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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的世界

2014-08-08陈朵拉

福建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心灵世界

陈朵拉

读完《追忆似水年华》竟然有种长吁一气的感觉,就像经过一场长途跋涉,沿途风景固然醉人,却还是希望早日到达终点。从15年前拥有这套书,到如今读完它,这么漫长的时光过去了。为着“追忆似水年华”这样富有诗意的书名所蛊惑,这部书一直在内心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闺蜜为此笑我是个长情的人。中间的阅读过程却是几经废止,据说普鲁斯特的弟弟曾笑言:阅读《追忆似水年华》要么得摔断了腿,要么得生病在家,否则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去阅读这部世界上迄今为止最长的小说呢?此话固然是玩笑,但是《追忆似水年华》自是需要不同一般的阅读条件。这两年,于我,似乎是恰当的阅读时机了,许是我亦开始无可救药地眷恋起那些逝去的岁月,许是当年的浮躁渐渐地为内心的沉静所取代。

进入普鲁斯特的世界是件费神的事,仿佛要经过一个曲折昏暗的狭长狭长的通道,为此,你要有足够的耐力忍受这个敏感到几近神经质的人的喋喋不休和反复无常。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极尽他回环往复、细致入微、委婉曲折的描写特点,开卷回忆童年时期睡前索要妈妈的一个吻,竟可长篇累牍几十页,以至于有出版商看得昏昏欲睡而与这部惊世之作失之交臂。怠惰如我,我常想如若我不预先知道《追忆似水年华》久负的盛名,只怕亦是没有足够的眼力和勇气去进行这样一场心灵的深度游。

你只有紧紧跟随着普鲁斯特的笔触,沉溺于自身,才能最终步入这个用回忆和文字构筑起来的无与伦比的圣殿。在这里,你将看到普鲁斯特宛如一个魔法师,突破了与生俱来的肉体的缺憾,用他穿透一切的目光慢慢地使潜藏在生活表层下的另外一个世界完美地浮现出来,这是帕慕克所言的比第一世界更加真实的第二世界。在甜蜜与感伤的回忆中,普鲁斯特看到平淡无奇的生活表象下暗流汹涌的生存真相,并用他精美绝伦的文字将之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普鲁斯特说:“真正的艺术,其伟大便在于重新找到、重新把握现实,在于使我们认识这个离我们的所见所闻远远的现实。”

普鲁斯特拥有浓重的时间感。无处不在的时间意识开启了普鲁斯特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最后亦由他关闭。因为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有太多的遗憾没有弥补,所以总以为自己还很年轻,所以总不想老去。可是,当初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子转眼就“白发苍苍、拱肩缩背成了个凶狠相的小老太婆”。时间在人的躯体上刻下深深的灰色轨迹,普鲁斯特不忍正视生命衰老的速度,他自以为参加了一个化妆舞会,每个人只是将自己化成老人登台演出而已。他终究还是从别人的时光流逝中看到了自己的似水年华,因而大惊失色。个人的年华逝如流水,但是宇宙的时间却是绵绵渺渺,永不隔绝。人有多强烈的超时间的愿望,他遭遇不堪一击的个人时间时就有多惨痛。

普鲁斯特说他的书只是为读者提供阅读自己的方法,他只想知道读者在他们自己身上读到的是不是就是他写下的那些话。怎么不是?我们有多少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被来自心灵深处的不安所笼罩,在迷茫中所有世事幻如云烟,唯有永不停歇向前流淌的时间之流犹如一道强光横亘在黑暗的世界里。这种恐惧不正是源自于悄然消逝的时间永远无法挽回?

个体时间的有限性被死亡以极端的形式展示出来。随着死亡的来临,“此在”不复存在,由此带给人类的是轻浮到难以承受的虚无感。小说中,马塞尔先后经历外祖母、女友阿尔贝蒂娜、好友德·圣卢等人的死亡,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至亲的死亡曾经带来的锥心之痛逐渐淡化,最后只成了几个被偶然忆及的瞬间。一辈子的光阴竟至于不留痕迹,“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诗人式的离愁在生存论意义上是有更沉重的意味。

人类因为害怕死亡之后的虚无,将希望可以不朽的灵魂安顿在了彼岸世界。然而,在现代社会,彼岸世界土崩瓦解,残留的些许宗教余温不足以慰藉人世的缺憾。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讲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昔日米达斯王曾很久在林中寻找酒神的伴侣,聪明的西列诺斯,但没有找到。当西列诺斯终于落到他手上时,王就问他:对于人绝好绝妙的是什么呢?这位神灵呆若木鸡,一言不发,等到王强逼他,他终于在洪亮的笑声中说出这样的话:朝生暮死的可怜虫,无常与忧患的儿子,你为什么强逼我说出你最好是不要听的话呢?世间绝好的东西是你永远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乌有。但是,对于你次好的是——早死。”

