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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2014-08-15曹玉凤

四川文学 2014年13期
关键词:杨万里刘家孩子

◇曹玉凤

春雷惊百虫。

在一个叫做惊蛰的节气里,西河边的野菜还没来得及开花就没了。不是被人挖去,就是被虫子吃了。剩下的几棵荠菜,开着惨白的小花,奄奄一息的,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那天,西河边上又在活埋人。一个叫卢六的年轻人正被人一点点地掩盖掉。埋他的人,叫杨万里,跟卢六是一个村子的。他们两家是邻居,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

杨万里也不想埋他,但是没有办法,刘继美让他埋的,他要是不埋卢六,自己就得被埋掉。

刘继美是谁?他可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人物,个子不高,眼睛很小但是放着贼光,手拿双枪,跨着日本人的大洋马,走到哪里抢到哪里,见人抓人,见猪抓猪。哭闹的小孩子们那时候不怕狼,也不知道怕鬼子,但是只要听说刘继美来了,再倔强的孩子,也立刻跟掐死的小鸡一样,哭不出声来。刘继美手下几百号人,都是附近投奔的乡民。他有个庞大的队伍,人称“刘家军”。

什么是“刘家军”?说白了,就是土匪,响马。但是,他们跟土匪响马又不一样,他们专抢自己家乡老百姓的东西。饿极了的人们,走投无路地奔了“刘家军”,然后,再根据刘继美的指示,夜里带着“队伍”,打回村子,抢村民的东西。当然,他们也不只是抢东西,还抢壮劳力,强迫他们加入“刘家军”。若是遇到既没有东西奉献给他们,又不愿意加入“刘家军”的,就会被活埋,然后点天灯。

活埋好理解,点天灯就有点难度了。其实,点天灯是紧跟着活埋的另一个程序:当把土埋到人的脖子时,全身的血已经积聚在了头部,无法循环。埋人的人看到被埋的人脸上发青,说明火候已到,就在他的头顶俗称 “天灵盖”的地方戳一刀,然后就会看见鲜血如柱,直喷入天,犹如红色的火焰,朝着天空的方向燃着。不一会儿工夫,被埋的人就会因为失血死掉,脸上煞白如鬼。

卢六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他没东西交给刘继美,也不愿意加入刘家军。

他被抓住时,刘继美恶狠狠地问他:“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他也恶狠狠地看着刘继美说:“当然想活!可是你们给我们活路了吗?鬼子来了你们走了,鬼子走了你们来了,你们明天走了,鬼子不知哪天又还得回来。我要是手里有枪,一定把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恶狼都给弄死!”

刘继美见他不好对付,就准备活埋了他。杨万里是他的邻居,这次队伍进村当然是他引进的,为了杀一儆百,刘继美让杨万里埋了卢六。

“试试身手吧!”刘继美瞪了杨万里一眼,意思很明确,让他练练。毕竟,刚加入“刘家军”,刘继美对他不是很信任。

几天没吃饭的杨万里使劲勒紧了腰带,挖了个刚好填进去一个人的坑,将五花大绑的卢六埋了,最后还点了天灯。

卢六死了,临死的时候就是不闭眼,白眼珠瞪得大大的,被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一起染红的还有旁边惨白的荠菜花。土腥味加上血腥味,逼得几天没吃饭的杨万里直想恶心。

这次刘继美收获不少,因为高兴,他分了点东西给弟兄们,还特别给杨万里多分了五斤高粱米。并且还特许杨万里在家里多待十天,因为他媳妇在看活埋卢六的时候吓得昏倒了,醒来时气若游丝,估计需要调养几日。

刘继美带着队伍,别着手枪,骑着大洋马先走了,衣衫褴褛的队伍也睁着木木的眼睛,跟着走了,村子暂且安宁下来。剩下被藏得严实没被抢走的几只鸡,仍然执行自己的任务,一早起来跳上几欲坍塌的土墙扯两嗓子,千古不变地唱白天下,唱醒泥土。

