对道家的超越思想作了很好的概括。在庄子的哲学中,世人被“己、功、名”所役使,会造成“人为物累、人为物役”的异化现象,即人在终日追求功名利禄的同时,会使自己的性情、人格、尊严、灵魂、自由等丧失,变成“神亏”的“几死之散人”(《人间世》),正如同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在世俗生活的压迫下异化为一只甲壳虫。而“无己、无功、无名”是庄子为世人提供的出路,他坚信,只有忘怀功名利禄,才能够从世俗社会的泥沼中抽身出来,才能从“凡人”变为“至人、神人、圣人”。因此,庄子所谓的“超越”,是对功名利禄的超越,是对“物役、物累”下平庸人生的超越,更是对“逍遥无待”精神境界的不断追求与超越。在《逍遥游》中,庄子为我们塑造了奋飞图南的大鹏,与学鸠和斥鷃以相反相成的姿态成对儿出现,共同书写着其不断超越的精神境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逍遥游》)

《逍遥游》开篇便为我们展现了“鲲鹏之变”的壮阔画面,一条深广数千里、能翻江倒海的巨鱼,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化”成了一只背负青天、惊天动地的大鹏,它奋力拍打着如“垂天之云”的巨大翅膀,笔直地冲破层层云霄,于九万里高空自由翱翔、顺风图南,然而学鸠与斥鷃并不能理解。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逍遥游》)

学鸠与斥鷃见到大鹏为了飞往南冥不断积蓄力量而感到疑惑:大鹏为什么要不断地为难自己?飞翔在蓬蒿之间就已经达到了逍遥快乐的极致,为何还要继续飞?大鹏又究竟想飞到哪里?一个“笑”字,将学鸠和斥鷃的浅陋鄙薄暴露得一览无余:它们在舒适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被“异化”而变得异常平庸,全然无知地甘于现状并且不能容忍打破原本平静的大鹏的出现。学鸠和斥鷃无疑象征着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甘于平庸的世俗之人,而拥有图南之志的大鹏便是与学鸠和斥鷃相反的、勇于超越的志者的化身。那么,大鹏所要到达的南冥究竟是什么地方?而大鹏最终可以到达吗?接下来的文中,庄子给出了答案。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

在庄子笔下,南冥是“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的绝对自由的世界,但庄周却不能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原型,故而南冥就如同“乌托邦”一样,只是幻想中的美好地方,所以,大鹏终不能至。“真理是一个过程,理想是一个过程,自由也是一个过程。过程总是分阶段、分方面而展开的。所以,不能抽象地看问题,不能把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凝固化。”[1]庄子为我们树立了一个绝对自由的最高理想,而大鹏就是向这个理想不断趋近的人格形象的象征.

这一刻,大鹏与庄子已融为一体:最初,大鹏不甘于北海的宽广,而向往更加浩瀚无垠的苍穹,于是它经历了第一次的“化”,脱离了陆地的世俗与烦琐,翱翔在绝离尘世的天空;正如同庄子无法忍受“物累、物役”下的平庸生活,而抛下功名利禄,从物质世界中抽离出来。可是,即使天空再高远,大鹏始终要“凭风而行”,故而它又向往无所依附的南冥,于是它开始了第二次的飞跃;庄子在脱离世俗烦扰之后,仍然不知满足,继续向精神领域突破,追求“逍遥无待”的绝对自由的世界。大鹏奋飞图南的艰辛及最终能否到达我们不得而知,庄子追逐自由路上的孤独及最终结果我们依然无从知晓。但这个不断否定自己、不断超越世俗的大鹏鸟,已经在我们心中化为永恒,让我们永远铭记;亦如庄子,终用自己的一生为我们树立了一座不断超越现实、不断向理想进发的人物丰碑。大鹏图南,正是对庄子不断超越的一生的写照。

