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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匠胡大钩子

2014-08-15◇李

四川文学 2014年13期
关键词:钩子狼狗公鸡

◇李 琳

胡大钩子刚刚送走看牙的人,拔下来的牙挂在钩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猛听门外有人喊“护矿队抓人啦”,街上脚步纷乱一阵躁动。胡大钩子走到门口,探头一望,却被人迎头推了回来,刚要说话,只见那人手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快步走过去在躺椅上躺下来,又指了指嘴。

胡大钩子立马明白了,手脚麻利地戴上嘴捂子,迅速揭开一帖膏药,“叭”一下贴在那人左腮上,又用竹撑子把那人的上下牙一撑,那人的嘴便张得像瓢一样,脸都变了形。

日本护矿队松尾队长带着两个护矿队员闯进牙馆时,胡大钩子正全神贯注地把刚才没来得及收拾挂着牙的钢钩子从那人嘴里提溜出来,放在眼前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对那人说:“看看,看看,早叫你拔你不拔,牙根都坏了不是。”说完,将挂着牙的钩子朝瓷盘里“当啷”一扔,撕下一块棉花,团吧团吧塞进那人嘴里,又用镊子使劲朝后槽牙那里摁了摁,生怕淌出血来似的。

两个护矿队员围着躺椅转了一圈,看看气定神闲的胡大钩子,又看看腮帮子上贴着膏药嘴里塞着棉花团脸都变了形的那人,朝松尾队长摇摇头。松尾恼怒地说:“快快去找,快快去找,别让苏二桥跑了。”说完,带着两个护矿队员匆匆走出牙馆。没走几步,松尾猛然抱着半边脸“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胡大钩子见松尾和两个护矿队员走出牙馆大门,连忙拿下那人嘴上的竹撑子,朝挂着布帘的里屋努了努嘴,忽听门口有人叫唤,转脸一看,见松尾抱着半边脸蹲在地上直“哎哟”,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胡大钩子看了那人一眼,然后朝门外走去。趁这工夫,那人立马从躺椅上跳下来,三两步闪到布帘里,转眼不见了踪影。

松尾见胡大钩子出来了,捂着半边脸,呜呜噜噜地说:“快快的,牙疼;快快的,牙疼。”

两个护矿队员搀扶着松尾又回到牙馆,胡大钩子从里屋提出来一个黑瓦罐,打开封口,用打油端子从坛子里舀出来半端子黄澄澄的水,倒在碗里,让松尾含在嘴里,然后漱口。松尾含了一袋烟的工夫,咕噜咕噜漱过口,牙疼立马减轻了许多,竖着大拇指对胡大钩子说:“你的,大大的高。”

胡大钩子一边收拾着刚才拔下来的牙,一边说:“治牙疼,是牙匠的本分。”

松尾拍拍胡大钩子的肩膀,说:“大大的高。”而后,带着两个护矿队员上街去找苏二桥了。

这天烟镇逢集,买卖声、吆喝声、驴喊声、马叫声、牛羊哞哞声,一街两巷沸沸扬扬。胡大钩子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心想,二桥早走了,到哪里去找?

胡大钩子放跑的那人正是苏二桥。

烟镇西山发现金矿的第二年,那还是光绪年间,胡大钩子就来烟镇开了牙馆。刚开牙馆时,胡大钩子的医术一般般,只能混口饭吃。为了提高医术看好牙病,他很想找个人头骨回来研究人牙。那年冯寿堂不是镇长还是当铺老板,他在护矿队当翻译的儿子冯森的无头尸身在北山沟里被发现以后,胡大钩子就背着冯寿堂和镇上人,把烟镇南山、北山、西山的沟沟坎坎找了个遍,还划着小船,带着滚钩,在窑匠杨老三家烧窑挖出来的窑池里滚了好几夜,想找冯森的人头回来研究牙。后来,才知道自己白费了不少劲,金匠秦老疤把冯森的人头割下来,涂金抺粉当狗头金当给了他爹。胡大钩子没找到人头骨,就拾些狗头骨、牛头骨、驴头骨、马头骨、猪头骨回来,没有生意的时候,就抱着狗头、牛头、驴头、马头、猪头研究牙,几年下来,练就了一手修牙、补牙、拔牙的好手艺,成了烟镇有名的牙匠。烟镇方圆百里没有第二家牙馆,又加上胡大钩子手艺精湛,牙馆的生意还不错,大钱赚不着,小钱长流水,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胡大钩子也心满意足。

