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偏至:当下文学批评的精神缺失透视
2014-08-15原鹏
原 鹏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人文社科系,郑州 450015)
一、当下的文学批评乱象纷呈、标准迷失
随着市场对文学领域的影响不断深入,新媒体的迅猛发展对文学生态格局的改变不断增大,当下文学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衍生出诸多新机遇的同时,也滋生了不少新问题。学界更多把关注的热点聚焦在当下文学创作的种种不良表现上,从批评和接受的角度加以审视者则不够深入。由于缺乏学界的研究监督和理性审视,当下我国的文学批评往往流于浅薄和随意。
文艺创作的品格,既取决于作家本人的创作秉性与能力,也受到文学批评的深刻影响。批评家对作家作品的深刻独到的解读和评价,批评家所营造的积极健康的批评氛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引领、矫正、提升作家和读者的创作品格和欣赏品位。因此,人们把医治当下文学创作的种种不良症候的希望寄托于文学批评。但令人遗憾的是,当前不少批评家却迷失了应有的身份与职责,在功名利禄诱惑下放弃了自身使命与责任,文学批评界乱象纷呈,面貌各异的批评背后,常常隐藏着某种特定的功利目的。“时下的批评在整体上正在沦为种种利益和势力的工具,独立的批评正成为寂寞的事业。”[1]“这纷乱的现状,散乱的内心,使评论家面对文学时很懈怠,缺乏耐心、郑重之情和长期自我训练的专业能力。”[2]批评家“根本不把自己当人。写的东西,或虚情假意,或玩弄词藻,或指鹿为马,棒杀或捧杀。他们把做人和作文决然分开了,没有爱、怜悯心、平民意识。或见风使舵,或落井下石,或空话连篇。现在的文学评论界,商人气太重,八股风太猛,势利眼太多”[3]。文学批评对创作和接受的核心引领价值是其独立性,批评家最可贵的地方在于其独立的人格与审美判断,当这些价值和品格一旦丧失,文学批评必然堕落为权势、金钱的奴隶。批评者在迁移文学批评重心的时候,面对诱惑无法坚守内心,利益的牵连和冲击使传统的文学批评精神在市场经济面前轰然倒塌。
种种乱象表明,当前文学批评的标准陷入迷失。中国现当代历史中对文艺批评的标准向来在“历史的”与“美学的”、“政治的”与“艺术的”之间纠缠。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文艺批评的两个标准(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且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4],到新时期初,党中央提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文艺方向,到邓小平“三个有利于”的标准(即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5],以及江泽民强调“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始终是我们必须坚持的根本原则”[6],可以看到,在不同历史时期,文艺批评的社会政治标准都受到充分重视。对政治标准的强调与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局面有关,且有着不可否定的历史意义。但也导致将文艺简单地视为政治的附庸和手段,忽视文艺的特殊性和独立性,这一点也确实为后来许多作家、批评家所诟病。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思想日益开放、市场经济日益发展、人民文化素质、审美能力日益提高、精神需求日益丰富的新形势下,文艺批评的政治标准在一定程度上被弱化甚至消解。艺术标准或美学标准受到空前强调,“所谓美学的尺度,对作品来说,即是强调作品首先是否具有美感诸特征,从分析和把握作品给我们带来的第一印象是否具有美感入手,并且把这一点作为衡量文学作品的基本尺度。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不同的、侧重于作品不同方面的尺度,也即挖掘作品不同价值的尺度。”[7]霍拉勃认为不应以思想标准牺牲艺术审美标准。从积极意义上看,这确实是对文艺从属于政治的传统批评思路的一种反拨。然而批评者刻意忽视、消解、解构作品的思想内涵、社会意义和价值判断,而专注于技巧、方法和语言,最终又落入形式主义的泥潭。
