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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的词语和自在的抒情

2014-08-08赵目珍

福建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诗篇墓碑内心

赵目珍

在语言与情感的先后问题上,此前的评论家曾有过不少争议。尽管对于不同的文体,对这个问题的处理可能不一样,但是“以辞害意”的做法向来不为文学家所苟同。于我而言,“意”——亦即情感、思理、内涵,无疑是第一本位的,语言次之。其实,文学写作的最佳境界无过于情感、义理与辞章相得益彰,颉颃为一。尤其是对于诗歌,更是如此。读李龙年的诗,最深的感受是他词语的干净和抒情的自在性。语词干净,则诗篇的结撰无冗赘,读来神清气爽;抒情自在,则义理自然贯通,无滞碍,读者易于寻根索源。尤其是那些融情感、义理与优美辞章为一体的诗篇,更是给人带来阅读的愉悦感,对读者而言,是一种审美享受。

1

爱情和故乡,向来是一个诗人在诗歌道路上最先着手的题材。尤其是前者,它常常因为诗的赞美与讴歌而达到不朽的永恒。今天我们解说一个诗人,也不妨从爱情开始。作者在其《坚持》一诗中说:“墓志铭坚持沉默/闪电坚持质问/蚂蚁坚持远方/星辰坚持沉思//而我活了大半辈子才知晓——/我坚持的仅仅是/遏制内心深处/爱的风暴……”在这里,我相信这些深情的话语必然是出自一个诗人最真切的肺腑之言,然而此言一出,似乎也愁穿了诗人的肺腑。“爱的风暴”时时在“内心的深处”被“遏制”,对于诗人而言这不是穿肠的“煎熬”又是什么?然而诗人坚持了大半辈子,他的内心始终都没有停歇,且看诗人的另一首诗《曾经的爱》:

曾经我是爱她的——不,至今!

就像窗台空洞洞的花盆

为一株多年前枯萎的花坚守

也像收割后的田野

矮矮的稻茬

缅怀忘记流云的目光

即使心被晒干被粉碎

骨子里的心跳啊也有

也有淡淡的草香

这种坚守的精神如何让人不感动?《怀念》一诗以“失去的鸽子”为依托,主题似乎也是在宣示持续了30年的始终不渝的感情。尽管写得悲伤,然而诗篇却更因情之悲切而更加丰美生动。有人认为,内心一直有爱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够比他人坚持的更长久。读过此诗,我内心的这种感受愈发强烈。

然而,对于“爱”的思索,诗人并未在爱情的“爱”上戛然而止。诗人的内心是深刻的。请读:“如果没有爱思想/就失去了重量因而轻易起飞”,“有爱的罪人也比缺乏生命的飞翔/来得踏实/坟墓里沉睡的骨骼几百年后/人们追寻他思想的蛛丝马迹/逼他重新站起// 仅仅为这个时刻/薄雾绸缎般覆盖祖国的身体/就应该 深爱哪怕/单纯到 没有内容”。《早晨的词》这首诗,一变诗人细微的情感而为思想上的博大。我读后深深为之动容。其实,这种思想的博大渗透在了作者对自然、对史地等的每一处沉思中。

2

习诗多年,我也曾有过不少对诗创作以及诗本身的深入思索。比如,我现在就有一种看法,认为:自然冥想和史地之思乃是一个诗人走上成熟阶段的标志。因为诗人对诗歌的书写,不可能终其一生都停留于万象的表层。因此,走向自然,走向历史的内在是不可避免的途径。就此而言,诗人李龙年做到了。

诗集中有太多的诗篇是以大自然和史地作为触发的。以自然触题的,如《春天的词语》、《在山野》《蝉鸣》、《早晨的词》、《荒草深处》、《河流》、《深秋悲伤》、《梨花的哗变》、《走过那拉措湖》、《给阳光》等等。这些诗篇中往往以自然切题,描摹大自然的勃勃生机,然后别以“义理”出之。比如在《致敬春天》中,诗人如此向春天致敬:

