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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作品中的悖谬艺术

2014-08-15田莹莹吴金涛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约瑟夫卡夫卡冷漠

田莹莹,吴金涛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723000)

悖论(或悖谬)是什么?它是一种思维方法,也是一种修辞方法;一般理解为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又内含真理的表达。美国当代批评家克里安斯·布鲁克斯对此作了如下的引申:“悖论是一种表面似乎矛盾而内含真理因素的表达方式……作为以更加全面的观点看待某一情境,并与传统、狭义、特定的观点,如实用的和科学的研讨相悖的方法。”[1]据德语文学专家称,德文Paradox一词译成汉语,兼有反论、二律背反、倒反、倒转、荒谬、悖理、佯谬、似是而非等意思,而悖谬正是卡夫卡小说中一个十分突出的现象。在《变形记》《诉讼》《地洞》中,无论主人公是普普通通的人还是不知名的小动物,他们都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他们渴望从绝望的环境中被解救出来,却蓦然发现离预期越来越远;他们渴望被救赎,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冷漠;他们有的甚至不仅身体发生变形,连心灵都受到了严重的侵害。那么,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失望与绝望?面对生活,他们最终选择了怎样的道路?那样的选择会带给他们的生活以光明与希望吗?卡夫卡在他的作品中又展现了怎样的悖谬艺术呢?本文试图通过文本,撩开卡夫卡悖谬艺术的神秘面纱。

一、希望与绝望

希望与绝望的冲突、抵消是卡夫卡最深切的生存体验,也是他的悖谬艺术的基本形态。在《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雷戈尔·萨姆沙就是经历了希望与绝望的剧烈冲突。一天清晨,他从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面对这样的情景,他以虫形移动着,想观察自己的躯体,同时担心家人会为自己迟迟不起床而责怪自己。他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对他们来说十分可怕的动物。但是,事实却朝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努力着、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痛苦地发现他的下半身是那样难以移动,以至于“整个进度都十分缓慢,简直快把他弄疯了”[2]113。母亲和妹妹时不时地提醒他快点出门,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事情随着全权代理的到来,变得更加棘手。一方面,格雷戈尔变成甲虫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家人知道;另一方面,他很可能会因此而丢掉饭碗。然而,可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他用尽全力打开了门,却吓走了全权代理,吓昏了母亲,激怒了父亲。当父亲看到他的“新装扮”时,“父亲毫不松懈地赶着他,发出嘘嘘的叫声,像疯狂似的,只是格雷戈尔还没学过如何后退走路,实在走得很慢”[2]121。后来,事情就越发让人痛心了:“他(父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格雷戈尔必须尽快地进自己的房间去,让他站立起来或许就进得去,但这得做多少麻烦的准备,父亲是绝不会允许的。他倒反而用更大的声音驱赶格雷戈尔向前走,好像什么障碍也不存在似的,在格雷戈尔后面的声音,听起来已一点不像仅仅只是一个父亲发出的了;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了。”[2]121-122

于是,自从他变成甲虫之后,他的地位、家里的气氛以及家人对他的态度都完全变了。作为家里顶梁柱的他,原本可以和往常一样,努力工作,减轻家里的债务,默默地攒钱供妹妹去音乐学院读书,可是,所有美好的希望都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化为泡影了。家里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过着舒适恬静的生活,见着他不是厌恶就是紧张。同时,那可爱的妹妹对哥哥也不如以前了,她给他半腐烂的旧蔬菜、晚餐剩下的肉骨头、不能吃的奶酪。后来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妹妹和母亲在搬他房间的家具时,母亲晕过去了,这事又惹得回家的父亲大发雷霆,父亲朝他一个接一个地扔苹果,他被砸中了。之后,格雷戈尔所在的房间变成了家里的杂物室。而当他被妹妹的琴声所吸引,出现在房客眼前时,房客提出了退房,妹妹想让他离开这个世界。可悲的是,当他最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家里人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伤,而是决定去郊游。这是怎样悲哀的场景啊!他一次次地对家人寄托着希望,多少次想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类生活,可以为家里分担债务,为父母分忧,为妹妹的前途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次希望家人可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希望可以探出头来看看家人,却不小心吓到了他们……他就这样在希望与绝望中反复挣扎,找不到出路。米兰·昆德拉这样评论道:“就格雷戈尔这个甲虫式的人物而言,总的说来是超自然,超现实的人物,也就是非现实的,但就他所生活的环境而言,就他周围的社会关系而言,则又都是现实的,是一定生活的真实再现。”[3]