“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短暂平安的村子还是有人在鸡叫一遍的时候就去地里干活,逃掉一劫的种子藏在瓦罐里,给村子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回到家里的杨万里,不知道是因为剧烈的恶心而吃不下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病了。他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来到村头一块歪倒的石头面前。村里人喊这块石头为 “石婆婆”, 杨万里瘫坐着,嘴里念念叨叨的,像驱鬼喊魂的道士,说着秘密语言。

“六兄弟,你原谅哥吧,哥也是没办法呀。我知道,你们一家都饿死了,就剩下你一个独苗苗。我也不想绝了你们卢家的后,可是,刘继美不依。”他说着说着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像个女人一样抽泣了起来。

“要怪就怪你爷爷,你打小就被他惯坏了。他舍不得吃喝,饿死自己,留下你,你就被惯成了这样一个犟脾气。没粮食给刘继美没事儿,让你参加刘家军多好啊,有吃有喝的,你非不参加,这倒好,被活埋了吧?被点天灯了吧?”他埋怨着,冲着石婆婆说着卢六的不是。

他看了一眼石婆婆,不知怎么的,突然像被吓到一样,往后爬了几步,惊恐地说:“别看着我,别那么看着我,不是我要害你!我不参加刘家军不行,我的爹娘还有媳妇会饿死的,就算是我不参加刘家军,还是有人会参加,还是有人会带着刘继美来村子抢东西。到时候,我有可能会跟你一样的下场,你看看……多少人饿死……多少人被杀死啊。我……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

说完这些,他干脆趴到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被绳子勒住脖子的狗。这一趴下,鼻涕眼泪混着泥土,抹了一脸,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好一阵子,他的眼神略略有了些生气,便又开始了絮叨:“好兄弟,这都是命。你的命不好,别怪哥。这几晚,我天天晚上睡不着啊,一闭眼就看见你淌着血的眼珠子直瞪着我,说是要报仇。你报得了哪门子仇?……你冲我报得哪门子仇啊?”

说完这些,他显然有了些底气,仿佛一切错误都自有原因,不是他的过错。可是,究竟是谁的错呢?他咬牙使出一点力气,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什么也没想明白。

天外还有天吗,神仙的日子好过吗,天上有神仙吗?我以前从来没有拜过神,他们是不是故意来折磨我了?他心里不知道怎么就像跳蚤一样蹦出这么一个问题。可是,这只跳蚤跳来跳去的,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他的脑子一下子空白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又想起自己是干嘛来了,他赶忙对着石婆婆磕了几个头,咬牙切齿地说:“石婆婆,要是卢六再到我的梦里用他的死眼瞪我,你就让他转世投胎的时候变成瞎子。如果不听我的,我就让刘继美再打回来,把你敲成碎块块。我可是刘家军的人,说到做到……”

这几句狠话说得兴许太用底气,话音一落,他就闭过气去了。半个时辰后,路过的两个村民下地回来,看见不醒人事的杨万里,掐了人中给救了。就在他爹娘边喊着他的名字边找来的时候,那两人却骂骂咧咧地走了,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一个人说:“原来是那个挨千刀的杨万里呀,要不是杨老头两口子找过来,我还真没认出来。”

“就是啊,这才几天工夫,怎么就瘦脱了形啊?”另一个声音也跟着说。

“报应呗!估计是卢六阴魂不散来缠他了。”

“嗯,老天还没瞎定眼珠子呢,他怎么就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死不好死!”

这两个声音随着他爹娘脚步声的越来越近,就越走越远了……远到再也听不见的时候,他爹娘就伏到他身上,嘤嘤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好像怕人听到。那声音真像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啊?杨万里心里默默寻思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仿佛已经渗透到身底下的土里去。

人要是一粒种子多好,可以睡在地里,只要外面不好,就可以不长出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粒细小的种子,幸福地躺着,没有一丝顾虑。可是,不知道怎么,他觉得自己又被人从土里抠了出来,背到背上,扛走了。

“这是要到哪里去?”一个声音从心里问道。

“不知道呢,也许是扛到阎王爷那里去吧?”一个声音若有若无地回答着。

杨万里本来迷糊着,听到这句话,突然挣扎起来,大声喊道:“我不去,我不去,快把我放下来!”