悲痛的人从野草丛中站起

恋爱的人打蜜蜂心里飞出

蟋蟀歌唱爝火

黎明遭遇恋爱的狐狸

而长满荒草的心

渴望湖畔水面跃起的梭子鱼

其实,在这些干净的语词中,诗人并没有直观地表达他对春天的赞美,而是运用了侧面的烘托,但正是这些侧面的烘托让我们感觉到,这种技巧的描写实际上比直接赞美的苍白之语要“殷勤”许多。这是情与景的浑融,是比赞美还高的赞美。诗人同样描写春天的诗篇,像《春天的词语》这首,虽并无多少铺垫,但“比青草萌芽稍早”、“最早出现在女人胸脯上的一小片瓷的洁白”要远比“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预示要更富有想象。又如《江岸》一诗:“一条鱼跃出水面/它企图打探春天的心事/城市的外套 摊开内部的花纹/耸动的可能是熊——/它在黎明醒来/遏制不住内心的嘶吼!”亦是如此。其实,也恰似诗人的《在山野》所收束的那样:“让泥土也接近天空/接近纯银/接近宇宙/最初的纯净”。这些诗篇干净利落,品味纯正,读来完全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类似的诗篇,我觉得还有《荒草深处》、《拒绝开花的草》、《春天一瞥》、《河流》等。如《荒草深处》:“野草不识字乌鸦蹲在碑上/修改着时光/蚊虫试图理解大地/风有一点苦/更有几分凉”;又如《拒绝开花的草》:“草其实并不卑微/是内心迟疑的时光胆怯/勇气一点点偷偷溜走/无骨的草啊多么忧伤”;再如《春天的一瞥》所写:“春天并不辽阔——/一队蚂蚁走得大汗淋漓”;又比如《河流》所写:“仿佛知晓自己不朽:/自动停留于时光的某个阶段/并且被另外的人们忘记/鱼努力跃出规律/企图提醒:被遗忘的记忆// 梦想家与僧人相遇/星星与树木的轨迹/一些水珠成为云朵??而另外一些/则藏身于河流深处/卵石艰难的喘息/渴望光亮/拯救内心/反对流浪/忽然/它发现/悬崖从前方垂下/史前的问候/树木成为/生锈的钉子”。这些文字写得太美,太纯粹,太富于质感了,以至于它的每一句我都不舍得放过。此外,还有诗人这部诗稿中最具代表性的诗篇之一《梨花的哗变》:

这么早刚刚二月/梨花就开遍了山崖/一朵花提前抵达春天的深处/一滴寒露/企图拭净天空的眼睛

山说梨花哗变/泉水的呼啸告诉人们/远方的秘密谁在哭泣/为千年前雨夜走失的/诗句

好现在我们歌唱哪怕花瓣/在沟畔流浪迷失于/《诗经》发黄的册页和/意境

梨花的纷乱使世界的版图/在诗人的眼睛里迷失

可以说,在这些诗篇中,诗人不仅刻画了自然深处的“美”之所在,同时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诗人将他自身也放置到了这些自然的深处,他的内心与自然一起在二者共通的位置进行着和鸣,然后诗人以最高的文学形式将他那些敏感而幽微的体验为我们作出最恰切的诠释。

3

诗集中同样有以史地触发理性之思的,这样的诗篇为数不多。这样的诗篇(尤其是写闽地的诗篇)实际上反映了诗人对“家国山河”的历史审视,不容忽略。比如《闽江雾》所写,诗人对于江上的“雾”之体验实在是太深刻了,故而诗人一开篇就直奔“内心”而去。诗的第三节,沿着第二节的乡土之忖,一变而为更深处的人文思索:“渔夫已成牧师/神明心里有数:/自乳汁至江面/并没有隔阂”;诗的第四节,只有简洁的两句:“水面高过视野 高过树尖/那些世俗的想法全都被遮蔽”,但其在诗中的分量是举足轻重的,在全篇起着压轴的作用。再如《乱草深处的废墓碑》:

白垩纪寒武纪亿万斯年

一堆庞大的词汇

在一群羊中开花

国家很远爱情很远美人很远

唯有熔岩奔跑涌泄挤压悲怆

在时间缝隙里苦苦挣扎

流浪的人弹唱琵琶歌声喑哑

花尾豹怀念童年用爪印泼洒春天

史册里谁能够久久伫立?

