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核桃

◇周云和

一挑核桃，耀武扬威地走进宁二娃家里，独霸豪宅显眼一角。女主人部英时常对它翻白眼，在男主人宁二娃面前抱怨：背不来时你问一声隔壁嘛。

核桃趾高气扬地盘踞在那里有半年多了。豪宅，嚎宅，鬼哭狼嚎之宅，桌子茶几板凳电视柜杂物们，在那里都拥挤得歪眉斜眼，偏偏还要插进一位不速之客，它们就经常以错位或歪七倒八的身姿以示抗议。部英本来对宁二娃买核桃一事心有不满，克制不住对核桃搅扰了家庭风貌做脸做色发怨言。

听到抱怨声，宁二娃不好反驳：理亏啊。都怪自己，想捡便宜柴，烧烂夹鼎锅。要是听部英的话，就没得这些事了。

宁二娃靠做小菜生意为生。那天擦黑，他收摊回家，见农贸市场门口，一个大汉，挑了一挑核桃在那里卖。核桃很好，又大个，他随便问了一句：好多钱一斤哟？大汉说：12元。价格钩子一样勾住了宁二娃的神经。过年他在超市里买过，19元，成色个头远没有这核桃好，还贵出7元。做小生意的人会算账，宁二娃的算盘珠子噼噼叭叭地拨拉开来：我把这挑核桃给他买来卖，1斤不说赚7元，赚三四元，脱手就可以赚两三百元钱；况且，放在菜摊前，也不影响卖菜。

宁二娃决定买下这挑核桃，弯下腰，在箩筐里刨着故意挑漏眼说：你这核桃不是很好。这样，我一挑全部买，给一个整数，10元，干不干？

大汉眼珠子落在宁二娃脸上：你说黄话啊，这么好的核桃还不好？我平时都卖十四五元，见天要黑了，家里又急着用钱，才喊12元的。

就10元。宁二娃说着伸直腰，拍拍手上灰尘道，要卖就卖，不卖算了。说着做出要走的样子。宁二娃清楚，你想买的东西，要装着不想买的样子，才好把价砍下来。

大汉说：我看你兄弟是一个爽快人，这样，大家都朝中间走一点，我让1元，你添1元。

宁二娃摇摇头说：算了，你哥子在这里慢慢卖吧。说罢挪开两腿准备走。

大汉闷了闷，有点忍痛割肉地说：好好好，10元就10元，卖给你。

应该有百把斤核桃，宁二娃身上没有这么多钱，也没力气挑回家，就让大汉帮他挑一下。

过秤，89斤，890元钱。宁二娃包包里只有120元，晚上还要给部英交账。宁二娃有点晃，爱伙起朋友喝点小酒酒，有时还要斗一点小地主，部英就把经济大权牢牢掌控在手中，平时不能让宁二娃身上超过20元钱，因此得叫部英拿钱。部英见宁二娃要买一大挑核桃，说你神经是不是有毛病哟？宁二娃不愿当着大汉说出心中隐密：你管球得我的哟。部英不想掏钱，宁二娃在家里还是有话语权的，部英不想当着生人驳他的面子；何况大汉汗珠子在脑门上一滚一滚的，喊人家挑起走有点理亏，还是疑疑迟迟地把钱开了。

第二天，宁二娃雄心万丈，把核桃提了20来斤到农贸市场，和着小菜一起卖。喊18元一斤。一个头发染得黄焦焦的女郎，弯腰捡起一个看看，又拿起两个用力捏捏，说你这是铁核桃，起身走了。宁二娃后来才知道，核桃有铁核桃和泡核桃之分。泡核桃一捏就破，一锤就烂；而铁核桃呢，小锤都难得锤破；即使锤破了吧，里面的核桃肉也很难掏出来。真是隔行如隔山啊，宁二娃还认为核桃都一样，就想便宜点卖吧，15元，不行，14元，13元；直到一个男人说，不要说出钱买，你就是送我都不要时，宁二娃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破，心想打本卖了，反正不能亏。卖了8天才卖出去5斤，都还有一个女的来说敲不烂，提转来退了两斤。

早晨提到农贸市场卖，卖不掉晚上又提回家，提了大半个月之后，宁二娃的万丈雄心灰飞烟灭，头似乎也在部英面前抬不起来。想吃炒肉丝，部英那张馒头脸一冷：关山上的死人鸡巴，你去吃嘛。最多给宁二娃炒土豆丝。想喝二两烧酒，部英那个鸡窝头一昂：官茅厕去嘛，嘴巴一张，喝都不用喝。娃儿读书一个多月的生活费，眨过眼睛就没得了。最后竟下通牒：你那狗日的核桃，限你两天拿出去摔了，免得占着屋；要不然，看我给你提来丢到垃圾堆去。

