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你哭啥
2014-08-15◇美桦
◇美 桦
初夏的太阳有些娇羞,教室外面的石榴摇曳的树影,让祁才明老师心情有些凌乱。女朋友已经给他发了几条信息,要他早一点赶回城里去。
这一天是周末。放了学,祁才明却不能马上往城里赶。再过两个月,孩子们就要参加县上小学毕业统考。山里孩子基础差,家里农活重,回去就把作业撂荒了。他得让孩子们把作业写完才放他们回家。
祁才明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就放在讲桌上。绿色的灯一会儿闪一下,一会儿再闪一下。那绿灯就像情意绵绵的秋波,祁才明心想:催啥呀,快了快了……
入夏以后,风就静了。经过一个春天的酝酿,石榴树上粉嫩的枝条,已经密密匝匝长满了墨绿色的叶。在那些绿叶映衬下,满树的石榴花就像寨子里的少女,让人怦然心动。祁才明的女朋友是县医院的医生,淌过羞答答的暗恋,爱情就酽稠得如胶似漆。每个周末,祁才明都会像今天一样,人在学校里,心却早就飞到了女朋友身边。
村小坐落在一个平坦的山凹里,四周的坡地上全是石榴。这里土地肥沃,光照充足,气候宜人,结出来的石榴小西瓜这么大。祁才明的心就像蓬蓬勃勃的石榴树,满是幸福的憧憬。村小离县城几十公里,祁才明每个周末才能回去。好在,祁才明成天和孩子们在一起,上课外,嬉戏、打球、跳大绳、拍纸牌、玩游戏……每天时间填得满满的。
乡下吃两餐,这个时候农家已经生火做饭。肉的香味菜的香味随着袅袅的炊烟,直往教室里扑。算算时间,立马回城去,晚一点开饭还赶得上。问题是,这么多孩子在这里,他不可能屁股一拍就可以走的。祁才明只得把心里的欲望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耐着性子,暂时不去理会女朋友发过来的信息。
有孩子眼尖,看见讲台上闪烁的绿灯,就大声嚷:祁老师,你女朋友又发信息来了!
有孩子还会伸伸懒腰,大人一样摇头晃脑:求你老人家了,你老放心走吧,我们自己会写作业呀!
这么大的孩子,啥都懂得。祁才明虽然参加工作不满一年,但天天跟孩子们在一起厮混,根本就没有啥秘密可言。每每这个时候,祁才明就会做出生气的样子,鼓起腮帮子,提高了嗓门:要你几个瞎操心,好好写作业!
祁才明板着脸,但那张生来就会笑的娃娃脸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祁才明舍不得把手机拿下来,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氛围,让孩子们和他分享其中的幸福。
时间,很快就在这惬意的气氛中一点点流逝。
午后的阳光,把祁才明涂成了一尊雕像,让他唇上那一抹绒毛暴露无遗。祁才明横着身子,堵在教室门口,过关一个放一个。当然,在检查作业的空档,祁才明也会忙里偷闲,在孩子们窃窃的笑声中,飞快地摁着手机上的按键。
太阳渐渐西移,桔色的阳光从窗子倾泻进来,均匀地铺洒在课桌上。教室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外面石榴的树影越拉越长。问题是,还有一个孩子没有走。孩子还不停地在纸上画着,祁才明心里直纳闷:
这孩子还在磨蹭个啥?
是个女生,叫喜鹊。
喜鹊个子高,坐最后一排。和其他孩子相比,喜鹊懂事,文静。喜鹊成绩不算拔尖,但各科发展均衡,一直保持在全班前10名左右。往常其他孩子的作业还没写完,她早走了,今天是怎么啦?
祁才明过去一看,愣住了:喜鹊的书桌上放着一个草稿本,上面横七竖八,画满了奇形怪状的东西。从那凌乱的毫无章法的笔画上看得出来,好像她是在发泄什么。
祁才明把手机收起来,指着草稿本,说:喜鹊,你这是在写作业?
不想写作业。
什么?为啥不想写?
就不想写!
嘿,这不是成心捣蛋吗?在学校里耽误了半天,却得到这样的回报。祁才明鼻子都快气歪了,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几度,一字一顿地说:你说说,为啥不想写?
喜鹊嘟着嘴,什么话也不说。
问你呢,说话呀?
