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情感、文化的重构:论邵丽小说中的女性意识
2014-08-15张苏芹
张苏芹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女性话语是当今时代最热门的现实话语之一。女性作家纷纷以觉醒者的姿态审视现实生活中的女性生存状态,进而建构女性的精神世界。邵丽的小说创作也在这方面做出了尝试和努力,其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女人。在进入城市之后要么格格不入,要么堕落迷离在城市的迷雾里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前者最典型的是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中王祈隆的妻子许彩霞,后者可以《明惠的圣诞》里的肖明惠为典型案例。第二,浸染官场中的女人。官场作为故事发生的大背景,在这个男性为主宰的世界,处于边缘化的女性,在工作和婚姻感情的双重挤压下,迷失了自己。可以《寂寞的汤丹》《玉株》中的女主人公汤丹和玉株为例。第三,“高知”女性。因为这类女人脑海里充塞了太多知识的缘故,“几乎在我脑海里出现的所有事物,我都急着给它定性,包括婚姻,包括婚姻外的同居”[1]35,她们更清醒也更矜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总表现得高姿态、有自信,最后导致出现生活与情感相互背离的情境。
一、身份湮没
邵丽表达身份湮没的小说没有浓烈的中国乡村文化味道,与城市现实生活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她的这类小说的场景设置往往凌驾于两者之上,作者更注重的是小说人物从生理、心理上感受到的“城乡差别”。
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是一部讲述男主人公王祈隆一步步跳出农村走向城市而艰难奋斗的故事,但作者也从女性的视角着力刻画了他的妻子许彩霞这一女性形象。许彩霞在少年时期看到“城市”是既期许又害怕,她羡慕城市人的那种懒散和空洞劲,但她自己却怎么想学都学不来,城市是她的一块心病。待她真正和城市人结婚之后,却又不被城市的婆家所接受,和王祈隆结识的时候许彩霞已是地区副专员的儿媳妇,女儿都3岁了。但是在和王祈隆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竟然还绘声绘色地讲起女儿屙屎的趣事,让王祈隆十分反感。从农村跳到城市,对许彩霞来说,只是户口上的转换,骨子里她一点都没有改变农村的形态。来到新源之后的许彩霞沐浴着丈夫王祈隆官运亨通的甘露,也渐渐地经营出她自认为的充满小资情调的生活秩序。殊不知,在丈夫的心里,许彩霞自始至终都是粗人一个,王祈隆甚至都没有给她一个婚礼,他只是把她带到新源,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夫妻。在丈夫王祈隆升为市长之后,她认识到了尊严的重要性,也尝到了丈夫的权力给自己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利益,她的虚荣、矫情无限膨胀起来。她用城市人的眼光看待乡下的那些包括自己家里人在内的亲戚,因此,在城市中遭遇心灵的空虚时,她都喜欢回家,并且“每次回家遭遇到的小细节,都会在她心理派生出巨大的成就感,会让她受用好大一阵子。很长一个时期了,她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回去一次,有时候完全是为了她自己的心理满足”[2]。在城市的许彩霞被人们捧出来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却莫名地感到阵阵的空虚,也许只有回到乡村才能找到自己优于农村的城市优越感,只有用这种虚空的精神,才能支撑着她在城市的生活。就像她虽然穿着裁剪合体的名牌衣服,却总像裹着一块不知名的破布,让人看了不自觉地厌烦至极,皮相的包装只是外在的形式,也可说是许彩霞武装自己的武器,她在这城市没有找到立足的余地,这也给她的死增添了些许悲壮的意味。
《明惠的圣诞》是邵丽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一篇短篇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农村女孩肖明惠的形象。肖明惠参加过高考,个性要强、有主见,“在村子里矜持得像个公主”,这些不同于大多数进城的乡村女孩的性格,造就了明惠走向不归路的命运。明惠高考落榜以后窝在家里两个月没有出门,明惠从小的玩伴桃子从城里打工回来了,就像邵丽在《我的生活质量》里描述给徐小虎捏过脚的女孩子们一样,这些姑娘进了城之后,“什么都不学,专门学习城里人的漂亮,她们把自己包装得像城里人一样漂亮,让人闻不到土味儿”。明惠也是一样,她跟随桃子来到了城里,但实际上找到的还是按摩的工作,却和桃子说在教学前班的孩子。