从应然维度讲,文学批评应充分认知文艺的审美愉悦、载道教化等各项功能,并用高尚的精神追求和艺术向往规范文学创作走上积极向上之路;导引文学作品趋向“文质彬彬”、“尽善尽美”。批评家也要形成自己的个性,坚守独立的心灵尺度和价值立场,以负责的态度、探寻的热情、深刻的批判精神与批评对象之间展开精神层面的对话,正如本雅明对波德莱尔、海德格尔对里尔克、克里马对卡夫卡作品的批评一样,在批评中展示出自我的生命体验与价值追问。因此,当一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在内容和艺术上呈现出品位的普遍滑坡时,文学批评的误导或懈怠难辞其咎。从实然维度讲,中国当下文艺批评界的乱象纷呈、精神缺钙,正在于批评家远离了批评精神和传统,标准模糊,失去了对价值判断的敏感和能力。
二、批评迷失的文学接受与创作陷入趋俗的恶性循环
文学批评标准的迷失,导致接受者的价值判断出现混乱甚至颠倒,审美趣味和阅读取向滑向浮躁、庸俗,反过来刺激着文学创作的品味趋俗,陷入恶性循环。
接受美学理论认为,“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时代的每一读者均提供同样的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行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文本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8]文学接受是一种积极能动的阅读和再创造活动,以作品为对象、以读者为主体、以把握作品深层意蕴为目的。这一活动具有“对话性”特点,读者在原有的审美经验基础上结合时代的审美趣味对作品的价值进行主动的选择、接纳或扬弃,从而实现对作品的“二度创作”。离开读者主观的参与、评价与创造,作品的意义大打折扣。
从传播学、经济学的角度看,文学的创作、出版、批评、阅读涵盖了产品的生产、传播、评价和接受的过程。读者既是接受者,也是消费者。读者的文学消费活动既具有主动性,也具有被动性。一方面,读者对文学的消费有主观的选择权和评价权,其价值判断和审美口味必然影响到生产环节;另一方面,作为特殊的精神产品,文学创作的唯一性和独创性使读者的消费选择空间受到限制,因此又具有被动接受性,其审美趣味、价值取向和欣赏水平又是可以被作家和批评家塑造、培养和引领的。
然而,今天的文学消费语境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书刊出版、作家生存体制的市场化极大强化了读者的消费取向对作家创作的意义。大众趣味就是市场需求,一方面,文学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坛走下来,从自我陶醉变得更接地气;另一方面,“读者就是上帝”的口号也成了许多创作者追逐名利的遮羞布,放弃了对读者道德修养与艺术审美水平主动引领的艺术自觉,一味迎合大众趣味,艺术品格流于媚俗。甚至一些纯文学创作者的理念也在这样的趋势下发生了变化。赵凝认为:“小说家应放弃‘大师情结’,应变得实在些,不要为奖而活着,要写出好看的适合读者阅读的小说来。”[9]可见,过去以修养阅读为主导的阅读取向随着作家向读者立场的转向,正在被消费时代以愉悦、消遣阅读为主导的阅读取向所替代,结果是许多创作者“把某些商业化、娱乐化因素引入写作……比较多地考虑了接受,怎样使书好看,轻松,热闹,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掌中之物”,而“我们呢,就像在观看一出闹剧,看得聚精会神,眉开眼笑,但回到家里,就不再想它了”[10]。
客观地说,这些变化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合理性。当下的中国社会,已经从一元化的“理想型”社会转向多元化的“现实型”社会,价值和文化的日趋多元为个性的张扬和个人话语的自由表达提供了广阔空间,但个人价值的极端自由和欲望的极端膨胀也使社会共同的价值信念和公共道德认同受到极大的冲击。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理性的文学批评来汲精祛粕,拨乱反正。如果批评者和创作者对此缺乏清醒认识,而仅止于对大众价值观和审美趣味的认同、迎合,实际上恰恰忽视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即大众的价值观、欣赏趣味因受平均的文化和审美素养及社会环境因素的影响,往往相对混乱、粗浅和庸俗;问题还在于,“市场没有心”(美国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萨缪尔森的名言),在市场化的条件下,这些庸俗的欲望和趣味又形成了巨大的市场需求,反过来刺激着文艺的创作,陷入恶性循环。