……

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他爹娘老泪纵横的脸模模糊糊的在油灯的影子里闪着,像是要融化了似的。

他媳妇也在灯影里闪着,像仙女一样。

仙女啥样啊?他问自己。

也许就是这个样儿吧,犹如隔着千山万水似的,看不清楚。那灯影里微寒的目光,远远的,有些清冷,让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便又在轻轻的颤抖里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腊月里,西北风刮得满地没有一根草棒子。一年到头,风不调雨不顺的,收成不行,还有地主催着交租子。赶到这个时候,大雪屯门,路上干净得连个野兔爪子都看不见,人们只有猫在家里苦挨日子。有些会唱拉魂腔的,喝点地瓜清水粥之后,干痒的嗓子眼里就爬出几句《薛刚反唐》的段子来,可是原来挺好听的调调,被吹进房门的西北风刮得撞到墙上,比饿昏了的人还晕乎,可怜巴巴的味道,让人越听越冷清,越冷清就越饿,最后实在听不下去就骂唱曲的人,让他打住自己的破锣嗓子。

刘继美的所谓刘家军在十一月里来了两次,没抢到多少东西,只得又埋了几个人解气。腊月里,他们就一次也没来了。老百姓心道:穷就穷点吧,只要刘继美这个恶鬼不带着队伍过来,就是饿死,也是好的。

刘继美一直没带走杨万里,这小子,瘦成一把皮了,还在床上转着两个眼珠子,怪瘆人的。看样子快死了,带走他干嘛?给他送终啊!

杨万里不想死,她媳妇眼看着就快生了,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长个啥模样呢。再说,他得的这个怪症候,虽然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可只要能咽下去一口饭,就又能喘上来两口气,一时还死不了。他爹娘守着他,倒还是很高兴的,不像邻居老王头,连个儿子都没有。

其实,老王头是怕刘继美抢了自己的儿子去当土匪,他总是说,卢六年纪轻轻的就死了,真是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就偷偷砸断了他儿子的一条腿,他知道刘继美是不要残废人的。本来以为养两天就可以不疼的,谁知道砸断了大筋,血灌满了腿肚子,先是淤青疼痛,后来就坏掉,最后,连人都死掉了。老王头天天闷在屋里唉声叹气,直说没有活路了,只是还是不想死。

老杨头两口子眼看着就快抱孙子了,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可欢喜着呢。他们默默等着,仿佛等着无限的希望破土而出,继而开枝散叶,遮风挡雨,可以救他们一家脱离苦海。

“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好呢?”老杨头那几天一直寻思着。

“叫狗牙子吧,坚实,好养活。”老婆子说。

“那怎能叫那么个名呢?狗牙稀稀拉拉的,不好。咱们还得让儿媳妇多生几个呢。不能让她跟你学,一辈子就只生了一个万里,还瘦巴巴的,不像个汉子。”老杨头气呼呼地埋怨老婆子。

老杨婆可是不高兴了,但是不敢使劲顶嘴,只是嘴里咕咕噜噜地说:“跟我学?我是跟谁学的?你娘还不是就生了你?你们家的祖坟就没安好,生不出来,没绝后就不错了!我也想多生几个儿子啊。每天守着这一棵独苗苗过,提心吊胆的,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我心里苦着呢……”

她想想自己受的那些苦来,打算大哭一场的,可眼泪还没出来,就被老杨头劈头盖脸地顶了回去。

“你说谁绝后呢?我扇死你个老娘们儿!”老杨头平生最忌讳女人胡言乱语了,他觉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说起不吉利的话来,总是特别准。他这辈子没过好,就是娶了这么一个絮絮叨叨的女人。

“我这辈子,家都让你给说败了,女人,真是不吉利的东西!”他越打越有气,随手抄起的一把扫帚都打散架了。老杨婆知道自己又说多话了,赶忙缩在屋子的一角,任其打骂,不敢还言。

屋外的风还在肆虐,毫不留情地折断冰冻的树枝,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种无趣的事情,应该是它最爱的,那个冬天,它像一个冷血的野兽一样,露出尖利的牙齿,乐此不疲地在贫瘠的村庄里吹过,一遍又一遍。它并不关心穷苦的土屋里发生的状况,比如一个婴孩的出生。