喜鹊眨巴着眼睛,还是不说话。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双手不停地绞着,看上去更加局促不安。
祁才明手里的手机绿灯闪得更厉害了。祁才明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冒,可是他还是换了一种口气:
喜鹊,你今天咋啦?
没什么!喜鹊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祁才明心里那个气啊就别提了。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这个时候再让喜鹊把作业做完,显然是不现实的。祁才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采取了迂回战术:好好好,老师原谅你,你回去认真把作业补上好不好?
喜鹊没有任何表示。
祁才明又摇摇头,说:回去吧!
不。
什么?你作业不写,让你回家也不行了?你想干什么?祁才明心里那股火气再也憋不住了,终于连珠炮一样吼了出来。
可是,祁才明根本就没有想到这句话所产生的后果。他的话音未落,喜鹊哇地一声哭上了。
呜----!呜----!!那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异常响亮。
祁才明最怕女孩哭。
女朋友每次一掉眼泪,祁才明都得手忙脚乱哄上半天,然后再作半天的自我检讨。喜鹊这一哭,祁才明就乱了方寸,一张娃娃脸胀得通红,额上的眉毛也让眨巴着的眼睛皱成了一团,连连摆手:
喜鹊,喜鹊,莫哭莫哭----
喜鹊把头埋在桌上,只顾呜呜地哭,根本不顾及祁才明的窘迫。
祁才明不安地搔搔脑袋,口气早就软下来:喜鹊,你瞎哭个啥?有啥伤心事,跟老师说说……
喜鹊还在哭,哭得很伤心。随着喜鹊伤心的抽搐声,她的双肩也在不住地抖动着。
看着喜鹊如此伤心,祁才明就不再急于劝解。他知道,女孩子都是这样,在这种时候,无味的劝解就好比火上浇油,劝得越厉害,女孩子可能哭得就越伤心。不过,祁才明想到:喜鹊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窗外,石榴树的树影被西下的太阳拉长了一大截。祁才明看看天,叹了一口气。他飞快地给女朋友回了条信息,脑子里把可能欺负喜鹊的那几个捣蛋鬼梳理了一遍:
是二虎,还是春宝……
班上数这两个小子不安分。两个小子个头不高,却天不怕地不怕,挑战男生,欺负女生,一天不闹出点动静来就不舒服。
但喜鹊并不是好惹的呵。有一次二虎扯了喜鹊的头发,硬是让喜鹊像擂鼓般捶了一顿,直到春宝过来救驾,二虎抱着头求饶喜鹊才罢手。打那以后,两个小子见了喜鹊就绕道走,难道他们今天吃了豹子胆?
那肯定就是黑豆了。别看这家伙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却就像他当劁猪匠的爹一样,不声不响尽干恶作剧。有一天,这个家伙在一个女生课桌里放了条蛇,把那女生吓得要死。没想到喜鹊抓起那条蛇,硬生生地往黑豆衣领里塞,把黑豆吓得抱头鼠窜。
和班上的同学比,喜鹊脾气倔,长得又高又大,谁敢惹她?
祁才明的想法没有错。就一会儿工夫,喜鹊的哭声就小了下去。祁才明清清嗓子,凑上前去,说,喜鹊,哭一阵有啥用?你说,谁欺负你了,是二虎,春宝,还是黑豆?
喜鹊抽动着肩膀,不说话。
不怕,到底是哪个?我会收拾他们!
听着喜鹊的抽搐声渐次减弱,祁才明舒了口气,说:喜鹊,听话,早点回去吧!
不。喜鹊又大声地抽了一下鼻子。
有啥伤心的事,下来慢慢说。先回去!
不!喜鹊又抽了一下鼻子。
噫,平时喜鹊很乖的。今天是怎么啦?你不想想,回去晚了,家里爹爹妈妈担心哩……
我不!呜----!
祁才明这样一说,喜鹊哭得更凶了。
喜鹊又哭了,这下祁才明头皮有些发麻了。这个时候,乡下已经吃过晚饭,该上山的上山,该下地的下地,谁也不会闲着。空荡荡的校园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虽说是师生,但一个成年小伙子,守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这算怎么回事?
喜鹊这孩子懂事早,经常见了他,大眼睛忽闪忽闪,脸蛋红扑扑的,一副欲言又止羞羞答答的样子。这样一想,祁才明感到头发已经一根根立起来:这孩子她会不会早恋了,而且早恋的对象是自己?然后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白?