胡大钩子原来叫胡春明,经常用钢钩子拔牙,镇上人后来就不叫他胡春明了,都叫他胡大钩子,连镇上的孩子也叫他胡大钩子。他既不生气,也不恼,还笑着对那些喊他胡大钩子的孩子说:“牙坏了,离了我的大钩子你拔不下来!”

胡大钩子肯动脑筋研究狗牙、猪牙、牛牙、驴牙,提高医术水平,修修补补治人牙,这一点镇上人都夸他,不满意的是他看牙病不分好坏人。不论谁的牙,只要是人牙,他就治。前年,镇上保安队长二公鸡牙疼半边脸肿得发亮,他竟然把二公鸡的牙给治不疼了。杀猪匠吴二嫂听说他给二公鸡治牙疼,专门去牙馆,没头没脸地数落了他一通,说他不应该给二公鸡治牙,应该疼死二公鸡个狗日的。胡大钩子慢声细语地对吴二嫂说:“二嫂,好人坏人都是人牙,我是牙匠,人牙有病我不能不治,是不是?”气得吴二嫂当街直跳脚,指着他的额头说:“你连半个苏二桥都不如!”之后,烀猪头拆猪头肉卖,猪头骨再也不给胡大钩子搞研究了。

苏二桥原来是镇上的劁猪匠,跟寡妇刘兰英相好,因为当时的护矿队三村队长欺负刘兰英,他一怒之下劁了三村队长两个卵子,逃进山里,现在成了黑风寨游击队大队长,经常带着人半夜三更跟日本护矿队干仗。后来,三村的腿又被接骨匠徐九接成直棍不能弯了,海州城日本矿业株式会社调走三村,又派松尾来当护矿队长,苏二桥带着游击队一样闹得他鸡犬不宁,恨得他天天要抓苏二桥。

已是深秋天了,眼看着头场雪快下了,苏二桥趁着烟镇逢集人多,下山来想买点布匹和棉花,给游击队员添件棉衣过冬,没想到,竟遇到了松尾。

其实,松尾没见过苏二桥,虽说打过几次仗,连人影也没见过,就是头顶头走对面也认不出来,但他手下的护矿队员见过苏二桥,见了苏二桥的影,一声喊,街上人就乱了,松尾和两个护矿队员追得紧,苏二桥在人空里钻来钻去走得快,急忙中躲进了牙馆。胡大钩子跟苏二桥都是烟镇上的老人,过去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得谁?苏二桥躺在躺椅上又指嘴,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又贴膏药,又撑竹撑,把脸撑变了形,又假拔牙,救了苏二桥。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苏二桥知道,镇上没有其他人知道,也没人说,倒是他给松尾治牙疼的事镇上人都知道,恨得一镇人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松尾没抓住苏二桥,夜里带着护矿队和二公鸡的保安队,在山里跟苏二桥的游击队干了一仗,又被游击队打死两个护矿队员,天快明时,才狼狈不堪地回到镇上。中午的时候,镇长冯寿堂在迎春楼摆了几桌,给松尾和护矿队压惊,整整喝了半下午。