腊月中旬的时候,寒冷的小屋里传来了热气腾腾的哭声。孩子生出来了,是个瘦瘦的男孩,在刺骨的冬天里,他瑟缩着来到人间,不停地哭闹。老杨头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就叫杨群。

“这名字多喜兴,一群小羊羔。”杨老头自顾自地说着,儿子杨万里好像也比以前精神了许多,仿佛再多喝一碗高粱粥就能下地干活了似的。

万里媳妇也在月子里养得不错,黄瘦的脸上也稍微有了点血色,满月的时候已是正月十五,她带着孩子回娘家拜晚年,人人都说她嫁了个好人家。

正月里的时光过得慢,青黄不接的,人们空空的肚子找不到填补的东西,杨家仅存的一点粮食也快消耗殆尽了,野菜和树枝都还没发出芽来,空空的田野让人们害怕得心里发慌。

还有眼前的孩子,杨万里越看越不对劲,无论他拿什么引逗孩子,这孩子就是没反应。黑黑的眼睛,空旷无底似的。后来,邻居家菜花嫂过来瞧瞧孩子,竟然说,这孩子长得很像卢六?

自打那以后,杨万里就一天到晚地瞅着这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越看这孩子就越像卢六。

老话说,无仇不结父子,难不成,真是卢六投胎来了?

他还记得自己曾在石婆婆面前说过,要是卢六投胎,就让他变成瞎子。想到这里,再看看孩子茫然的眼睛,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歹挨过了正月,二月的雨说来就来了。阴冷阴冷的,还夹着雪花小冰雹,砸得人脸生疼,出门的时候没有蓑衣,就不得不捂着。

日本人也来了有些年头,一直没被打跑。听说,八路军,游击队跟他们在城里的铁道上正打得激烈。刘继美的 “刘家军”最初算是抗战的部队,因为他们见到鬼子的大米洋面眼红,所以打了几次仗。后来,八路军打算收编他,被他拒绝,因为八路不让抢东西,不抢怎么能是 “刘家军”呢?因此,八路打鬼子,他就打八路,最后被八路军的一个部队围困在一个小山坳里,全部俘虏。

可是,人们都说刘继美没死。当所有人都被围住的时候,他化成了一股烟跑了。他的护兵在被俘后交待,他还见过在刘继美睡觉的地方躺着一条大青蛇。

“原来他是蛇精,难怪那么狠毒呢!”村民们纷纷传说着,这话传出的速度,比蛇跑得还快。

话传到杨万里的耳朵里时,他本来稍有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杂乱起来。夜里,他又梦见了卢六,用眼睛死死瞪着他!白天,清汤寡水的高粱粥,可以当镜子照,三顿饭见不到一颗高粱粒,杨万里病弱的身体越发支撑不住。还没等到杨群学会管他叫爹的时候,就撒开人世间的无力的手,没有尽头地走了。

老杨头两口子哭得死去活来,这唯一的命根子去了,他们心里的支柱也就垮了。就像那些被雨水泡塌的老屋一样,成了一堆泥水。

老两口又病又饿,相继离世,杨群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他和他娘了。后来他娘也改嫁而去,他娘怕人家嫌他是个累赘,就狠心丢下他,自己嫁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骗杨群说是出去挑水,让他好好在家里等着。结果,这一等,就没有了个时日。剩下他自己,东家给一口,西家舍一碗的就这么养大了。寒来暑往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具体的样子,只是感觉太阳冷冷热热地从身上不停地踩过,悄没声的,不说一句话。

他年幼的记忆里,听到最多的就是“报应”两个字。什么报应,报应谁?他想问,但是也不好开口。只要一问,说话的人就不吱声了,好像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样。

直到后来长大了,他被一群人拉出去批斗时才明白,原来他爹杨万里参加过“刘家军”,还活埋过一个叫卢六的人。

哦,报应,报应是啥样的呢?杨群没见过,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场浩浩荡荡的洪流把杨群冲出了村子,听说他是被一个路过的瞎子领走的,老瞎子说自己会算命,走街串巷地谋营生挺孤单的,带着他也好有个伴。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知道在那些走街串巷的日子里,被狗咬,被人欺负应该是常有的事情。