以一些文艺作品为例。作家、读者对作品人物、主题的价值判断越来越模糊——汉奸比英雄更令人同情;毒枭比警察更具人性魅力;糟糠妻总也没有第三者美丽、浪漫、体贴入微,似乎不离婚、不出轨就更不道德;为了所谓更好的生存和前途总要以出卖尊严和良知为代价;单纯耿直和坦诚率真的人性之善最终要屈服于工于心计、处心积虑的人性之恶……否则似乎人物形象就不够立体丰满,作品主题就不够深刻犀利。这些情节在当前许多以抗日、警匪、生活、宫斗等为题材的小说和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销售量和收视率屡创新高。创作者也引以为豪,以为满足了读者和观众的审美期待,经受住了市场检验。然而,迎合不等于满足,既不能积极引领、培养读者受众的审美趣味,又无助于提升受众的接受层次和审美水平。并非反面人物就不能尚存一些人性之善,也不是说,只能为生活唱赞歌,毕竟单纯的“脸谱式”人物、“赞歌式”主题是缺乏生命力和艺术性的,更不为文化审美素质已大大提高了的当代观众所认可。但是,创作者更多地在作品中暧昧地,甚至是赤裸裸地渲泻人们心中所潜伏的各种无意识冲动,无限地夸大、放纵人的感性欲望,无形中消弭了真善美与假丑恶之间的对立,模糊了人们的价值判断,降低了人性的追求品格,俗化了艺术的审美品位。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形而上渐趋迷失的时代,文学接受的世俗化,为创作的媚俗添火加柴,加剧了灵与肉、精神与物质、道德与欲望的冲突,并促使后者占居上风,导致人性新的异化和变质。这些问题和隐患,都需要有思想、有见地、有坚守、有责任的批评者认真反思并自觉地对接受和创作加以引领。
三、当下文学批评功能认知的偏至透视
当下文学批评的问题表面看是标准的理解出现了问题,但根本上是对文艺功能的认知发生了偏至。在中国特殊的社会政治历史条件下,文学的社会功利性得到前所未有的高扬和强化。注重文学的社会政治功用和教化功能、轻视文学的娱乐消遣和审美艺术功能,或者说将艺术更多地甚至单纯地视为前者的实现手段,一度是中国文论的一大传统。古时由“诗言志”到孔子“温柔敦厚”之诗教,再由曹丕《典论·论文》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再到柳宗元之“文者以明道”,直至梁启超认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欲通过小说以新中国之道德、政治、风俗等,直接将文学与改造社会、变革社会联系起来,其间所贯穿文艺的社会功利和载道教化作用,始终占据着中国古代文论中文艺功能论的主导地位。
梳理历史可见,在“诗言志”和“文以载道”的传统中,文学历来被寄予救苦救难的厚望。期望它外可以经国济世,内可以冶情养性,大到救赎国家命运,小到救赎个人灵魂。这一特点在传统的文学流变中鲜有例外。古代文学自不待言,以五四以降的文学创作来看,《阿Q正传》着眼于拯救国民性,《子夜》着眼于拯救民族资本,《雷雨》试图拯救泯灭的良心……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在发挥文学的载道功能、对灵魂救赎功能方面更为典型,如卢新华的《伤痕》、刘心武的《班主任》等,此期文学创作和批评流露出的苦难意识和反思精神正是文艺的载道功能在社会使命感驱动下的具体体现。可以说,作家的作品不仅记录了这个时代,也开创了这个时代,奏响了最强有力的时代主旋律。文学在这一时期之所以能掀起空前的创作和接受热潮,与作家在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历史和社会重大问题的关注与思考,“为人生、为社会”的文学理念、深厚的“文以济世”的情结,文学“载道”功能的充分发挥密切相关。