太阳给西边的大山一挡住,烟镇的天就黑了,街上的店铺,关门的关门,上灯的上灯。胡大钩子的牙馆,一天也没来个看牙的人。胡大钩子就抱着狗头骨、猪头骨、牛头骨、驴头骨研究狗牙、猪牙、牛牙、驴牙。中午吃过饭,他从狗头骨上撬下来一颗牙,琢磨了一下午,磨磨锉锉,又用精细砂布打磨得光滑圆润,到太阳给西边大山挡住时,终于把一颗结满黄垢的狗牙打磨成了人牙模样,放在从海州城买来的药水里泡上。心想,泡上一夜,过两天取出来,又白又亮,留着好给有钱人镶牙用。胡大钩子很为自己的聪明高兴,哼着小曲上门板。

门板刚上好,就听有人咚咚敲门,还有人喊:“大钩子,快开门!”

胡大钩子一听门外的公鸭嗓子,就知道是保安队长二公鸡,心想,这小子牙又疼了?上回给他治牙疼,惹得杀猪匠吴二嫂找上门来数落一通,连猪头骨也不给了,这回要再给他治牙疼,吴二嫂还不把杀猪刀拿来剥了自己?让他疼一夜,明天再说。胡大钩子一边想着,一边蹑手蹑脚走进里屋,然后,高声说:“二队长,天黑了,明天再来吧。”

二公鸡还是把门板踹得咚咚响,说:“大钩子,快开门,是松尾队长牙疼。”

胡大钩子一听是松尾牙疼,这才走过去下门板,门板还没下完,两个护矿队员就架着松尾挤进屋来。

松尾带着护矿队几次进山跟游击队干仗,都没打死苏二桥,这次又损失了两个护矿队员,心里十分恼火,在迎春楼跟冯寿堂喝了一下午的烟镇老烧,还没回到护矿队,内火就上来了,牙疼得要命,立马叫二公鸡带着来找胡大钩子。松尾捂着半边脸,哼哼叽叽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一个护矿队员拿着枪捅着胡大钩子说:“快快的看,快快的看。”

胡大钩子为难地说:“天黑了,咋看牙?”他看看二公鸡,想让二公鸡帮他说句话,让松尾明天白天再来。谁知,二公鸡也催他:“快给松尾队长看。”胡大钩子无可柰何,只好点了油灯,豆粒大的火苗一晃一晃的,哪里看得清松尾嘴里的牙?

二公鸡说:“快看!”

胡大钩子说:“看不见。”

二公鸡接过油灯,在松尾脸上照来照去,伸着头,睁大眼,朝松尾嘴里看。松尾嘴里黑咕隆冬的,朝外喷着一股一股的恶臭,熏得二公鸡差点闭过气去,手一抖,灯头上掉下一粒火星,落在松尾脸上,烫得松尾一激灵,一脚踹在二公鸡肚子上。二公鸡被松尾猛踹一脚,两手一扬,一屁股坐在地上,油灯“叭啦”一声也摔了个粉碎,牙馆里一团漆黑。

胡大钩子吓得心惊肉跳,连忙到锅屋,摸黑找碗倒了点油,又找了一截棉绳,在油里浸了浸,然后,噼啪噼啪打火镰,打得火星子乱溅,终于打着火绳,点燃了一把柴火,又拿柴火棒点着了棉绳,牙馆里这才有了光亮。

胡大钩子对抱着肚子坐在地上 “哎哟”的二公鸡说:“二队长快起来,端灯。”二公鸡这才爬起来,端灯碗的手一直在抖,火苗乱晃,人影在牙馆的墙上也乱晃。

胡大钩子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朝松尾嘴里看,还是黑咕隆冬看不清。他歪着头呼出一口气,又喘了口气,说:“松尾队长,我先给你止住疼,明天白天再给你好好看看。”

松尾两眼睁得牛卵子那么大,一看二公鸡手里的那豆灯火,只好依照胡大钩子的意思办。

胡大钩子从里屋抱出黑瓦罐,揭开封口,舀出半端子漱口水,让松尾含在嘴里,过一会再漱口。没承想,松尾一咽唾沫,“咕咚”一声把漱口水也咽进了肚里。

松尾又要胡大钩子舀来半端子漱口水含在嘴里,过了半天,仰着头咕噜咕噜漱口,“咕咚”一声又把漱口水咽进肚里。

胡大钩子急忙说:“松尾队长,这是治牙疼的漱口水,不能喝。”

二公鸡讨好地说:“松尾队长夜里牙疼怎么办?”