在外流浪的杨群有时会想,连在地里生活的小虫子都有自己的家,他却一直这样流浪着,总不是办法。老瞎子活着的时候一听杨群说回家就生气,拿起拐棍敲他的脑袋,说自己救了他的命,教了他糊口的本事,他怎么能忘恩负义离自己而去呢?直到老瞎子死后,杨群才摸索着回到村里,改革开放后的一个惊蛰天里,杨群跟着雷声找回了村子。

听说杨群跟着瞎子师父学了些本事,能掐会算,所以村里人就经常找他来试着算算。

一天,东头老李家丢了一件宝贝。好像这宝贝还很稀罕,所以他们家人不敢声张,偷偷来找杨群。

杨群听说了丢东西的时辰后,掐算了一番,说:这东西不在上,也不在下,很好找,也很难找,你们回家找找看吧。

老李头几乎是掘地三尺了,最后终于在自家床沿草苫子的缝隙里找到了。话说他在找累了后,躺下休息时被什么东西硌疼,翻开草苫子一看,果然在!

这可不是不在上,也不在下,很好找,也很难找的地方吗?杨群神了!

这老李头家这么个稀罕的宝贝,是他们在破四旧时舍命保住的,他们庆幸至今。因为听说是清朝慈禧的物件,估计能卖两个钱,所以,他们还指望这个宝贝卖了钱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呢。这杨群真是帮了他们家大忙了。

杨群跟老瞎子不只是学了算命,他后来根据阴阳五行八卦的原理指导,还学会了开方拿药。

他自己看不见草药的模样,就只是说了方子,让病人的家里人去地里自己挖,或者去医院买一些现成的。他开的药虽然有点邪乎,但是效果好,尤其是治疗蛇咬伤,那简直就是一绝。

村西头老顾家的大儿子被一种叫做三角头的毒蛇咬伤了,因为病情发展迅速,被咬伤口上的肉都腐坏了,白森森的骨头看着吓人。医院的大夫说,别治了,这个人废了。顾老婆子一听儿子没救了,当时就坐到地上掏心掏肺地大哭起来。

人被抬到杨群家的时候,顾老婆子还是呼天抢地地大哭大喊着。杨群摆了摆手说,别哭了,有招。

哭声戛然而止,问,什么招?我们给你磕头!

他说,拿土鳖和蜘蛛网一起捣碎,敷在伤口上,再加上一种他自制的药引,可以以毒攻毒。半信半疑的人们也别无选择,只能按照他的指示来做。结果药膏敷在伤口上,没过几天就看见原来腐烂的地方开始长肉了,过了有一个多月光景,所有的伤处都恢复原样,这让村里人都佩服得不得了。都说他是神仙,他也因此得了个 “瞎先生”的名声。

农村人对于 “瞎先生”这个称谓是带着褒义的,在知识贫瘠的年代,凡是有一点能力的人,都会被尊称为 “先生”。杨群看不见东西,所以为了区别正常的 “先生”,他就被人们客气地称为 “瞎先生”了。

有了这么一个明白人,村里人的日子就越过越顺了,人们对于杨群的尊敬,也与日俱增。看好了病的人随意给点钱,积少成多,杨群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他有些钱了,邻居那些曾经接济过他的老人更是过上了好生活。“知恩图报才叫人,你们就是我的亲爹娘!”他总是这么跟老人们说。

不过,有件事倒是杨群的心病,那就是眼下自己年近不惑,仍然无妻无子。并不是他自己多么想讨老婆生儿子,主要是老百姓们偶尔的一句无心话让他心里隐隐不悦。

“那么能掐会算的,怎么就没算算自己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呢?”