桃子,是村庄的象征,而明惠在村人面前还是那个高贵的明惠,在城市里的身份却是按摩女圆圆,这样的强烈反差,是明惠和圆圆的断裂,也是明惠和村庄关系的断裂,她用城市人惯有的疏离和挣来的钞票包裹着自己。同时,和桃子们不同的是,肖明惠受过高中教育,她更注重城市文化对自己的认同,和李羊群在一起之后,她过上了和城市太太无差别的生活,直到圣诞的夜里遇到李羊群的朋友们,肖明惠才意识到城市的女人们为何能那么优越而尊贵,因为她们是在自己的城市里啊!她们有这个自信。以明惠为代表的农村女人即使过着和城里女人一样富足的生活,但她们的根还在农村,她们的身体在农村长大,对于城市来说,她们不过是外来者。城市的排他性,从来都是城乡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明惠们在城市摸索、前行,但不会被城市从外到内地接纳、融合。肖明惠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选择了决然地离去。
二、情感迷失
女性在很大程度上一直受着男性话语的主宰。在这个主要由男性来掌控的官场世界,这个特征被无限放大。女性鲜少成为权力的中心,这种情境使本就处于生活从属地位的女性,在工作上也被边缘化了。《寂寞的汤丹》里的丈夫小袁,是有些能力帮助妻子汤丹解决工作的烦恼的,但在面临机构改革,工作何去何从的重大问题时,汤丹想到的却是“她帮不上丈夫什么,她也不想受到丈夫的帮衬”,于是转向李逸飞这个男性上级那里去求助,而李逸飞表现出的热情也和她心里的想象一致。于是她觉着李逸飞是和她心灵上契合的精神恋人,这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让她和丈夫越走越远。也许身处围墙里的男女有想冲破桎梏的冲动,汤丹更甚,她的这种做法是对丈夫的不信任。追其根源,丈夫小袁和她的结合是没有爱情基础的,好比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捆绑在一起,就像那张合成的结婚照一样,两张照片合适的那部分留下,不合适的那部分切掉,然后粘贴成为一个整体。在外人看来,挺像那么回事的,在他们内心深处,婚姻只是锁着两人的枷锁。精神的逃脱,丈夫小袁的出轨,迫使汤丹也经历了一场身体的出轨。这或许是情感无处搁放,抑或是寻找背叛的感觉?在毫无生气的婚姻里,丈夫成为一道没有感情的摆设。可是,一切都静下来之后,汤丹还是得浸润在生活里,她终是没能找到内心的真正所属。整篇小说对汤丹心理的把握细致入微,平静的外表之下,跌宕起伏的心理波浪是此篇小说的看点。
《玉株》里的女主人公玉株,和汤丹一样,都遇到工作上的麻烦。同样,玉株在工作上的事情也没有向丈夫求助,小说只用了一句话来描述丈夫:“玉株的丈夫和玉株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玉株的丈夫说,这是一个好女人。”[1]230这句话毫无感情色彩,丈夫只是和玉株生活在一起的人,倒是领导们见了玉株能产生些情感的悸动。玉株在陷入工作困境时,自然想到那些男人们看她的目光,她理所当然地找他们帮忙解决问题,盐业局局长项阳就是他们中的一个。玉株找到项阳家里道谢的时候,本来道谢后就可以离开的,但是项阳让玉株等他处理完工作的事情之后再说,玉株竟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第一次来到陌生男人的家里,看到项阳充斥着男人气息的卧室乱七八糟,她竟然有想帮他收拾的冲动。收拾卧室,一般都是男人妻子的事情,玉株对项阳的卧室产生这种想法,这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不纯洁了。在等待的过程中,玉株想到“项阳你不能让我这样等待一个下午,只是说一句话就走吧”[1]237,这时玉株已经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抱着某种不明的期待,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发生了。这篇小说也极尽详细地刻画了玉株神态、心理的变化,只不过在爱情、婚姻方面较汤丹来说,更是无依无靠,丈夫在玉株的生活里是没有位置可言的,这更加突出了玉株缺乏爱情的空虚,并最终落到被男人玩弄的下场。
三、文化背离
在传统文化的价值体制中,“人们对女性的要求仍基于传统的母性认同,女性的自我意识也只能是与之相适应”[3]。遗憾的是,这种普遍存在的文化心理,在当今社会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女性,很多时候仍然只是男性的附庸。《礼拜六的快行列车》记述“我”在这次旅行途中,对“我”和在北京工作的网络工程师“他”的交往做的一次小结:“我们之间应该说相处的很不错,却又这样总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阻隔着。”[1]36这种阻隔,不仅仅是生活情境上的不同,更多的是男性和女性对待生活态度上的不同。