而《诉讼》中的银行职员约瑟夫.K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在一天早晨莫名其妙被捕,开始他对自己的案子并不在意,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清白的,是无辜的。可是,当他费尽周折来到街角阁楼上的法庭时,他诧异了。预审法官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奇地问他是不是油漆匠;在他为自己辩解时,预审法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里玩着已经发黄的记事簿;本来严肃的法庭竟然会因为一位洗衣妇的闯入而打乱秩序,庭审没有确切的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混乱……同时,K的叔叔卡尔也知道了这件事,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他为K介绍了律师。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K的律师连抗辩书都没有交上去。而更令K沮丧的是,即使抗辩书交上去了,也不一定有用,因为庭审过程是秘密的,没有哪个被告可以准确地知道哪些地方是值得辩护的。此外,即便抗辩书交上去了,也可能到了最后的终审时,变成一堆废纸。所有的一切都让K无法像以前一样专心工作,同事、领导给他的压力也随之增加。最终,他选择了无力地接受这个荒唐的案件,甘心接受所谓的法律惩罚,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法官究竟在哪里?他从来没有进去过的高级法院又究竟在哪里?”[4]面对最后的刑罚,他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张开手指,举起双手,接受两个刽子手对他的残害。

在《地洞》中,不知名的小动物不遗余力地挖地洞,却被偶然听到的奇怪的“咝咝声”所烦恼。“我立刻明白,这是一种我过去对她很少关注、过于宽容的小东西,趁我不在的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钻出了一条新路,这条新路和我的旧路相接,风吹到那里就发出咝咝声。”[5]391为了找到“咝咝声”的来源,它变得非常敏感,时常挖几个坑,听听声音的远近。它甚至“仔仔细细地听几个小时,耐心地把结果记录下来,听到一点响声就急忙挖掘一通”[5]395。可是,这只小动物终日惶惶不安,心里在不停地挣扎,想象着可能发现自己城堡的动物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它强大,甚至它都想到了可能发生的厮杀。它不停地怀疑着,不停地思考着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那奇妙的“咝咝声”,为什么这种声音会变得越来越大。可是,直到小说结尾,我们也无从得知这只不知名的小动物有没有找到“咝咝声”的来源。只有它惊恐不安的生活还在继续……

无论是格雷戈尔·萨姆沙、约瑟夫.K,还是不知名的小动物,开始时他们都对自己的处境抱有美好的希冀,但是,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尽管他们一次次燃起希望,但残酷的生活使得他们预先期望的结果都落空了。他们对事情最终的结果所抱的希望越大,他们内心受到的痛苦与打击就愈重。