是啊,他自己也在寻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个媳妇呢?杨花能开,柳絮能飞,到处开满荠菜花的日子,没有人说说话,倒也是空落落的。他看不见的东西,要是有人看见,并且告诉他都是什么样的,该有多好啊?可自己的事情,不知道就怎么老也算不清楚。反正着急也着急不来,那就等吧。有吃有喝的日子过得很快,眨眼的工夫,他就等来了儿子,不久后又等来了媳妇。

杨群的儿子是个弃婴。一次赶集路过一片麦地,他听见了哭声。那声音真小,嗡嗡的像蚊子叫唤。路过的人都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没有人在意,只是杨群的耳朵好使,歪歪斜斜的步子一下被这奇妙的声音给绊住了,他顺着声音寻摸过去,找到了那个被扔在麦苗深处的孩子。孩子饿了,以为有人来喂自己,一口含住杨群摸索过来的手指,拼命地吸吮着。

活着,真的活着!杨群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他好像挖到了千年人参一样的高兴,手脚都禁不住哆嗦起来。不能让他再待在这里了,这有气无力的哭声也许是他最后的生机呢?若是等到明天他哭不出来,一定会饿死的。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这时想到了自己的娘,那个扔下他走远了的人。她走的时候回头看过自己没有?他那时真傻,怎么不知道她是要离开呢?如果知道,他一定会哭的,就像这个孩子那样哭,哪怕声音再微小,也要哭,那是他的权力!

“这个孩子真有福!”他心里哭出了声音,哽咽地说道。

他把孩子抱回家的时候,天也快黑了。

邻居听说了这事都过来看孩子,大家一看孩子就都皱起了眉头,原来孩子是个兔唇。

“难怪人家扔掉,原来有残疾!”

“光是兔唇也不至于扔了,你们看看,还是个男孩儿,他的爸妈怎么舍得,是不是还有其它毛病?”

“这孩子看上去也养了有两三个月了,要是没有毛病,他父母也不会扔了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说得杨群六神无主。

还是顾家老嫂子心眼儿好,挤了些羊奶送过来,一勺一勺地喂饱了孩子。直到把孩子哄睡下,她才踮着小脚离开了。临走时,她撂下一句话说:“得给孩子找个妈。”

这时,稀里糊涂的杨群才明白过来,一个家,要是没个女人,还真不像个样啊!孩子吃着羊奶倒是没耽误长,就是时不时地犯病实在让人着急。

孩子虽然才几个月大,却得了一种难缠的病,犯病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很小的“吱吱”声,像小猪的叫唤。有经验的邻居们见了,知道这是 “羊角风”,都劝杨群,扔了吧,看这手脚抽巴的,吓死个人,孩子要老是这么犯病,恐怕活不长。可杨群说,这个病是可以医好的。

晚上,杨群闲下来时,就守着煤油灯,喂孩子一些药。他以前自己不点灯,可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他每晚都点亮煤油灯,他觉得孩子既然能看见,要让他睁开眼时就看见光,看清眼前的一切。他自己好像也跟着孩子一样,可以看见那煤油灯的火焰,多么温暖啊。这温暖是他感觉到的,他的孩子却可以用眼睛看到,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过了有些日子,杨群又从街上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年龄不大,摸样俊俏,就是眼睛呆呆的,说话时而清楚,时而含糊。这个女人邻居们都认识,赶集的时候经常见,不知道是从哪流浪来的,已经在镇上住了有些时日。没吃没喝,脸上抹得跟鬼画符似的,很可怜。有时候心里清楚的那会儿,也跟来往的人打招呼。听口音,家乡很远,不知道怎么就流浪到这里了。

甭管怎么的,杨群觉得还是把她领回家比较好,可以给照顾一下孩子。她不是一直糊涂,一天还可以清醒一小阵子,应该可以照顾小孩儿。她不清醒那会儿,自己也可以照顾她。都是可怜人,互相照应一下也不错。要说,这主意也不知道是谁给出的,把她领回家的也不是杨群本人,他没那个本事,因为他看不见。

门前的杨树不停地春绿秋黄,这个看似不像个家的家,在杨树的注视下一年一年喘息着。孩子虽然还是犯病,却在女人的照顾下慢慢长大了,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竟可以时不时地喊出一句 “爸爸妈妈”了。杨群听了,别提有多乐呵。只是女人时哭时笑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女人的家是哪里?要是能帮她找到家就好了。杨群有时候也问,可即使精神稍微正常一点,她也想不起来。她只知道照顾孩子,哄孩子睡觉的时候会唱歌,歌声好听得不得了。麦收时布谷鸟的叫声也不如她唱得好。有人来家里时,杨群会忍不住在人前夸夸女人,仿佛那会唱歌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有一天,女人突然清醒了,她说她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杨群赶忙高兴地问她家是哪里,女人笑笑说,就在门前的那棵杨树下面。她还说,自己以后哪儿都不去,就守着杨群和孩子在自己家里好好过日子。