不要说部英骂，宁二娃自己都觉得，怜爱得像乖幺儿一样的核桃，现在像臭狗屎，放在那里塞眼，闹心。又有啥子办法呢？钱买的，未必白白地摔了？只好死马当着活马医，每天坚持提到菜摊上去，卖得掉就卖，卖不掉提回家。

这天，一个头发花白、60来岁的爆蔫老头儿，来到宁二娃的菜摊面前，见了核桃，眼睛闪过一道光亮，蹲下身，极有耐心地翻看了一阵，然后捡出一个，摊在手里，反复观看；又举了起来，对着亮光观察宝石一样看了一阵，站起身，操起一个用力摔在地上，核桃像皮球，兴奋得一蹦老远。爆蔫老头儿走过去捡回来，举在宁二娃面前问：咋个卖？

宁二娃觉得爆蔫老头儿有一点日怪，多年卖菜经验告诉他，这是一个买家，想说18元1斤，又怕说贵了不买，便说：1斤15元。

爆蔫老头儿指着地面塑料袋说：全称了。

一股蜜流涌进宁二娃心头。他有一点后悔价钱喊低了，但话又说出口了，人家能买你的就不错了，何况每斤还赚了5元。

12斤，180元。爆蔫老头儿摸了200元给宁二娃。宁二娃从放在菜摊上的钱盒里捡起一张20元的补过去。爆蔫老头儿摆手道：不用补。说罢，捡了金砖一样，提着核桃笑眯眯地走了。

望着爆蔫老头儿的背影，一朵凝重的乌云悠然飘在宁二娃心空：吃都吃不得的铁核桃，他买来做啥？不要拿回家锤不开，又像那天那个女的一样，提转来退我；又是一个老头儿，还多给了我20元钱，我得提醒他，免得到时候扯筋。于是，他撵上去道：老师傅，这是铁核桃，难得锤开哟。

爆蔫老头儿站住望着宁二娃，打皱的老脸布满感激：你这人还诚实啊，表示感谢。我要买的就是这种铁核桃，越难得锤开的越好。跟你说吧，我买了很多地方都没有买到。

哦。宁二娃沉吟地点点头，灵机一动：我家里还有几十斤，你还要不要？

爆蔫老头儿爽口答道：好啊，我最近要到外地工作的儿子那里去耍几天，回家就来找你买，不管好多都给我留着吧。

宁二娃心花怒放：你回来就到农贸市场来找我嘛，我天天都在那里卖菜。

爆蔫老头儿说：好啊。

宁二娃庆幸自己好心得到好报，臭狗屎一样放在屋里的核桃不但有了买家，还卖了好价钱。他收摊回家说给正在埋头择菜的部英听。部英说：你不要高兴早了，叫花子欢喜打烂砂锅。话虽这样说，阴沉的脸上分明露出阳光。她叫宁二娃看到一下锅里煮的饭，喜滋滋地到街上季红卤鸭店，宰了一只卤鸭，外带三瓶啤酒，提回家放在桌子上。宁二娃见了，喉结一滑动，嘴里居然沁出一包口水。晚上，这一段时间都在消极怠工的部英，振奋精神，主动逢迎，营造出了一个和谐美好的氛围。

之后，部英恍若望着满天彩霞，发出一个天问：呃，你说，铁核桃吃都吃不得，这个爆蔫老头儿买来干啥呢？

宁二娃只想把核桃卖掉就脱火求财了，从来没有想过部英提出的这个问题。部英这么一说，也引发了宁二娃的思索：当真的，这个爆蔫老头儿铁核桃买来干啥呢？但忙碌了一天，又在床上劳累了一场，眼皮磁铁一样粘着，没搭部英的白，翻一个身，很快响起了訇然鼾声。

两天后的饭桌子上，部英向宁二娃发布了一道重要消息：这个爆蔫老头儿是买去搞雕刻。在一堆核桃中，只要选中两个纹路、大小、形状、颜色不要说相同，只要相差不远的，价值上千元；加上雕刻工艺，就成了无价之宝。