松尾一摆手,过去一个护矿队员,把盛漱口水的小瓦罐提在手里。

胡大钩子一看护矿队员要提走瓦罐,连忙说:“松尾队长,你提走了,明天给你看牙就没有用的了。”

一个护矿队员“哗啦”一拉枪栓,胡大钩子看看身边的枪,叮嘱松尾说:“松尾队长,这是止疼药水,只能漱口,不能喝。”

松尾和两个护矿队员还有二公鸡走了半晌,胡大钩子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想,漱口水提走了,明天有人来看牙用什么止疼?他叹口气,摇了摇头,这才去一块一块上门板,门板还没上完,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大钩子,又给松尾治牙疼?”。

胡大钩子转脸一看,是窑匠杨老三。杨老三是给杀猪匠吴二嫂家送瓦罐盆的,回来路上,正好看到松尾一伙人从牙馆里出来,躲在街边黑影里,待松尾一伙走远了,这才过来跟胡大钩子说话。

胡大钩子看看杨老三,说:“三哥,我开的是牙馆,有人牙疼,我不能不治。你看看,就剩几口漱口水了,都给松尾提走了。再有人来治牙疼,怎么办?”

两个人在牙馆门口站了半晌,杨老三说:“大钩子,就叫三哥站在街边说话?”

胡大钩子连忙说:“三哥,快到屋里说话。”身子朝旁边让了让,把杨老三让进牙馆。

“大钩子,二桥兄弟叫我带话给你,改天他要过来感谢你。”

“三哥,你知道了?”

“二桥兄弟都跟我说了。”

“你和二桥有联系?”

“也没什么联系,前几天我在山里卖窑货碰见了。”

听杨老三这么一说,胡大钩子点点头,悬在喉头的心也放了下来,说:“护矿队抓人,街上乱哄哄的,二桥兄弟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

“亏你急中生智救了二桥,要是给松尾抓去,咱不就少了一个兄弟?”

“那是,那是。”

杨老三跟胡大钩子又说了许多话,见夜深了,才回镇西窑场。杨老三走了,胡大钩子半夜没有睡着,想着杨老三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咱好好的西山金矿怎么就成了日本人的金矿了呢?想得头疼,也没想出个一二三来,天快明时,才朦朦胧胧打了个麻眼。

天亮以后,胡大钩子一边等松尾,一边想心事,漱口水给松尾提走了,别人来治牙疼怎么办?漱口水用完了,松尾的牙还疼怎么办?他连天天跟着他的二公鸡都踹,没法给他治牙疼,他还不一枪崩了我?胡大钩子在牙馆里走来走去转了半天,一咬牙,从里屋箱底拿出一包药粉来,掺了少许山芋干面,和成细条,用刀切开,在手里团来团去,团成一粒粒绿豆大小的药丸,用药筛子盛了,踩着高脚凳,放在山墙的窗洞里阴干,留着治牙疼。胡大钩子心想,有了这些药丸,松尾的牙天天疼,也不怕啦。

松尾一直没有来找胡大钩子看牙。他提走了胡大钩子的漱口水,牙一疼,就喝口药水漱漱口,咽了几次到肚里,觉得挺爽快,也不漱口了,牙一疼,就喝一口,很是方便。牙不疼,松尾还找胡大钩子干什么?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胡大钩子正在给人看牙,二公鸡带着两个护矿队员来了,说松尾队长要他立马到护矿队去。胡大钩子要把那人的牙病看完再去,两个护矿队员不愿意,一人一边架着胡大钩子就走。