二、自由不羁的生命状态

“所谓自由,是人天生的摆脱奴役、不受羁绊,不受制约的倾向。”[2]老子作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肯定百姓具有自发约束性,即使统治者不加干涉,社会也能够保持相对的稳定。庄子继承并丰富发展了老子的自由观,推崇无为而治,相信事物能在坚守自然本性下获得自由,而对事物本性的人为干涉会使其丧失自由并走向灭亡,即“他在尊重人的本性与多样性的基础上肯定人的现实自由。认为人的秉性不一,如果不加尊重,即使好心好意,也会酿成灾祸。……他主张‘天放’,希望人能像野马一样,按照其自然禀性,无拘无束,自由生活”[2]。同时,庄子眼中的自由,不仅仅包括外在行动上的自由,还包括精神上的驰骋与无拘无束。

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以其灵动、轻盈的身姿翱翔天际,似乎可以冲破任何时空的限制。因此,对于束缚在世俗生活樊笼中无力挣脱的人们而言,它们就是“自由”的存在。庄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在他的著作中,为了彰显自己自由不羁的生命状态,为我们列举了泽雉和海鸟这一对儿对立的飞鸟意象。

首先是遵循自然本性、主动捍卫自由的泽雉: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处乎樊中。神虽旺,不善也。(《养生主》)

泽雉,是指生活在水泽中的野鸡,鸡属鸟纲。泽雉如若选择羁于笼中,便不用艰辛地觅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泽雉却不希望自己被养在笼子里,因为,即使精神旺盛,也并不感到自在。这里的不自在,即庄子所谓的不自由,不仅仅包括活动范围的局限,还包括精神境界上的不独立。由此可见,在庄子眼中,即使物质相对匮乏,但人格精神是独立的,也可以获得自由。相反,即使物质生活富足,精神上得不到解脱,便是毫无自由的绝境。

接下来,庄子在《至乐》中举出了违背自然本性而招致灭亡的海鸟: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至乐》)

故事讲述了一只从外地飞到鲁国城郊栖息的海鸟,鲁侯为了欢迎它,在宗庙里让它饮酒,演奏《九韶》使它快乐,并用祭祀时使用的牛、羊、猪作为它的膳食。但是海鸟却眼花心悲,不敢吃一块肉,也不敢饮一杯酒,三天就死了。“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至乐》)文中指出了海鸟三天即死的原因,这是因为鲁侯是在用养人的方法养鸟,而不是用养鸟的方法养鸟。用养鸟的方法来养鸟,就应该让鸟在深林之中栖息,在江湖河泽之上浮游,啄食泥鳅和小鱼,随着鸟群的行列而停止,从容自在地生活,而鲁侯却违背了它的自然天性,终致海鸟的灭亡。庄子通过海鸟之死的寓言故事,从反面揭示了违背自然本性,最终会影响生物的生存,即丧失了自由,便等于丧失了生命。

庄子还列举了一些飞鸟意象,它们按造物者的要求而生,顺应外物的变化,以自己最本真、最自然的状态生存着,这本身就是一种自由。这类飞鸟有:鹪鹩、鹑、鷇、鹄、乌和干馀骨。

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逍遥游》)

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地》)

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天运》)

鸲掇千日为鸟,起名为干馀骨。(《至乐》)

这些飞鸟意象庄子信手拈来,没有着过多笔墨,但是却异常平静地叙述着鸟类最坦然最自由的生命状态:鹪鹩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栖息的树枝;鹑鸟本来就居无常处,幼鸟本来就仰食而足;鹤不用洗澡也是洁白的,乌鸦不用天天染色也是乌黑的,乌黑与洁白都只是自然本色,不必去分辨;干馀骨由鸲掇虫变化而成,从自然而来,最后又复归于自然。在庄子眼中,自然而然,不加干涉,便是另一种形态的“自由”。

庄子一生也都在守护着自己的自由。据史料记载,庄子终身不仕,并非他没有入仕的机会,而是为了自己自由不羁的生活拒不接受。比如《秋水》记载,楚王想要任用庄子,派人去请,庄子以乌龟宁可拖着尾巴苟活于烂泥之中也不愿意留下龟壳显贵于庙堂之上为例,表明自己宁愿一无所有地生活在贫困之中,也不愿意失去自由而求得显贵。可见,自由于庄子而言,是高于生命的。在《列御寇》中,也有庄子为自由之身拒不入仕的例子。庄子用终身不仕的勇气,换取了一生的自由,也用一生的长度,彰显着自己自由不羁的生命状态。