然而,当下的不少作家、评论家包括读者对文以载道、教化功能持有一种近乎本能又盲目的鄙视与排斥,似乎一谈到、一沾到这个功能就会被人认为创作理念、批评角度落后守旧,十有八九会被认为是思想僵化的卫道士、政治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想当然地认为这样的作品和批评就是僵硬的、死板的、伪善的、溜须拍马的、缺乏艺术性的、脱离群众的。这是一种可笑而霸道的认知偏至。回顾历史,观照现实,不可否认,在林林总总的文艺作品中,过去曾经、现在仍然、将来还会存在一些这样的作品,这一方面与一些作家的创造力不高、尚不能运用更艺术的手段来巧妙地承载思想有关,但另一方面,即便是这样的作家作品,若是出于真正社会责任感的创作而非出于对名利铜臭的追逐,其精神依然是值得批评家肯定的。在文学创作的能力、文学信息的传播、对读者文学口味和价值观的塑造与引领方面,无论是批评家还是作家客观上对读者都有着不对称的话语霸权和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责任重大。当下一些作家和批评家对文以载道功能、教化功能的批评,实际是为自己在名利诱惑下难以坚守内心,随波逐流,迎合媚俗,社会责任感日益薄弱寻找借口和遮羞布。
今天,许多人之所以要么批判、要么讳谈文艺的教化功能和载道功能,多是出于对文艺工具性的理解偏差,批判者常常列举自古以来文艺逐渐被统治阶级作为维护自己统治利益的工具,从而丧失或削弱其审美娱乐消遣的本性的现象作为例证,又引用西方文艺来论证文艺的审美消遣娱乐功能才是其第一本性。不可否认,文学的审美娱乐功能确乎是其本体,而我国的文学传统也的确更加注重其社会的教化作用、载道功能,甚至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文学一度沦为政治的工具。但是,对文艺审美娱乐本体功能的回归与重视,并不意味着文艺社会功用的无关紧要,更不能盲目地套用西方的文艺理论来指导本土的创作实践,把我国文以载道、教化传统简单否定,惟恐避之不及,甚至弃之如敝履。笔者认为,载道、教化功能本身并没有所谓的过时,虽然它的内容、方式必然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需要相应地作出调整,即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应该传什么“道”,通过创作什么样的题材,以怎样的艺术表现手段去潜移默化地教化读者等,但这一功能确是不应被鄙视更不应被抛弃的。现在的许多作家、批评家在文艺理念方面流露出一种非此即彼、简单二元的思维惯性,把提倡文艺的载道教化功能视为僵化,把创作和批评的自由散漫当作丰富。批评界、创作界对文以载道功能和教化功能有意无意地认知偏至,甚至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久而久之,造成当代文艺的娱乐消遣功能不断膨胀,载道教育功能日益萎缩,今天的批评、创作、接受在唯物化、商业化的文学生态环境中没有了方向,正滑向娱乐至死的边缘,迷失在消费和娱乐的狂欢中,暴露出多方面的问题和缺失。
四、结束语
在全球化的影响下,我们面临的文艺思想越来越多元,传统的价值观、文艺观,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享乐观等,都在对广大文艺受众产生着影响,但主导价值却不够显豁,以致一些评论家、作家在纷繁复杂的思想冲击下失去了价值判断能力,只好以价值中立或读者至上来掩饰其莫衷一是的尴尬。当今文艺在批评、创作、接受各个环节的种种缺钙与疲软症候,深究起来都根源于核心价值判断的缺失和载道使命感的旁落。难点在于,正面的价值声音,如何才能不是抽象、外贴式地而是内在、如血液般地化入文学作品之中,更在于批评家、作家对艺术良知和精神品格的坚守,对读者精神塑造的引领和自觉。
[1]黄发有.影子批评:新世纪文学批评的独立性危机[J].文艺争鸣,2005(5).
[2]刘海燕.个人经验介入文学评论的难度及方式[J].中州大学学报,2013,30(1).
[3]郝永勃.评论家意味着什么[J].当代小说,2000(11).
[4]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864.
[5]邓小平文选: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209.
[6]江泽民.在中国文联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J].文艺报,1996:12.
[7]吴炫.文学评论十面观[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6:82.
[8][德]姚斯·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26.
[9]魏俊兴.女作家的“忏悔书“[N].光明日报,2004-08-11.
[10]雷达.长篇小说笔记之二十一:徐坤《爱你两周半》、陈可非《天啸》[J].小说评论,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