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理论视域中的《百年孤独》
2014-08-15赵晗
赵 晗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450000)
《百年孤独》这部作品一经问世,评论界对它的研究成果便层出不穷,并把其称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但是马尔克斯本人并不是很乐意自己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他认为《百年孤独》不存在魔幻色彩,只是描述了拉丁美洲的神奇现实。他说:“我的每一行文字都是以现实为基础的。”事实上,马尔克斯在此说出了自己的文学观,即文学离不开历史和现实,这刚好契合了新历史主义理论。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与文学是不可分离的,历史为文学提供创作背景的同时,它也成了文学构成的组成部分。新历史主义理论批评家蒙特罗斯称新历史主义的两个方面为“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二者互相交错,互相依存[1]。本文试图从新历史主义角度去理解这部作品,着重论述小说体现的新历史主义的因素。
一、以一种小写民间历史弥正统历史的空白
新历史主义理论主张用一种民间小写的复数的历史去衡量宏大的社会意识形态。《百年孤独》便是这样一部关于一个家族的兴衰变化史,从布恩蒂亚家族七代人生活环境的变化以及他们的人生经历中,读者可以一窥哥伦比亚甚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历史。霍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与表妹乌苏娜结婚后不久,与他的朋友们离开原来的家建立了马孔多这个镇子,这些人组成了马孔多最初的居民。小说着重叙述布恩蒂亚家族七代人的生活图景,其中布恩蒂亚家族的第二代奥雷连诺加入自由党、参加拉美内战,家族第四代霍·阿卡蒂奥第二在香蕉公司工作,他们的经历见证了拉丁美洲历史上两件大事:一是国内革命战争,另一件是美国对巴拿马地区经济上的殖民统治。奥雷连诺参加自由党是非常偶然的,并没有什么必然性。因为娶了保守党的女儿,他有机会接触到以岳父为代表的保守党内部的阴谋与腐败,为了自己心中的公平正义而参加了自由党。“奥雷连诺上校发动了三十二次武装起义,三十二次都遭到了失败。”[2]92“他遭到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二次埋伏和一次枪决,但都幸免于难。”[2]92这些是奥雷连诺上校早年参加保守党的战争的经历总结。起初他认为是在为争取公平正义而战,为建立一个自由党领导的理想“马孔多”而战,但是最终他才发现自己是因为骄傲才参加战斗的。他的骄傲阻止他跟内部地区的起义部队联系,他的初衷已经发生了改变,最终他签订了妥协的文件,停止了战争。拉丁美洲历史上发生的如此重大的事件,在正统历史书中经常从宏观角度去对待,分析一下战争伤亡人数,评价一下战争的意义和教训,往往忽视了亲历战争的每个个人的情况,后世的人往往无法得知战争中以及战后每个普通人的遭遇以及他们对战争的认识。但是,《百年孤独》中体现的是亲历战争的奥雷连诺的人生经历,马尔克斯这样处理过后,读者就能很清楚地看到整个战争为正义而战的初衷,以及后来战争性质发生的改变,还有战争对以布恩蒂亚家族为代表的家庭的影响,以及对每一个普通战士的影响。这种以“边缘人物”为中心叙述的历史,被新历史主义者认为是比传统历史更为可信的历史。
二、以客观真实的展示质疑现实历史真实
新历史主义强调用文学作品中所展示的客观真实来质疑现实历史记载的真实。这集中体现在拉丁美洲的另外一件大事——香蕉公司的建立上,这一事件被布恩蒂亚家族的第四代、在香蕉公司当监工的霍·阿卡蒂奥第二见证了。小说一开始展现的是香蕉公司给马孔多带来的空前繁荣,以梅梅为代表的当地人与以布劳恩为代表的殖民者成为朋友并学习英语,读者可以看到殖民带给当地人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掠夺,还有深层次文化上的侵蚀。如此发展下去,殖民活动遭到当地人的反抗也就成为必然了。香蕉公司工人不满劳动条件、食品质量以及医疗条件而抗议,其中重要的导火索是霍·阿卡蒂奥第二揭露了“临时购货券制度”的阴谋,发生了工人与殖民者之间的冲突,但最终工人被殖民者诓骗,扫荡射杀,最后尸体被装到火车车厢中扔进大海。如此残酷的殖民手段,在霍·阿卡蒂奥第二心中留下了永恒的阴影,当他向马孔多的人们揭露这一残酷的事实时,却得到了这样的反映:“妇人怜悯地看了看他,说:‘这里不曾有过死人,自从你的亲戚——奥雷连诺上校去世以来,马孔多啥事也没发生过。’”在回到家里之前,霍·阿卡蒂奥第二去过三家人的厨房,人家都同样告诉他:“这儿不曾有过死人。”[2]268个人亲历的历史如果没有得到国家正统历史认可,那么即便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也可以被认为是从没发生过。这点正是正统历史的弱点:真相其实并不是唯一的,有多少历史的亲历者就应该有多少历史真相,可事实上后人看到的都是由专门编撰历史的一些人所写的历史。正统历史往往只从国家的、比较大的层面来记录,会忽视很多个人真正经历的历史以及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一些事实。