胡大钩子喊:“你们不能这样,我的病人牙还没看完。”

两个护矿队员把胡大钩子架到门外,被二公鸡喊住了,要胡大钩子带上用具再去。两个护矿队员松开胡大钩子,胡大钩子甩甩被拉疼的胳膊,回到牙馆里,对看牙病的人说:“你在这儿等一会,我回来接着给你看,顺便帮我看一下店门。”胡大钩子老婆怀了孩子要生产,他天天研究狗牙、猪牙、牛牙、驴牙的,伺候不了月子,老婆回十里外横沟村娘家生孩子去了,大女儿也跟去了姥姥家。

护矿队员催胡大钩子:“快快的,快快的。”

胡大钩子紧忙收拾了一下拔牙用的钩子、镊子、钳子等用具,踩着高脚凳,从山墙窗洞里的药筛子里拿了几颗药丸,就随二公鸡和护矿队员匆匆去了护矿队。

松尾正在护矿队等胡大钩子,见胡大钩子姗姗来迟,十分不满意,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什么。二公鸡对胡大钩子说:“松尾队长嫌你来晚了。”

胡大钩子朝松尾点点头,急三步走过去,让松尾仰起脸来张大嘴,松尾头一歪,骂了一句“八嘎”,猛地抽了胡大钩子一个大嘴巴。

“叭啦”一声脆响,胡大钩子半边脸一麻就失去了知觉,随即天旋地转两眼刺刺直冒金星,两腿一软,眼看要跌倒,二公鸡上前一把拉住才没倒下去。胡大钩子晃了几晃才站稳当,想,狗日的松尾手这么重。

胡大钩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给松尾看牙,那是给谁看牙?正纳闷,松尾拍拍身边蹲着的大狼狗的头,说:“给它的看牙。”

大狼狗两眼睁得溜圆,伸着大舌头“哈达哈达”喘气,胡大钩子小声说:“松尾队长,我只看人牙,没看过狗牙。”

松尾眼一睁,又骂了一句“八嘎”,护矿队员的枪管就顶在了胡大钩子的后脊梁上。

两杆枪顶着后脊梁,胡大钩子不敢不给狼狗看牙。胡大钩子朝前走走,大狼狗呜呜乱吼,挣得拴狗链“哗啷哗啷”响。胡大钩子看看二公鸡,又看看松尾,松尾叫过两个护矿队员,一人逮住狗腿,一人掰开狗嘴,二公鸡也连忙上前,帮忙摁住狼狗两条后腿。

胡大钩子看一眼狼狗的血盆大嘴,两腿索索发抖,手里的钩子吓掉在地上,赶忙拾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两眼发花,看不见狗牙了,只看见一个深深的黑洞……胡大钩子揉揉眼,还是看不清,在工具包里找到一个镜片裂了纹的眼镜戴上,这才看清楚两排又尖又硬的狗牙。

胡大钩子的脸贴在狼狗嘴边,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终于看到狼狗后槽牙的牙缝里塞了个东西,牙龈肿得通红。胡大钩子抖抖索索抻进钢钩,拨拉拨拉牙缝,手一抖,钢钩戳在牙龈上,疼得狼狗乱甩头,四蹄乱蹬,尖利的狗牙把胡大钩子的手划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胡大钩子擦擦手上的血,顾不上疼,放下钢钩拿起镊子,夹住塞物朝外拔,镊子打滑,拔了几次也没拔出来,又换了尖嘴钳,夹住塞物,用劲一拔,这才将塞物拔出来,仔细一看,是一小块又尖又硬的骨头。