三两个人形只影单赤手空拳

不必叩问哲学家的房门

天空已经失去了春天

奇迹总在发生:一座废墓碑

陡然兀现在荒草深处呻吟

思想的拐弯处

是更弯的弯道

狂妄而诡异:远古前的石头

也铭刻下一个光荣

或者耻辱的名字

诗人无疑是在借写一座“陡然兀现”在“乱草深处的废墓碑”来表达自己对国家、历史的认识。诗的第二节,通过“国家”“爱情”“美人”的遥远来对比身处宏大历史背景中的“苦苦挣扎”的我们。正如诗人所疑问的,“史册里谁能够久久伫立?”但是“奇迹总在发生”,这座“陡然兀现在荒草深处呻吟”的“乱草深处的废墓碑”,却“铭刻下”了“一个光荣/或者 耻辱的名字”。对于大历史而言,一个普通的人似乎难以改变什么,也正如诗人所审视的:“思想的拐弯处/是更弯的弯道”。诗人透过这一普通的墓碑,将其泛化,而深入至家国、历史的主题。

类似的诗篇还有第五辑“诗歌地理”的某些篇章。如《闽江帆影》中,诗人借对闽江上帆影的默想渗入对历史的沉思,与《乱草深处的废墓碑》一样,二诗都不是完全淡出现实来写历史,而是将历史与现实揉在一起来写,比如《闽江帆影》的末二节就是如此:“史书少了一页/情书缺了一行/时间塌方一边/生活陷落一角// 帆影不是天堂刀鱼无罪 / 江底开花石头飞翔/儿童从军窃贼卖唱/一面帆 绣着五线谱”。读者可以对照着《乱草深处的废墓碑》来读。诗稿中的《桑耶渡雅鲁藏布江记事》也是一首通过史地来写历史沉思的干净诗篇,诗的前两节直接从桑耶渡雅鲁藏布江的形胜写到历史长河的悠久,所谓“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亦正如诗人在诗中所感叹的:“人生必须这样一种渡口/只是:哪怕是一生,又何处寻觅”。这人生的渡口何其迷茫?而历史却总是无情的!

另外,第一辑中的《在南方》、第五辑中的《莲花峰采药者》也是不错的诗篇。这两首诗歌借写“南、北春天的对比”以及“采药人的采药”来探讨人生的部分哲理,当然已与写历史的沉思有所不同。

4

我曾经说过,一个经年写诗的人,应该有对诗本身和诗人身份的一种思索,应该对“如何看待‘诗和‘诗人”这个问题有一个交代,这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哪怕是你在文章或诗歌中进行过无意识的流露,否则你就是一个盲目的写诗者。而这一问题的答案我们在诗人的诗篇中找到了,并且不只一种思索。

诗人写过不少优秀诗作,停笔若干年,2009年起重新写作,创作颇丰。诗人曾在冗长的旅途中“读诗写诗”,以至于“成为乘客中的另类”(《旅途》)。其实,这正好反映出诗人对诗歌的一种态度。作为一个诗人,时常保持对诗本身与“诗人身份”的虔诚,我个人觉得是非常必要的。

其次,诗人认为诗歌能够说明部分真理。“也许只有时间和诗歌/才能说明什么是真理”(《真理》)。这一点已有无数的诗人和诗学家在他们的观点中谈到,但并不妨碍诗人在诗中再叙述一次。

第三,诗人对诗歌创作的感受(灵感)进行过沉思,比如:“凌晨我忽然醒了/似乎被一句诗歌打动/打开电灯刷地一下/眼前一派雪亮而那美好诗句/却已无踪迹”(《灯光照亮生活的表面》)。

第四,诗人在他的诗篇中曾经将诗歌与“死亡”和“欢乐”放在一起进行审视,比如:“在死亡令中诗歌/能否推销欢乐”(《心迹》)。

第五,诗人有对唐诗和新诗的对比之思,比如:“唐诗太老页面古旧/新诗太浅词句干枯”(《凌晨》)。

最后,诗人似乎还有对诗来源的偶思,比如:“不论何处总有一点想象——/爱或者被爱譬如/歪歪的几棵树在白云下/写诗好似信天游好似/李白的唐诗树叶片摇曳着/抖落了一地镀霜的脚步——”尽管这可能是诗人无意中的诗句,但这种观点多少反映出了诗人认为“诗歌(至少部分诗歌)来源于自然”的观点。

当在诗人的诗作中发现如此多的对诗歌的思考、体验和感悟时,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这些沉思里,我感觉到了一个诗人诗心的澎湃和无比强大。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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