新历史主义批评家格林布拉特针对传统历史的这一弱点,提出新历史主义是对正统历史的“颠覆”与“抑制”。格林布拉特指出:“颠覆是指对代表统治秩序的社会意识形态提出质疑,使普通大众的不满得以宣泄;而抑制是把这种颠覆控制在许可的范围内,使之无法取得实质性的效果。二者形成一个悖论,而文学就是这看似相悖的情境下与社会现实密切结合,融入浩大的社会能量之中的。”[3]《百年孤独》便充当了这样一个媒介,它把被主流话语所忽略的历史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来,一定程度上为主流话语之外的历史寻得一个说话的空间,同时,把人们对正统历史的颠覆发泄到文学中,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实质上的冲突。
三、以魔幻的态度对待正统历史
(一)用魔幻手法解构严肃历史
《百年孤独》用魔幻的态度对待以往被认为是神圣的、严肃的正统历史,这本身便展示了新历史主义的姿态。小说中经常出现一系列离奇事件,如雷贝卡吃石灰、乌苏娜循着血流得知儿子死亡、俏姑娘雷梅苔丝随床单升天、天降黄花雨、蚂蚁吃孩子、乱伦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飓风刮走马孔多等,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被认为不可能真正发生的事情,同时,也是正统历史不可能承认的事件。可是,在《百年孤独》这部小说中,这些事件的发生又显得顺理成章,很具有可信度。同时,在南美洲那片神奇的大陆上,宗教信仰又有着很厚重的根基,这些看似离奇的事件是否真实存在,我们就实在不好妄下定断。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马尔克斯恰恰就是用这种魔幻的方式解构正统历史、开历史的玩笑,把历史拉下了神坛。这种解构是新历史主义对正统历史的一种大胆挑战,我们只有敢于突破,才能发展,才能进步。
(二)用复数方式记录历史
新历史主义认为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但是记录历史的方式不能仅仅是以正统的方式来进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生活的亲历者,某一个时期、某一个地方有多少人存在就应该有多少部历史,新历史主义强调用个人小写的、复数的历史来补充正统历史,而不应该让正统历史处于垄断地位,因为正统历史与真正的历史还是有一定的差距。正统历史记载是以事件为主体,我们更多的是看到某一事件的发生,会去分析事件发生的原因、造成的影响与结果,历史对于我们就如同是冷冰冰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叙述,有些不近人情。然而,个人小写的历史是以人物为主体的,从书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虽然生活在过去但却依然很鲜活的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家族。正如《百年孤独》中,作者站在一个家族中某个具体的人物立场去窥探历史,奥雷连诺参加内战的经历和阿卡蒂奥第二经历美国的经济殖民的事件,这两者都是个人的、小写历史的代表。从他们的经历中,读者可以看到正统历史记录之外的,另一种形式的历史。这种小写历史正好弥补了大写的、正统的历史的空白。
(三)作品中体现的历史是循环发展的
正统历史强调历史是直线型向前发展的,而从《百年孤独》中,我们可以看出布恩蒂亚家族的历史实际上是循环发展的。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历史,我们今天经历的事情,历史上早就有发生。从乌苏娜和布恩蒂亚的表兄妹乱伦婚姻开始,这个家族的乱伦情况就一直没有间断,直到最后一代姨甥之间的乱伦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同时,布恩蒂亚家族所生的孩子中,叫奥雷连诺的都有着阴沉孤僻的性格,叫阿卡蒂奥的都是嚣张惹是生非的性格。家族中的下一代总是在复制上一代的性格,走不出家族历史循环的怪圈。小说中老乌苏娜最终发出了“时间象是在打圈圈,我们又回到了当初”[2]259的感慨。从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家族史,我们可以窥见一个民族甚至所有民族的历史并不是像正统历史所强调的那样,是沿着一条直线向前发展,而是形成了一个环形发展的循环结构,也正因为此,后世的人在处理问题、解决问题时,总习惯翻阅历史去寻找答案。后世人考虑的问题、解决的麻烦,以前的人基本上都经历过。这也刚好契合新历史主义颠覆传统历史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四、作品尊重女性,重视女性地位