当真的啊？宁二娃嘴巴惊诧得像河马嘴一样张着，嘴里的饭都掉在了桌面上。原来卖不掉的核桃，竟然是宝物啊！可见，在不识货的人眼睛里，宝贝成了臭狗屎；在识货人的眼睛里，臭狗屎原来是宝贝。

放下饭碗，宁二娃抬了一条板凳，坐在核桃箩筐面前，捡了几个在手里把玩。一个突出疑问，像凌空展翅的老鹰一样在心空盘旋：那个爆蔫老头儿再来找我时，卖还是不卖？卖，好的两个核桃，不雕刻都要管上千元，这样卖给他，太可惜了；不卖，自己又不识货，判别不出核桃的好歹，留着做啥呢？他喊住正在洗碗的部英，谈出了自己庄重严肃的思考。部英说：当然卖，但价钱要提高。这样，不再论斤卖，论个数卖吧。宁二娃问：好多钱一个呢？部英说：10元。宁二娃有一些犹豫：今天人家买成15元1斤，1斤10多个。万一人家认为贵了不愿意买了呢？部英说：生意是讲的，反正得要他出钱。

屋角核桃的命运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部英指示宁二娃，把核桃提来放进卧室里去，免得有人来拿。前天一个朋友来找她，就顺手拿走了两个哩。核桃被放进了卧室能关锁的转角柜里，与主人同室而寝，不再跻身外面那间功能多样的屋子，与塞满的杂物为伍了。

第二天，部英傍晚收拾好摊子，先宁二娃一步回家。刚出农贸市场，见上次那个卖核桃的汉子，又挑了一大挑核桃，在农贸市场门口街边上卖。部英想，宁二娃不是说那个爆蔫老头儿给他打过招呼，家里有好多核桃都给他留着吗？我又把这挑核桃买下来，不要说加价，1个核桃卖10元，就是按前次15元1斤卖给爆蔫老头儿，每斤都要赚5元，这挑起码赚过两三百元没问题，再凑一点就够娃儿读书一个月的生活费了。于是，部英二话没说，迎上去，按前次买的10元1斤买下了那挑核桃。

宁二娃对部英的果断决策表示热烈拥护，还暗自赞叹这婆娘会打算盘，会做生意。

爆蔫老头儿说要到外地工作的儿子那里耍几天，回来就找宁二娃买核桃。都十几天了，几十天了，还不见他的影子，宁二娃暗中有一点着急了。说给部英听，部英说：可能那个爆蔫老头儿在儿子那里耍起兴趣了，要多耍几天才回来。

就继续耐着性子等吧，把太阳等得走了来，来了走；把月亮等得瘦了胖，胖了瘦；把日子等成少年，中年，直到满脸皱纹、步履蹒跚的老年了，还是没等来爆蔫老头儿；又没有留得有他的电话啊，也不清楚住在哪里。两口子醒悟到自己中圈套了：肯定是汉子卖不脱铁核桃，用爆蔫老头儿安媒子套我们。

产生这个认识，是看了当地电视台播出的一个电视短剧《儿编》。短剧中，几个小混混，安媒子卖鹅宝，骗一个姓焦的老板出800元给买了。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个焦老板更是一个大骗子，以要买秦始皇的尿罐罐为诱饵，反而把这一伙小混混给骗了。

他两口子边洗脚边看，看完《儿编》觉得受骗后，部英瘫在面目全非的木沙发上，腔不开气不出，眼泪水在眼睛里打着漩子。宁二娃让她床上去睡，她闷在那里没听见一样。半天，终于汪地一声哭出声：我要卖好多小菜才卖得起1500元钱啊，够娃儿3个月的生活费了，这狗日挨刀塞炮眼儿的杂种些，不得好死。

