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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江文明的散文

2014-08-08孙绍振

福建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土楼抒情散文

孙绍振

读江文明的散文,让我很是有些惊喜。前几年,他写了一篇散文《南江新颜》,让我推荐给杂志发表,我告诉他这是新闻式的写法。未料,如今再读他的作品竟让人感觉如此愉悦,在这本新书《石扁头》里,他将自己的心灵世界和对生活的观察体验转化为优美的文字,形成了个人独特的味道:篇幅较短,文质兼美,把对山川风物的喜爱与对世俗生活及人情冷暖的关怀与感悟交错融合,探索社会和人生的本真,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产生了可喜的发展和超越。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严肃文学遭受严峻考验的时期,纸质传媒纷纷为娱乐新闻占据,小说甚至诗歌几乎从所有报纸中撤退,唯一的例外是散文。这就给那些爱好“快餐式文化”的人继续提供创作和发表散文的机会。

相对于其它文学体式,散文的写作者无疑更多,江文明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我的学生。在他发表的众多散文中,乡土元素特别浓重,因为这样,许多作品在娓娓叙述中蕴含着作者割舍不开的情感,透过情感,我们能够想象他对家乡的热爱,以及他对乡土的真实而朴素的感受。譬如《又忆老窗》,“我的童年是在石扁头度过的。那里的土楼有井有狗有嬉闹,许多东西都成为我永久的记忆,其中包括曾经十分亲近的老窗。”“在老楼众多的物什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扇老窗子。一到夏天,父亲就得给它钉上窗纱,否则蚊子搅得人一夜不得安宁;然而这样却阻挡了凉风,小小的房间里,一张大床挤着一家人,又热又闷,贪睡的孩子们当然勉强挨得过去,可是父亲却要不时地起来,为身旁的母亲扇扇子。古旧的扇子扇来了一阵阵凉风,也扇给了父亲对母亲满满的爱。”质朴的言语中流淌着他的真情,气韵酣畅,高尚、严肃。

刘宁曾说,散文的价值在于它的真诚、高尚和严肃。情真则文真,情假则无病呻吟。高尚则不媚俗,低级则平庸。严肃在于艺术只能靠征服,而不靠迎合的事实上。从审美层面上讲,散文需要真实,需要一定的在场感。

当然,真情并不是现成地存在于作家心中,只要有勇气就能轻易地表述出来的,情感是一种黑暗的感觉,常常可以意会不可言传,不是有了意念就一定有相应的话语,而是有多少现成的话语才能表达多少意念,如当代西方话语理论所指出的,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就文明的作品而言,他的家乡到处都是土楼,神奇的土楼早已走向世界,成为永定的一种招牌。在土楼中生长的他,即使不想说话,但是内心深处的情愫也会汩汩而出,这是人性之所在,普遍而张扬。

不过,散文最忌放任情感滥流。作家警惕着滥情,追求的是艺术境界的“隐忍”。隐忍之情就是把原生的、实感的“情”虚化为淡定的叙述。在这一点上,他的不少文章把握得不错,比如《屋桥》,“每当徜徉小城的街头,面对闪烁的霓虹与车水马龙,面对满城的喧哗和浮躁,我总感觉心底会突然萌生一股莫名的感慨。回乡的日子,我总会流连在屋桥痴痴地聆听它的呼唤,感受曾经悦耳的捣衣声。”文明将抒情隐藏在叙事之中,取得了对抒情诗化封闭性的突破,较好地协调了抒情和主智的关系。这在其它一些作品中也能看到。

须要强调的是,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广义的散文都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抒情的、审美的、诗化的,特点是从感觉知觉到情感的抒发;一个就是主智的,越过感情,从感觉直接到个人化的智慧深化。周作人强调散文以抒情叙事为主,而郁达夫主张“散文是偏重在智的方面的”。本该两种风格平分秋色,但实际上却是智性长期遭到冷落。抒情的、诗化的潮流声势浩大,智性的追求则凤毛麟角。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中期,虽然也产生过刘再复《读沧海》那样情理交融的鸿篇巨制,但是,局限于抒情的小品式细流可以说是愈演愈烈。譬如余秋雨,他的抒情成分仍然很强,和郁达夫的“散文是偏重在智的方面的”还有很大的距离。对余秋雨来说,完全摆脱抒情诗化,几乎等于失语。这说明,散文走向智性,是有难度的。

然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这种情形却阴差阳错地出现了转机,不少好作品典型地表现了主智的特色,在对生活的概括中为广大读者提炼出了令人信服的启迪。如果以此来衡量作品思想的话,那么在《石扁头》一书中《阳光送来的花》应该最为典型,“那对老夫妻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端详着面前的东西,似乎在嘀咕着什么。接着,在他们再舞起镰刀的时候,就没有原先的飘柔轻快了,那块草地几乎让他们折腾了一个晌午……原来,那草坪里有一丛怒放的不知名的花朵。稠密的野花尽情地绽放自己的美丽,骄傲地显示着芳颜不再被遮掩,倩容尽露的幸福时光终于来临。霎时,人们一下子明白了两位老人为何缓慢舞镰的原因了……村民们都挺纳闷,奇怪,这里怎么会长出一丛好看的鲜花?……老人语气坚定地说,是阳光送来的……大伙儿若有所悟一般,纷纷点着头说,是的,是阳光送来的!”作品借助老人一心报答当年南江村民经常送晒烟丝给他打游击的父亲提神而为南江公园清除杂草一事,含蓄地表达了这位老人感恩的心理,充满了人性美和朴实的思想。

大致而言,文明的散文主要有两种风格,一种是乡土文化气息较强的,大多写土楼的人文和历史掌故,例如他先前出版的《土楼装饰了我的梦》里的文章;一种是比较闲适轻松的,有点像小品文或叫随笔,谈的是社会生活的诸多趣象,例如《打麻将》、《小城女人》、《从“奴隶”到“将军”》之类,这种风格的转变在《石扁头》里表现得异常明显。不过,还有一类表现对现实生活、对社会现象的思考和感悟的文章也很可贵,例如《表姑》、《父亲》、《收音机的故事》等,写得深刻、厚重甚至有沧桑感。

虽然多为千余字的短文,但《石扁头》里的文章题材广泛,意蕴丰富,句子优美雅致,叙述畅达,这自然得力于作者对语言的推敲、打磨。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思想的外在表现。好思想要有好语言,如果没有好的语言,再深邃的思想也无从展示。余光中提倡“现代散文”,其准则主要就在语言方面。他认为语言应该有“弹性”,就是“对于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和无间的适应能力。”其次是“密度”,是指“在一定的篇幅中,满足读者对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当然密度愈大。”从这两个角度说,《石扁头》的许多作品无疑具备了一定的要求,像《短信》、《班车》、《屋桥》、《“装”老鼠》、《龙岗榕树》、《又忆老窗》、《阳光送来的花》、《怀望“土楼长城”》等等,语言清新自然,生动贴切,充满张力,让人咀嚼无穷。

文明既写散文,也写一点诗歌、小说,但散文居多。在杏坛耕耘多年,我的学生舞文弄墨者甚众,不少弟子还成为佼佼者。有徒若此,不亦快哉!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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