祁才明手里的电话嘤嘤嘤地响了起来。女朋友已经不耐烦发信息了,把电话直接打过来了。女朋友在那头问到底是出啥事了,为啥还不回来?女朋友平时说话黏乎乎的声音,现在却有几分严厉,祁才明只好赔着笑脸,连说带哄地敷衍着。
看着喜鹊对他与女友的通话毫无兴趣的样子,只顾着自己伤心,祁才明很快觉得刚才的想法看来不太靠谱。于是祁才明更加生气了。
面对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哭啼的女孩,祁才明确实没有理由不生气。祁才明的脸胀得通红,鼻孔一张一合,呼着粗气,提高了嗓门,说:你这孩子,问你到底为什么,你又不说!就只知道哭哭哭,你要干嘛?!
祁才明的娃娃脸上多了几分威严。喜鹊总算把头抬起来了,但还是不住地抽抽噎噎,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看她抬起头来,祁才明准备趁热打铁,继续扩大战果,说:喜鹊,别哭别哭,再哭眼睫毛就哭掉了,再哭就把眼睛哭坏了,再哭就把脸蛋哭肿了,啊?
喜鹊抽噎着不说话。
睫毛掉了,眼睛坏了,脸蛋肿了,以后肯定就找不到男朋友了,你说你说,到时候怎么办……
喜鹊抿着嘴不笑,祁才明自己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感到气氛有所缓和,祁才明赶紧说,喜鹊,天晚了,你先回去吧。
不。喜鹊撅着嘴,轻轻地摇着头。
要不,老师送你回去!
不。
要不……这样,我打电话回去,让你爹来接你!
不!!
喜鹊坚决的语气中,又掺杂了哭声。
莫非这孩子和家里闹矛盾了,赌气不回家?祁才明抓抓脑袋,叹了一口气,说:喜鹊,是不是爸爸妈妈骂你了,你不敢回家?要是这样的话,老师送你回去呀……
不是。
那是不是家里爸爸妈妈吵架了,你不想回家?
不是。
那到底是为了啥?你给我站起来,走——
祁才明心里那股刚刚消下去的火,又在往上冒。祁才明试图去把喜鹊拉起来,没想到喜鹊双手死死地抓住桌子,蚂蟥一样叮在桌子上,嘴里凄历的哭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呜----呜----!!
祁才明一下住了手,说:喜鹊,你到底怎么啦?
我要……死了!呜---!
喜鹊声嘶力竭喊出的一句话,让祁才明头发一根根立了起来,并且很快就浸出了一身的冷汗。祁才明试探着用手去摸喜鹊的额头,感到除了一层湿漉漉的汗水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祁才明浑身汗涔涔的,呆看喜鹊悲痛万分的表情,脑子里嗡嗡地响,完全糊涂成了一盆浆糊。要是校长和其它同事在就好了,大家七嘴八舌办法多,早就帮着出主意了。可是,他们都走了。空荡荡的校园,让祁才明尝到了孤立无助的滋味。
喜鹊声嘶力竭的哭声,让祁才明无法继续呆在教室里。他揣着烦乱不安的心情,从教室漫步来到学校的操场里。晌午过后,学校里异常安静。喜鹊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特别清脆,正在这个时候,寨子里的几个孩子到学校玩耍来了,刚跑到操场上,孩子就听到了教室里有哭声,都收住了脚,一个个顺着喜鹊的哭声往教室那边看。
祁才明一看,立刻唬着脸,撵鸭子一样把孩子们往学校大门外推。
学校大门在祁才明的操纵下,咚地一声,严严地关上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缓冲,喜鹊的哭声终于小下来。祁才明叹了一口气,虽然心急得快跳出来了,还是尽可能控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和喜鹊搭讪。
他发现哭声低下来的喜鹊,扭过头去,目光在往窗子外面搜寻。
你在找谁?
找郭三婶……。
喜鹊的脸红红的,咬着嘴唇。接着,豆大的泪水滴哒滴哒直往下掉。
郭三婶是村小的炊事员,实行了营养午餐,学校从寨子里专门请她来给学生做中午饭的。祁才明觉得奇怪,但也不多想,拿出手机拨通了郭三婶的电话。
让郭三婶马上到学校来以后,祁才明想了想,又接着拨通了喜鹊父亲的电话。祁才明半点不敢遮掩,把喜鹊的异常表现向喜鹊的爹说了,要他赶紧到学校来一趟。
郭三婶很快就来了。郭三婶看着哭成泪人的喜鹊,心疼地说,喜鹊,我的宝贝儿,你咋了?