宁二娃怔在那里，怔了半晌道：哭个球，还不是怪你乌鸦嘴，你不是说叫花子欢喜打烂砂锅吗，这下打烂了你高兴了。

部英霍地站起身，瞪眉鼓眼地恨着宁二娃：怪我？你不买开头那一挑，就有后面这一些事？

宁二娃说：就算开头那一挑怪我嘛，我还卖回来两百元了；后来买的那挑又怪哪个呢？还弄来虚假情报，一对核桃要卖上千元钱哩。

部英怒气冲天地说：你少扯谈！说着进睡屋，砰一声把门摔来关上。

宁二娃一屁股坐在刚才部英坐的那个木沙发位置上，头搭在靠背的边缘上，眼窝子里蓄满了辛酸的泪水……

其后，两口子把大都市宽阔的公路一样的日子，过成了乡间坑坑洼洼的机耕道，精神委委琐琐，形同路人，似乎怀有誓不两立的深仇大恨，难得说一句话。不管寒来暑往落刀落剑，每天凌晨四点左右，宁二娃就要按时起床，去南郊菜市场打菜，运到农贸市场摆摊子。劳累很了起不了床，部英不像原来那样温柔地喊他，而是伸脚去蹬，或者在宁二娃腰板上揪一爪，提醒他去打菜。饭煮好摆上桌子，部英也不喊吃饭喽，只咳一声嗽。即使要说话，也是嗯啦啊地简短的一两个字。被请进卧室同室共寝的核桃，也取消了特别待遇，被撂在了厕所旁那个龌龊的死角里，有一点挡厕所门，进厕所很不方便。

核桃，成了宁二娃两口子的心病，压住生活，沉重如泰山。

这天晚上，两口子正坐在小方桌上，闷声不响地吃着饭，一个男子找上门来，问：你们是不是在农贸市场菜摊上卖核桃的？

两口子抬起头，见来人30来岁，脸膛四楞八角，有一点眼熟。宁二娃警惕道：咋个嘛？

你们是不是曾经卖过一提袋铁核桃给一个60来岁的老头儿？

部英拿眼睛瞄宁二娃。宁二娃咽下口中的饭道：啊，有这一回事。

那男子说：他是我老爸。

你老爸？宁二娃激动得霍地站起身，细看来人，脸相真的像那个爆蔫老头儿，怪不得眼熟。做梦都在找的人，他的儿子主动找上门来了：我还西天拜菩萨，面前就是大活佛啊。宁二娃忙伸手招呼男子木沙发上坐，问男子贵姓？男子说姓盛，就叫小盛吧。部英那张这段日子一直阴云密布的脸，瞬间绽开出妖艳喜气，跳梭梭地给小盛倒来一杯开水，恭敬地送到小盛手上。

小盛接过开水，喝了一小口道：我老爸说，他说过还要来买你们核桃的，结果他到我那里来时，不幸遇到车祸，经过两个多月的医治，最终还是走了。临走前，老爸特意给我交待，说你们很诚实，家里还有核桃要卖，叫全部给他留着，结果他来不了了，让你们空等了一场，表示歉意。我在外地工作，没有继承到老爸的核桃雕刻技术，实现他的遗愿，请你们原谅。这是我老爸买你们的核桃雕出的第一件作品，也是最后一件作品，老爸让我转送给你们，做一个纪念。

小盛边说，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黄色绸缎里卧着两枚核桃，捧着递给宁二娃：老爸说，保佑你夫妇二人平平安安，生意兴隆。好吧，我这是回老家来清理老爸遗物，明天还要赶回成都上班，告辞了。小盛说罢，将提包带挂在手臂上，退后一步，右手握拳，抵进左手掌心一揖后转身走了。

宁二娃心里涌起一个酸楚的味道，想不到自己两口子在痛苦中煎熬的两个多月里，那个爆蔫老头儿被病魔折磨得更凶，部英还咒人家不得好死哩，人家还死死地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他心里悔着过，拿起一个核桃，凑近灯光细看，上面雕着罗汉，笑眯眯的，挨着数，18个，没有一个姿式相同，还雕得有庙子。放下，拿起另一个核桃细看，同样雕着罗汉，数数也是18个，没有一个姿式相同，也雕得有庙子。把两个核桃凑在一起看，居然雕得一模一样，不过，核桃上罗汉目光注视的方向，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像各自站在一个核桃上在那里相互对望，禁不住脱口称赞道：雕得好精细好有意思哟。

部英脸上也绽开出一片喜悦，但渐渐凋谢成一片沮丧：再精细再有意思，吃不得，用不得，又有啥子用嘛。我两挑核桃花掉的1500元钱，要好久才找得转来哟。

钱钱钱，宁二娃瞪了部英一眼，给你再多的钱，你买得来一个不认识的老人要死的时候说的那番保佑的话吗？

消息传出，有人愿意出5000元，买宁二娃这对核雕。部英诧异：狗日的核桃，真有这样管钱？她抑制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喜笑颜开地给宁二娃做工作：有人买，干脆卖了算了，正好够娃儿下学期的学费。

宁二娃眉头一扬，执拗地说：不卖！老人送作纪念的，卖了不但亵渎了老人，还亵渎了神灵。

宁二娃悉心收捡好核雕，放进衣柜的抽屉里，特意买来一把锁，上锁时对站在一旁的部英说：我要把它当作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