狗又挣得拴狗链“哗啷哗啷”响,直朝胡大钩子身上扑,吓得他连连后退。

狗牙缝里的塞物拔出来了,松尾却突然捂着半边脸叫了起来,一个护矿队员连忙去瓦罐里舀漱口水,端子刮得瓦罐吱吱响,也没有舀出来,抱着瓦罐朝松尾嘴里倒了最后几滴,松尾呱叽呱叽嘴咽下肚去。

胡大钩子急忙说:“漱口水不能喝。”

松尾瞪了一眼胡大钩子,指指狼狗,说:“给它也止止疼。”

胡大钩子只好从工具包里,取出一粒小药丸,两个护矿队员和二公鸡,掰狗嘴的掰狗嘴,抓狗腿的抓狗腿,胡大钩子这才把那粒小药丸塞进狼狗牙缝里。

喝了几滴漱口水,松尾的牙也不疼了,对胡大钩子说:“你的,手艺的腰细。”

胡大钩子说:“我腰细,是人瘦。”

二公鸡拉了一把胡大钩子,说:“松尾队长是说你手艺好。”

胡大钩子说:“那他还说我腰细?”

二公鸡说:“松尾队长说的是日本话。”

胡大钩子点点头,收拾好东西拿在手里还是不走,看着松尾队长。松尾说:“你的可以走了。”

胡大钩子还是没有走,又看看二公鸡,小声说:“二队长,给狼狗看牙,这钱怎么算?”

松尾也听到了胡大钩子的话,眼一睁:“八嘎。”

二公鸡小声说:“大钩子,给松尾队长的狼狗看牙,你还要钱?”

胡大钩子说:“二队长,牙馆这个把月生意不行,老婆在她娘家生孩子,我没钱买东西。前几次给松尾队长看牙,连这次给狼狗看牙,我只收两块大洋。”

两个护矿队员把胡大钩子朝外推,胡大钩子还想要钱,被护矿队员一把推出门外,跌倒在大街上,半天没有爬起来。狼狗挣脱了拴狗链,蹿出门外,“哇呜”一口,在胡大钩子的腿肚子上咬下一块肉来,疼得胡大钩子满地打滚。

看着抱着腿又喊又叫的胡大钩子,松尾和两个护矿队员哈哈大笑。

胡大钩子是被街上人架去大药房的,药房先生看过伤,为胡大钩子下了猛药,用“五步倒”蛇毒配药,糊在伤口上,以毒攻毒又治伤又防疯狗病。

胡大钩子还没回到牙馆,他为护矿队狼狗治牙的事,就在烟镇传讲得沸沸扬扬了。

胡大钩子刚被人送回牙馆,泥水匠黄老斜气势汹汹地来了,当街一站,立马围了一圈人看景。黄老斜喊道:“看千看万,从来没见过给日本狼狗看牙的牙匠。活着丢人,找根灯草,吊死算了。”

黄老斜的小孙子是被护矿队的狼狗活活吓死的,他不光恨护矿队,更恨护矿队的狼狗,早想弄死那条作恶多端的大狼狗了。没承想,大狼狗到现在也没弄死,啃死人骨头塞了牙,胡大钩子还去给狼狗看牙,他哪里能受得了,找上门来,要砸牙馆的牌子。

胡大钩子扶着门框,喊黄老斜到屋里说话,黄老斜朝前走了两步,气呼呼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我砸你牙馆牌子。”

胡大钩子说:“老斜兄弟,你知道的,原来乔八爷不是也被护矿队逼得给狼狗修脚拔刺吗?接骨匠徐九也给狼狗接过腿骨,我自己愿意给东洋狗看牙么?”

黄老斜指着胡大钩子的鼻子说:“你不能跟乔八爷比,也不能跟徐九比,八爷和徐九都是俺烟镇的大英雄,你算什么东西!”