过了几年,一个弯腰老太婆拄着棍来到村里,打听杨群的家。花白的头发凌乱如霜打的草,枯瘦的手指跟粗糙的拐棍分不出来。一开始,人们以为是其他村子里来找他看病的人,后来一些眼尖的老人认出了她。

“那不是杨群他娘吗?”老人们窃窃私语道,耳背的人,拉长了脖子。

“可不是咋地,就是那个狠心的女人!”老槐树下,人们白眼对着白眼,谁都不想搭理她,却又忍不住过去招呼。

招呼的人过去了,剩下的还在小声嘀咕着。

“她来找杨群干嘛来了?这么些年,她还记得有这么个儿子啊?”

“兴许是在那边被老头打骂,日子过不下去,来找他这边的儿子养老了。”

“这会儿想起他还有个瞎了眼的儿子了,也不想想杨群是怎么熬过来的!”

……

人们踮起脚尖,看着弯腰老太婆上午被朝霞送进杨群家里,下午又被晚霞迎了出来,她还去了西河边上转了一圈,最后红肿着眼睛在暮色里离开了村子。

杨群也在家里躺了好几天,不吃不喝的。他看不见他娘,那个狠心离开他,让他想念了那么久的亲娘,他真想看一眼啊。哪怕是恨,他也该看看,恨也该有个恨的根源吧?他不知道他娘长得什么样,怎么恨?恨不起来啊。

什么恨不恨的,恨谁呢?

自己现在也用不着娘了。可是,娘说过的那些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怎么会呢?

想不通的问题在杨群的脑子里转悠了好几年,像太阳月亮围着村子画出的线,死死缠着他,想忘都忘不掉。

实在忘不掉就不要忘了,日子还得像辘轳那样一圈又一圈地转,转得人们晕晕乎乎的,有点喝多了高粱酒的感觉。

数年后的一个惊蛰,天晴得跟人心一样敞亮。西河边的野花,开得绚烂无比的,有点不知深浅。

杨群带着两个儿子跪倒在一个土堆前,磕了又磕。他空旷的眼神摸索着坟头的方向,对两个儿子说,孩子啊,记住喽,你们是卢家的后人,以后就姓卢了。

孩子们不懂得许多年前发生过些什么,那些喷洒了卢六鲜血的地方也已经郁郁葱葱,没有丝毫痕迹了。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是新奇,是新鲜的空气,新鲜的草木,还有新鲜的事情。

有些旧事,应该沉到西河里去了。水流哗哗的,混杂了杨群娘的哭腔诉说着:“群儿,要是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让他认祖归宗啊!孩子要姓卢,不能再姓杨。你亲爹在西河边上埋着呢,是杨万里害死了他,他死得有骨气,你身上淌着他的血,跟他一样有骨气!”

再细听时,那哭腔竟越传越远了,就像当年他娘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杨群不禁伸长了脖子,想好好看一眼这声音离开的方向。可是,空旷的眼睛里,留不住任何东西。他哭了,那个咬着牙过日子的人,想起了一个叫血脉的东西,纵横的老泪肆意流淌在脸上,很欢畅的样子。

“爹,你想什么呢?”两个儿子看着他怪怪的样子齐声问道。

杨群心里使劲稳了一下脚跟,高兴地说道:“儿啊,惊蛰之后,这日子就越来越好过了。”

“什么是惊蛰?”孩子们不解地问。

“惊蛰是一个节气,每年都有一个,就跟河水一样,前脚赶后脚地往下传着,没完没了。”

一只黄鹂鸟突然从树林里飞了出来,带着风声,杨群感到这鸟把他刚刚说的话衔走了,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也许已经飞到天上的日头那里了,那里是让人心温暖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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