这一说不要紧,一见郭三婶,喜鹊哇地又哭开了。
喜鹊爹正在田里犁田,一听是老师打来的电话,赶紧喝住牛,扶住了犁头。这季节,在几场细雨的滋润下,满山就绿透了。这个时候,小春已经收进家,就得忙着把大春种下去。时令不等人,一年的收成如何,关键就在这几天。
这个死丫头,大人忙得像陀螺样,不晓得早点回来帮忙,还尽给老子惹祸!喜鹊爹满是泥浆的脸就有些阴郁,从田里上来,就扯直了嗓子冲着老屋喊老婆,喜鹊妈,老师喊到学校去,喜鹊在学校里一直哭,死活不回来!
听到这声吼,喜鹊妈的身影一下闪出门来,只见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更大:为啥哭?为啥不回来?
喜鹊爹看看西下的太阳说,老师说也不晓得为啥子,我到学校看看。
喜鹊妈犹豫了一下,说,我也去!
你去做啥子!
我不放心嘛,就是要去!
暮色苍茫中。喜鹊爹妈急匆匆地往学校赶。从他们家到学校还有半小时的路程,两口子闷着走路,谁也不想说话。两年前,邻居家的孩子也是下午没回家。老师打来电话,说是娃娃不舒服,让到学校去看看。结果,才到学校孩子已经没了,是下河洗澡淹死的。今天又是啥情况,会不会发生啥意外……
两口子揣着颗呯呯跳着的心,一路小跑着往学校赶。乡下偏僻,但信息一点不闭塞,天下稀奇事电视里天天都在播。如今人心难测,电视里报道的性侵啦,暴力啦,意外啦……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要不是受到什么伤害,喜鹊哪会哭了半天不回家呢?
转过这座山,学校就到了。喜鹊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两条腿就像两根木头,根本就不听使唤。说:今天恁怪,才几步路,就觉得走……不动了。
喜鹊爹铁青着脸,他心里知道老婆在想啥,但他没说话,只是脚步更紧了。
喜鹊妈不甘心被拉在了后面,紧跑几步又追了上来。
学校的大门紧闭着。一推,大门吱地开了。学校里空荡荡的,一群麻雀悠闲地在操场上觅食。
两口子呯呯直跳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喜鹊妈双脚好像踩在了棉花上,让她感到有些飘飘然。她看到一排教室门都上了锁,就只有顶头一间还开着,里面好像有人在说话。
喜鹊爹大吼一声:喜鹊!喊着就朝着那间教室奔了过去。
一眼看到喜鹊端坐在教室里,学校做饭的郭三婶正陪着她。
这时喜鹊妈一头撞了进来,看到女儿好生生地坐着,一颗心落了地,立刻问道:喜鹊,你,你……怎么啦?
两只眼睛忙着打量女儿,发现喜鹊换上了一条肥大的裤子,羞红着脸,低着头,喜鹊妈又开始紧张了。
没啥没啥!郭三婶乐哈哈地站起来,一把就攥住了喜鹊妈的手。这时候,祁才明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进来,对喜鹊说:来来来,趁热吃,老师这里就只有这个!
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郭三婶忙把喜鹊妈拉到一边,笑哈哈地说:你们本来不用来的,你家宝贝女儿要等天黑才回去!
郭三婶在喜鹊妈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当母亲的脸上很快就有了笑容,接着就骂开了:
死丫头,不醒事的东西!
郭三婶却不同意了:你这当妈的没教她,她如何醒事?说来该骂的还是你哦!
听郭三婶这样一说,喜鹊妈也觉得有道理,不好意思地笑道:孩子长得快呵,我还没觉得就成大姑娘了……是我当妈的责任……
喜鹊的书桌上,放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郭三婶让她换下来的脏裤子。
喜鹊爹只好装着啥都不知道,乐哈哈地傻笑着。看喜鹊爹妈正美滋滋催着女儿吃面条。祁才明飞快地按着手机的按键,给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
尊敬的医生,你能不能抽个时间给我的学生上一堂生理卫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