三、超然脱俗的人格追求

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谋臣策士纷纷著书立说,希望在政治舞台上保有一席之地,他们大都宣扬积极入世的进取思想,为功名利禄奔走游说。然而,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庄子却走出了一条彻底的、超然脱俗的路。他对当时的统治者采取了彻底的不合作的态度,并对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做了最辛辣的嘲讽,如《列御寇》中的一段记录: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为宋偃王出使秦国,事后得到几辆兵车的赏赐而去嘲笑庄子的贫困,庄子用“破痈溃痤者得车一盛,舐痔者得车五盛,所治愈下,得车愈多”来有力地回击了他。他的超然脱俗还表现在对世俗人情及生死的不屑一顾,如《至乐》篇中,妻子死后的“鼓盆而歌”;《列御寇》中,自己要求天葬,“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玑,以万物为赍送”,反对厚葬。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无一不彰显着庄子傲然物外、超然脱俗的人格追求。飞鸟意象也常常被庄子用来赋予人的某些或美或丑的特质,继而用戏谑的口吻毫不留情地批判着社会的污浊与人性的丑陋。圣洁的神鸟凤凰往往成为崇高人格的化身,而贪心的鸱则成为贪图富贵的小人的代名词。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秋水》)

鹓鶵,即凤凰。我国古代神话中,凤凰是虚构的一种神异动物,相传性格高洁,独立不群。在惠子眼中,梁国的相位就是他奇货可居的功名利禄之所在,正如腐烂的死耗子,在猫头鹰眼中亦是无可取代的美味佳肴;但是在庄子眼中,惠施的相位就如同凤凰眼中的老鼠一般一文不值。在这个生动而又形象的故事中,庄子用辛辣尖锐的文笔让沾沾自喜、热衷功名利禄的人物在他洞察人性的蔑视眼光下沦为小丑。惠子是庄子一生中唯一“可与之语”的好朋友,但是他却对庄周充满了猜忌,这既源于奸佞小人的言语,但更多的是由于他对权位利禄的贪念及为人的表里不一。庄子以鹓鶵自喻,无疑是在表露自己有高洁的志向,无心于功名利禄、权力富贵。

鸱,即猫头鹰,如同学鸠、斥鷃与大鹏的关系一样,是作为鹓鶵的对立面而出现的。作为《庄子》中的“反面人物”,正如上文所说,庄子在这则寓言故事中,以鸱喻惠施,代表了那些积极热衷于功名同时又心胸狭窄的小人。一个“吓”字,生动形象地将这只贪婪的猫头鹰写活了,让人产生如同对学鸠一般的可怜可爱可恨之感,为庄子更好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做了很好的衬托。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安定城楼》云:“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鸳雏竟未休。”其中的腐鼠与鸳雏的使用,就是对《庄子》中这对意象的沿袭,也是李商隐对庄子超然脱俗的高洁志向的继承。

鹓鶵和鸱的例子,以小见大,折射出了庄子对功名利禄的鄙夷,展现了他超然脱俗的人格追求,作为战国时代的“异端”,他的“惊世骇俗”,他的“离经叛道”,将永远为后人所敬仰。

四、虚己全生的处世之道

“个体如何让生命安顿于世间,是历代学者思考和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2]庄子在《人间世》中给出了“涉乱世以自全”的方法:一是“虚己”主义,即生活在争斗攻伐的人世间,若要远害全身,必须泯灭矜才自用、求取功名之心,消除物我差别,达到全然忘我的境界;一是“全生”的思想,庄子认为,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是不可逾越的大法,这些东西与生俱来,无法抉择亦无法抗拒,面对命运的不可抗拒,巧妙地保存自身性命才是真正的聪明智慧,这也体现了他的贵己重生思想。“虚无”是放下物我、争斗的成见,“重生”是对生命的敬重与珍惜,二者并不矛盾冲突,反而相映成趣:虚己是为了全生,只有“丧我”才算真正的“得道”。正如成玄英所言:“夫为道之士而自安其心智者,体违顺之不殊,达得丧之为一,故能涉哀乐之前境,不轻易施,知穷达之必然,岂人情之能制!是以安心顺命,不乖天理,自非至人玄德,孰能如兹也?”[3]于是,庄子笔下的飞鸟,也成为他论说虚己全生思想的论据,如虚己无为的斗鸡,贵己重生的意怠和鷾鸸。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达生》)