“我”是一个受过博士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过了25岁年龄的警戒线,却一直没有男朋友,直到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的时候遇到他,这样就开始了每月一次的幽会。在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幽会中,因为“我”是一个接近30仍未嫁出去的女人,结果常常是“我”到北京找他。同样是高龄未婚娶的男女,在对待这样半明半暗的隐讳的幽会生涯,他是坦然接受并乐在其中,“我”却是在穿戴高雅、举止得体的外表下,在名牌皮包的夹层里放着安全套。对于“我”来说,我更想把这种幽暗的约会包裹起来,因为“我”是一个博士,是一个脑海里充塞着太多知识的女性。男性话语的强权,要求女性处于服从地位,他不想过早走进婚姻生活,“我”便同意,他在“我”之外还有别的女人,“我”也默默接受,“我”时时刻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以这种委曲求全的方式换取屈辱的情感。传统中国社会,女性从小被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大多数女子没有文化,一生都生活在男权强制社会的压制下,这是时代的悲剧。在现代社会,大多数女子受过教育,小说中的“我”还是个博士,居然仍像传统社会里的女子一样,屈服于男性。小说极尖锐地提出了在当今时代女性自我意识不强的社会问题。
《你能走多远》里的肖铭子常说的一句话是:“能让男人喜欢的女人还不够,让女人喜欢的女人才是真女人。”[1]306年轻的肖铭子很清醒,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发奋读书,把书本知识变成自己有力的武器,她自信、坦率、敢爱敢恨,有无穷的、高昂的热情。这时的肖铭子是让人又喜又妒的,她的前程是繁花铺路。可是,在与钟舒的交往中,她那被唤醒的母性大大掩盖了知识所散发出来的万丈光芒,她尝到了爱情的甜蜜、思念的孤独,却也在钟舒这里受到了无尽的伤害,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肖铭子不再相信爱情,也无法体验爱情带来的快乐。就像作者说的,“如果肖铭子是一块未经开掘的原始土地,肖铭子的花园没有放过五月的鲜花,肖铭子没有进入过‘苏菲的世界’,肖铭子不知道世界上有几个被称为莫奈、雷诺阿、毕莎罗的印象派画家,肖铭子没有听过关于吉米纽曼,关于‘德克萨斯的黄玫瑰’。那么肖铭子的生活将是一条平缓的河流,漫过日子的每一个季节,宁静、安详、舒缓、无怨无悔”[1]321。但是如果只是如果,肖铭子是受过教育又争强好胜的人,而钟舒带给她的伤害是心灵上的重创,她处处小心经营着以后的爱情,却找不到曾经的悸动。后来的丈夫李智毫无波澜起伏的婚姻生活,刻板生硬的情爱都让肖铭子大失所望,这段短暂的婚姻迅速结束。与市长蒋先锋的婚外情更像是易碎的玻璃制品,蒋先锋在肖铭子这里找到了久违的激情,肖铭子在这段感情里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寄托的精神处所,情感终结是必然结果。肖铭子与丈夫老毕的较量可谓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也就是这场争强好胜的婚姻断送了肖铭子鲜活的生命。在现代社会,男性消费女性,女性消费男性,但也促使肖铭子付出了成为男性欲望牺牲品的代价。
邵丽的小说还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女性主义文学,但小说中无处不充斥着女性作家独特的视角、思维与情感体验。法国著名女权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苏曾指出:“女性写作有其独特的、区别于男权文化的语言,这是一种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它是反理性、无规范、具有破坏性和颠覆性的语言;然而它又并不完全排斥男性话语,相反,它一直在男性话语之内活动。”[4]邵丽的小说创作即是这种理论的最好注脚。她的小说没有明显的男女二元对立的尖锐冲突,也没有刻意表现男性强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相较于男性作家,她更多的是在小说中表现女性内心世界的激情澎湃,在城乡身份的对立、婚姻情感里的迷失、文化背离的情境中展现对生活的感悟。
[1]邵丽.碎花地毯[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3.
[2]邵丽.我的生活质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302.
[3]赵捷,张宏文.发展与妇女素质及权益[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1:95.
[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