黄老斜眼斜人不斜,一番话,说得胡大钩子满脸通红张嘴结舌。

镇上的修脚匠乔八爷,早年挑断护矿队重九队长的脚大筋,一把火与重九同归于尽;接骨匠徐九把三村队长的腿骨接得不能弯,烟镇人至今还在传讲。可他牙匠胡大钩子算什么呢?治松尾队长的牙疼,拔护矿队狼狗牙上的刺,不光没拿到一个铜板,还给大狼狗咬下一块肉来当街“哇呜哇呜”吃了。丢死人了,祖宗八辈的脸都丢尽了。

胡大钩子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凭黄老斜吆三喝四噼哩叭啦把牙馆的牌子砸了,黄老斜砸了牌子还不解气,找来一抱柴火,打着火镰,当街点火把牙馆牌子烧了。

胡大钩子觉得没脸在烟镇住下去了,思来想去,准备去海州城开一家牙馆讨生活。

这天晚上,胡大钩子闷在家里,忽听有人 “咚咚”敲门,从门缝里一看,是窑匠杨老三,连忙卸下门板开开门,把杨老三让进屋来。

“二桥叫我带话给你,说你给护矿队狼狗看牙,那是被松尾逼的。他说,他会找人再给牙馆做块牌匾的。”

胡大钩子听了,心里蓦然涌出一阵酸楚,眼窝潮乎乎的,撩起衣襟搌了搌,说:“谢谢二桥兄弟。”

“二桥想请你进山一趟,有几个游击队员啃树皮把牙啃坏了,你去看看,能修就修,能补就补,没有牙不能吃饭,不吃饭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怎么跟护矿队干仗?”

“游击队没有粮食吃?”

“粮食不多,原来掺野菜,这都老秋后了,没有野菜,就掺树皮吃。”

“没想到二桥兄弟日子过得这么苦。”

“新粮食早下来了,护矿队看得紧,送不进去。我这几天正想办法,不送粮食进山,二桥兄弟和他的人这个冬天怎么过?”

两个人说了半夜的话,决定三天后的夜里进山。

三天后的后半夜,是杨老三带着胡大钩子进山的,一人背了一口袋粮食。天快晌午时,胡大钩子就把几个游击队员的牙修修补补看完了,他没有留给狼狗止疼的药丸,而是留了一包止疼的膏药,当晚,趁着夜色和杨老三又回到镇上。

泥水匠黄老斜砸了牙馆的牌子,牙馆就没有人来看牙了,胡大钩子又想去海州城开牙馆。这天下午,他关起门来,拾掇这拾掇那,整理行装,准备雇一辆车连夜离开烟镇。谁知,松尾又找上门来看牙。

护矿队员端着枪在屋里屋外站着,胡大钩子不能不给松尾看牙,一旦看,他又不能不认真看。不管是给烟镇人看牙,还是给什么人看牙,都不能坏了手艺,叫人说声“孬”。这是胡大钩子当牙匠的原则。

狼狗咬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胡大钩子围着松尾瘸过来拐过去,叫松尾张大嘴,伸着头使劲朝里看也没看清,用布条拴了个小镜子戴在脑门前,镜子的反光照亮了松尾嘴里的槽牙,他看了看说:“牙坏了个洞。”又说,“最好是拔了,坏牙不拔还疼。”

松尾听说要他拔牙,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给拔。

胡大钩子想,是呀,长了几十年的牙,谁也不愿说拔就拔掉。他用钩子钩钩,又用镊子扒拉扒拉,疼得松尾直吸溜凉气。胡大钩子说:“这牙不拔没办法,疼了,就用漱口水漱口止疼。”说完了,才想起来漱口水给松尾喝完了。

这时,松尾的牙又疼起来,两手捂着半边脸,说:“快快的,快快的。”

胡大钩子见松尾牙疼得受不了,思想了半天,这才一瘸一拐地到里屋拿来药丸,塞到松尾的牙洞里,说:“我给你放了止疼药,过几天牙要是还疼,就把坏牙拔了吧,我给你镶一颗好牙。”胡大钩子想到了他用狗牙制成的那颗牙。