新历史主义重视女性,给女性在历史上应得的地位。正统历史主要是以男性为话语主导而记录的历史,女性处于失语状态,总徘徊在边缘地位。新历史主义在对传统历史的“颠覆”时,女性自然要从历史的幕后走向前台。《百年孤独》这部小说对女性群体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对女性地位与其话语权足够重视。这一点不仅表现在马尔克斯作品中塑造了众多的女性形象,尤其表现在作品成功塑造了以乌苏娜为代表的大地母亲的形象。乌苏娜是《百年孤独》中保证小说连贯性和维系情节发展的重要人物,她是布恩蒂亚家族的母亲。她靠出售糖果和面包养活着整个布恩蒂亚大家庭,为即将长大的儿女修建更大的房子,买自动钢琴。当丈夫霍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忙于跟随吉普赛人的脚步,钻研科学,沉浸在他的实验室里时,乌苏娜毫不犹豫挑起了家庭重担,把儿女抚养长大,为他们的婚事操心。当大儿子何塞·阿卡蒂奥被妻子用枪射杀后,乌苏娜追随血液路线第一个发现此事;当二儿子奥雷连诺上校参加战争时,她不仅在物质上支援儿子,同时也关心他的心灵。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上校要签订停战协议的那一天,这个平常就沉默、悒郁、孤独的青年人要面对全镇人的谴责和辱骂,显得十分痛苦和茫然,乌苏娜是唯一能够看出他心里难过的人。乌苏娜作为母亲不仅尽力为儿女提供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最大援助,还要时时刻刻忙于维系布恩蒂亚整个家族,直到老年还在养育着她的两个孙子、两个曾孙子和一个曾孙女,最终被孩子们当作玩偶来玩。小说最后乌苏娜因白内障眼睛瞎后,依然不给别人带来麻烦,甚至还帮菲兰达找到了丢失的戒指。乌苏娜是作者用心塑造的一个理想的女性形象,她是一个维系家族发展的,具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女性,她的存在与否关乎布恩蒂亚家族的兴旺与衰落。他们的家族靠着一个女性来支撑,而像这样的家族数不胜数。那么在由女性维系的家庭组成的国家里,处于这样家族中的女性的地位理应受到尊重,她们在国家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对历史发展所起的推动作应该得到国家正统历史的承认,而不应该把她们推到历史发展的幕后,让她们在背后默默付出。这点往往是被正统历史所忽视的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新历史主义就把其挖掘出来并给予足够的重视。马尔克斯也赞同这种看法,他心中坚信“妇女们能支撑整个世界,以免它们遭受破坏,而男人们只知一味地推倒历史”[2]157-158。
总之,《百年孤独》这部小说的创作是对传统历史的一个大胆挑战,它注重个人的、民间话语形式,敢于揭露主流话语创作的历史的真实性,并用魔幻的态度化解神圣的、严肃的正统历史,还关注一直被历史忽视的女性的地位问题。同时,新历史主义理论也认为,“批评主体根本不可能接触到一个所谓全面而真实的历史,或在生活中体验到历史的连贯性。如果没有社会历史流传下来的文学文本作为解读媒介的话,我们根本没有进入历史奥秘的可能性”[4]。因此,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的文学作品传递着用文学的艺术手法加工过的历史,弥补了正统历史的空白,给普通读者一种人文关怀,平衡了人们的感情。
[1]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224-225.
[2]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3]杨正润.文学的“颠覆”和“抑制”:新历史主义的文学功能和意识形态述评[J].外国文学评论,1994(3):20-29.
[4]门多萨,加西亚·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M].林一安,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225-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