二、救赎与冷漠

救赎与冷漠是卡夫卡悖谬艺术的又一种重要形态。“卡夫卡惊人的力量在于他迫使读者无法推卸地接受这种悖谬的说法,用无情的现实主义和不可抗拒的逻辑把它表现出来。”[6]格雷戈尔·萨姆沙在变成大甲虫之后,心里还自责他为家里人带来的麻烦和不便。可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家人并没有表现出家庭成员该有的亲情,而是对他很厌恶。“人与人的异化,表现在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极端的冷漠、无情和道德伦理观念的缺失是其特点,甚至连亲人之间也是如此。人一旦由于生病、衰老等原因失去挣钱的能力,他的生存状态就会急转直下。”[7]妹妹刚开始时还端给他牛奶及各种不同的食物供他品尝。后来,妹妹变了,无论她端给哥哥的是什么食物,也不管他吃了没有,吃了多少,都漠然地用笤帚一股脑儿地扫出去。在妹妹拉小提琴时,格雷戈尔·萨姆沙还悲哀地想着:如果事情没有变得这么糟糕,他就准备在圣诞节时,在家里公布供妹妹去音乐学院读书的好消息。如果生活没有发生这样令人沮丧的变故,那么父亲就不会去当杂役,母亲就不用去缝补衣服,妹妹不用辛苦地去当柜员。可是,这样不堪的场景难道是格雷戈尔·萨姆沙,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所期望看到的吗?当然不是,没有一个人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生活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一直尽心尽力支撑的家在自己变成甲虫之后变得衰落,家人也没有以前那样关心他,呵护他,甚至在他悄悄死去之后没有垂泪,没有悲痛欲绝,而是开开心心地出去郊游了。他一直渴望回归家庭,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最终却悲哀地发现:只有自己彻底消失,才能消除家人的痛苦,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渴望被救赎,得到的却是家人的冷漠。

同样地,约瑟夫.K一直希望通过合理的手段,搞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可是,尽管他费尽力气去找法庭的地址,找律师为自己写抗辩书,找画家打听法院的详情,通过律师的侍女莱妮了解律师的情况,最终都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所有关于案子的细节都得不到确切的信息:法院里奇奇怪怪的制度,奇奇怪怪的设置,不同寻常的当事人和预审法官,都让约瑟夫.K变得越来越担心。上司知道了他的案子,竞争对手副经理知道了,连同事都知道了。他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转移到自己的案子上。可是,尽管他很努力地去寻找答案,他的案子仍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就在他实在没有头绪的时候,公司经理要求他去教堂同一位意大利客户会面,教堂里唯一的神父给他讲述了法的门前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约瑟夫.K和那个乡下人何其相像啊!乡下人费尽全力,倾尽一生都没有进去为他特设的法的门。而约瑟夫.K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找到他期望的真相,甚至连高级法官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他就这样放弃了寻找真相的希望,在刽子手将他押往刑场时是那么自然,似乎事情原本就该这样。他原本渴望通过各方的努力,洗清自己的冤屈,重新恢复自己清白的身份。他渴望得到法律的宽恕,得到心灵上的救赎,但谜一样的、冷漠的法院让他一次次失望了,甚至到最后甘愿接受惩罚。“荒诞社会使存在成为痛苦,生活变成无奈。《诉讼》中人像动物一样被屠宰,社会操纵在无形的异己者手中,小人物只能是随波逐流,被碾作尘泥。”[8]不知名的小动物在把地洞建好之后,它并没有放心,而是不停地对地洞进行修缮工作。为了更好地修缮地洞,它甚至制订了计划。它为自己用苔藓将入口盖住的做法暗暗窃喜,但是又怕其他动物会发现洞口,偷偷地爬进来。就这样,为了更好地保证地洞的安全,它静静地待在外面,观察地洞周围的情形。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地洞里面虽然越来越好,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咝咝声”。这种声音让它陷入了慌乱之中,为了找到声音来源,它在这儿挖挖,在那儿刨刨,但还是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于是,它开始根据声音的大小,对奇妙的声音进行记录。然而,这种方法依然没有奏效。之后,它开始设想是不知名的其他动物在占领自己的城堡,想象自己能否与假想的动物匹敌,想象一切不可知的危险。可是,一切还在照旧:咝咝声还在继续。地洞再也不是安全的藏身之地了,小动物对恐怖的“咝咝声”也无能为力了,仿佛整个世界全都回避它,漠视它。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三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渴望被救赎,被拯救,实现最初的希冀。然而,他们的期望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被搁浅,最终不仅没有得到心灵上的救赎,还遭受到家人的冷漠、社会的冷漠、自然的冷漠。救赎需要关怀,需要帮助,而这些主人公似乎早已被人遗忘——被遗忘在无边的荒原之上!