庄子在《达生》篇中,举出了斗鸡这一经典形象。上文已提到,鸡属于鸟纲。这则寓言主要讲纪渻子为齐王驯养斗鸡的故事。刚开始的时候,斗鸡始终保持着争强好胜之心,骄傲虚浮而又自恃意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看到别的鸡,仍能马上引起心理反应;又过了一段时间,见到别的鸡,顾看迅疾,意气强盛;直到最后,即使听到别的鸡打鸣,它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看上去就像木鸡一样。这时,庄子说这只斗鸡“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这则看似浅显的寓言故事,却蕴涵着最深刻的哲理,它涉及道家的“虚无”思想。当我们遇到一个强大的敌人,不知对方的深浅,一味表现自己的怯懦或是过于骄傲,都会使自己的内心暴露而给对方以可乘之机。相反,如若自己毫无表现、“无动于衷”,不悲戚,亦不喜悦,波澜不惊地迎战,对手可能会被你的气定神闲所震慑,你就有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道家的“无为”思想,以静制动,以无为应有为,以不变应万变。

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山木》)

如果说,“虚己无为”的斗鸡表现了庄子的一种处世之道,那么,《山木》中的意怠,则表现了“贵己重生”的另类智慧。庄子借大任公之口娓娓道来,“东海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作意怠。这种鸟飞得又低又慢,看起来似乎没有一点本领;它一定要呼朋唤友一起飞,要挤在众鸟之中栖息;前进的时候不敢飞在最前面,后退的时候也不敢落在最后面;吃东西不敢先品尝,而是只吃剩余的。所以它不曾遭到众鸟的排挤,而外人也始终不能伤害它,因此能够免除祸患”。

意怠,指燕子。从字面意思来看,意怠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寓意,即它们是性情怠惰的鸟,暗含着它们与世无争的聪明智慧。故事中的意怠,不仅忘怀了自己,还将自己“伪装”得更加羸弱、更加卑微。因为它是远道而来,为了适应新的环境、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它必须放下一切,只要能够活着。因此,庄子举出意怠的例子,是告诉人们全生的重要性,与儒家宣扬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遥遥相对。死是很容易的,能活着才实属不易,能够谦卑、隐忍抑或“卑躬屈膝”而保全自己,使自己能够更好地活着,有时候也需要一种勇气、一种魄力,这才是真正的成熟智慧,正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庄子在《山木》中还有一段关于鷾鸸的描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鷾鸸即意怠,鷾鸸本来就惧怕人类,但是它却在人类居住的地方生存,这也是为了求得“爱而押之,故得免害”。

相传庄子活了80多岁,在战国如此“疯狂”的时代,嬉笑怒骂、目空一切的庄子能够悠然自得地存活于世,与他“虚无”与“贵己重生”的思想不无关系。因为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无差别的,贫穷抑或富贵,显达抑或平庸,动物抑或人类,都是无所谓的,所以他毅然决然地全然忘我,坦然面对种种,无所畏惧。

道家思想恢诡谲怪、浪漫瑰奇而又虚无缥缈,庄子为了更好地将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世人,采用了“立象以尽意”的表现手法,构成了《庄子》独特的意象群体。轻盈、飘逸、自由而又形态万千的飞鸟,从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中飞来,与道家自由、自然、平等、超脱等思想遥相契合,成功地进入了庄子的视野。又正因为庄子对飞鸟投注了极为强烈的主观情感,也使得庄子笔下的飞鸟意象拥有了非常丰富的内在意蕴,从而使道家思想得到了更好的诠释。作为庄子人格精神及道家思想的化身,飞鸟意象折射着庄子不断超越、逍遥无待的精神境界,自由不羁、任性自然的生命状态,超然脱俗、嬉笑怒骂的人格追求,以及虚己顺生、全身远害的处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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