松尾和护矿队员离开牙馆的时候,松尾的牙已经不疼了。夜里松尾带着人护送车队朝海州城码头运送金矿石,半路上又被苏二桥的游击队打了埋伏,不光矿石给苏二桥劫走了,还被游击队打死三个护矿队员。

松尾一急,牙又上了火,疼得要命,又去找胡大钩子。胡大钩子没办法,只好再给松尾的牙洞里塞药丸。他塞完药丸,说:“松尾队长,过几天还是把坏牙拔了吧,这药丸一时止疼,不能常塞。”

松尾吹胡子瞪眼,还是舍不得拔牙,天天来找胡大钩子,朝牙洞里塞药丸。

后来,松尾上午来一次,下午来一次,胡大钩子哪里也不能去,天天在家等着给松尾牙洞里塞药丸,到海州城开牙馆的计划也泡了汤。

苏二桥果真给胡大钩子的牙馆重新做了一块牌匾,是窑匠杨老三来给挂上的。杨老三刚走,黄老斜跟杀猪匠吴二嫂就来把新牌匾砸了个稀巴烂,吴二嫂还带了一把杀猪刀,在牙馆的门板上歪歪扭扭刻上“狗牙馆”几个字。之后,黄老斜跟吴二嫂一合计,牙馆的牌匾是杨老三挂上去的,干脆,把杨老三家窑场的盆盆罐罐也砸了,半路上,被裁缝皮三拦了下来。裁缝皮三在迎春楼摆了一桌,又请来杨老三,几个人边吃边喝说了许多话,听说胡大钩子曾进山给游击队送过粮食,还给游击队员看过牙,是苏二桥给牙馆做的牌匾,黄老斜和吴二嫂这才消了气。

黄老斜跟杀猪匠吴二嫂一闹腾,镇上再也没人来牙馆看牙病了。胡大钩子的牙馆成了松尾的专用牙馆,一天两次朝松尾牙洞里塞药丸。松尾不来的时候,胡大钩子就忙忙碌碌在后院里挖地、整地、种东西。

转眼间,已是第二年春暖花开的五月了。自从黄老斜和吴二嫂知道胡大钩子上山给黑风寨游击队送粮食看牙的事后,牙馆的生意比冬天的时候好了不少,镇上人和周围村里的人又来牙馆看牙病了。

松尾牙疼原来一天塞两次药丸,后来发展到夜里有时也来找胡大钩子塞药丸,人也瘦了一大圈,一天不塞药丸,松尾就急得跳墙爬屋。当松尾再一次牙疼,再一次流鼻涕淌眼泪,再一次上蹿下跳跳墙爬屋时,被护矿队员捆起来送到海州城大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松尾吸毒了。查来查去,查到了胡大钩子治牙疼的药丸。

护矿队来人捉拿胡大钩子时,胡大钩子正在给一个乡下老汉拔牙。

有人跑到牙馆对胡大钩子说:“大钩子,还不快跑,护矿队来抓你了。”

头上戴着布条绑的小镜子,嘴上戴着嘴捂子的胡大钩子,正聚精会神地拿着钢钩子给老汉拔牙,根本没听到有人喊,他用劲拔下老汉的坏牙,在老汉眼前晃了晃,说:“这牙你早该来看了,都坏了大半个了。”

门口有人催促他:“大钩子,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胡大钩子朝那人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收了老汉的几个铜板,说:“我是给松尾治牙疼的。我说漱口水不能喝,他偏喝;我说止疼药丸不能常塞,他非要一天塞两次,后来塞三次。能怪我么?”然后,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迈着方步撩开布帘进了里屋,穿过后门,走过院子,翻过墙头,眨眼间消失在村舍树丛里。

护矿队把牙馆围了个严严实实,只见大门洞开,屋里屋外不见胡大钩子的影,来到后院一看,全惊呆了,一院子的罂粟花,正开得鲜艳夺目红红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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