三、身体变形与心理畸形

假如仅从简单的形体变化看,发生身体变形最明显的例子自然是《变形记》中的格雷戈尔·萨姆沙。在外形上,他变成了令家人厌恶的大甲虫。最终当他听到曾经可爱的妹妹提出“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要是你们或许还看不清楚,我可是看得很清楚了。在这怪物面前我不愿意说出我哥哥的名字,所以我只说我们一定得设法弄走它,我们已尽所能的去照顾它容忍它了,没有人可以对我们作丝毫指责了”[2]143时,他不再坚持生的希望,他认为自己不能再给家里人添麻烦了。他应该离开。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悲的是,生前他时刻惦记着家里的每个人,当他悄然离去时,首先发现的不是他的家人,而是家里的女佣人。他离开之后,家里的成员并没有号啕大哭,而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愉快地去旅行了,这与格雷戈尔·萨姆沙孤零零地离开之间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照!在心理上,他原本渴望回归家庭,回归正常人的社会,但是家人冷漠的态度让他渐渐对这种渴望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安于变成甲虫的现状,甚至到最后甘于默默地离开。《变形记》“通过人变虫的荒诞故事,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沉重的肉体和精神压迫,使人失去了本性,而异化为非人的现实”[9]。在格雷戈尔身上,身心对立同样意味着悖谬。

而约瑟夫.K和不知名的小动物虽然没有像格雷戈尔那样经历明显的身体变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经历心理上巨大的变化。若将约瑟夫.K前前后后的行为加以比较,就不难发现:刚刚被卷进无厘头的案子里时,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感到很迷惑,搞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后来,随着案子的一步步复杂化,以及叔叔给他施加的压力,他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这桩莫名其妙的案件中。他想尽各种办法,动用一切人力,希望可以尽早了结案子。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最终,他不得已地放弃了,甚至在走向死亡时没有反抗。约瑟夫.K到最后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涉案的原因,他根本没有经历正式的审判,甚至连高级法官都没见过,就这样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同样地,不知名的小动物也没有经历身体上的变形,但如果从它的心理变化上看,面对可怕的“咝咝声”,尽管它有抗争,但到最后除了任那恼人的声音继续,别无他法。它内心里一直期望着可以找到声音的来源,让自己的地洞更加安全。然而,可惜的是,地洞却因为那奇怪的声音变得不安全,无法成为安全的象征,无法栖居它那不安的心灵。

总的说来,无论是格雷戈尔·萨姆沙、约瑟夫.K,还是不知名的小动物,他们都在希望与失望、救赎与冷漠之间徘徊、挣扎。无论怎么努力,他们都还是在原地兜圈子,事情非但没有如期画上完美的句号,身体和心灵却又饱受折磨。他们的一切计划、一切希望、一切努力,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走向了破灭的深渊,而这些正是卡夫卡悖谬艺术的完美展现。可怜的主人公们虽然可以远远看见目标,却又无法接近目标,一次次被无情地带离目的地,这也许就是卡夫卡悖谬艺术的精髓吧!

[1]车成安.一个充满悖论的艺术世界[J].吉林大学学报,1992(6):1-6.

[2]卡夫卡.变形记[M].谢莹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3]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孟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46.

[4]卡夫卡.诉讼[M].孙坤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168.

[5]卡夫卡.地洞[M].王履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6]叶廷芳.论悖谬:对一种存在的审美把握[J].文艺研究,1989(4):164-173.

[7]孙峻,成小芬.卡夫卡作品中的异化现象[J].河南理工大学学报,2010(1):56-59.

[8]韩辉.卡夫卡小说中的表现自我母题[J].南都学坛,2011(5):22-25.

[9]龚艳丽.以《变形记》为例看卡夫卡作品的悖谬性[J].郧阳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8(4):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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