世间绝好的东西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存在只是乌有。失去了宗教神性光辉庇佑的现代人除了堕入无休无止的虚无与荒诞之中,是否真的别无出路?追寻意义是抵抗虚无的唯一途径。存在主义认为人虽然是被抛到世上的,但是人有选择自己本质的自由。不要神灵,拯救人类的责任重新回归人类自身。海德格尔说要“向死而在”,唯有“向死而在”才能从沉沦的在世中返归本真的存在。

诚然,常人生而在世,并不总能意识到死亡的切近,死亡永远是他者的经验。但是,对于普鲁斯特而言,如影随形的疾病时刻提醒他死亡随时来临,他被困足其中的斗室关闭了他年轻时无穷向往的社交界,却向他开启了一个澄明的心灵之境。可以假设,如若不是他的疾病,他可能会成为另一个花花公子斯万沉沦于平庸的常人的世界。但是,他禁足在暗室之中,思考时间、生命、死亡这些永恒的哲学命题,最终选择文学作为拯救灵魂、超越死亡的途径。他相信,天才是通过他们的作品来显示的。

企图以艺术对抗人世的虚无、拯救残缺的人生,纷繁复杂的现代主义流派展现了这样一个共同的形而上倾向。艺术的意义正在于带领人们越过人生的繁琐与平庸,从中发现存在的诗意美,这亦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如若没有艺术,我们将用什么来弥补现世的种种缺憾;如若没有艺术,生命于普鲁斯特将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如果命运让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带残疾,它也只是在一个纵向的生命里增添连续延长的部分,而人们甚至看不出再延长这种生命有何意义。”

逝如流水的现世时间遵循的是直线向前的法则,但是,普鲁斯特的文学世界,在对似水年华的追忆之中,时光之流实现逆转,生命在回环往复的轮回中到达永恒。或许对许多人而言,回忆总隐喻着衰老,人们更愿意对回忆掉转头以看似更加乐观的心态面向着未来,从来没有人像普鲁斯特那样以如此虔诚的心追忆似水年华,这个伟大的世界注定首先属于普鲁斯特。

回忆是要再一次印证我们生命的足迹,让我们在永恒回归的目光中收获关于存在的至高无上的幸福。普鲁斯特编织着密密麻麻的回忆之网,他沿着逆转的时光之流固执地回去寻找停留在原地的那些人和事,为它们拂去历史的尘埃,重新赋予它们鲜活的生命。有时,在梦境中,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听到他心灵的召唤越过万水千山齐聚当下,逝去的时光死而复活。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它们伫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伫留在一系列被遗忘的日子中,等待着,一次突如其来的巧合不容置辩地使它们脱颖而出。”玛德莱娜点心之于贡布雷,一高一低的台阶之于威尼斯,刀叉碰撞的声音、浆洗的餐布之于巴尔贝克,就是这样一次次突如其来的巧合。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回忆之门缓缓打开,往昔的世界在迷蒙不清的雾气中慢慢升腾而起。普鲁斯特将这样的时刻称为至福。

其实,我们的一生也有无数的机会碰到这样的巧合。还记得,曾经,在夏日的午后,看着远山郁郁葱葱的树林,一阵微风拂过耳际,我的内心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悸动。我亦曾如普鲁斯特追随玛德莱娜点心引起的内心的震动那样,试图仔细探究这种悸动缘何而起,我依稀辨认出微风中的远山树林里隐藏着我童年时期在外婆家度过的美好时光,待至我想进一步看清,这个似乎将要显形的世界却顿然随风消散。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如今,我已久不能有这种悸动的感觉了,我想我将永远不能像普鲁斯特那样紧紧抓住这个瞬间细细回味,找回我那逝去的岁月,从而将其幻化成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在普鲁斯特往回看的眼光中,决然没有张爱玲“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的荒芜心境。他的回忆,虽然略带感伤,却是隔离一切世俗纷纷扰扰的纯净的诗的世界。

普鲁斯特的回忆关注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注视事实的方式,而是找到一种达成生活本质的东西。他认为现实主义自称忠实于真实,实际上却因此而离真实最远。相较于被理性与意愿梳理过的记忆之河,普鲁斯特更愿意从非理性、非意愿的遗忘之川中寻回往昔,他希冀“返回隐藏着确实存在过却又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的深处”。理性与意愿终究因为太多的目的性不免有韦伯所言之“理性的牢笼”的意味,唯有非理性与非意愿摒弃了目的性从而更契合审美的无目的的目的性,因此也更接近生命的本真的存在。

对于才智与心灵,普鲁斯特总是更青睐后者。经过才智条分缕析的生活,固然更有智慧,可是总显得太干涩而不圆润。用心灵把握的生活,是丰满的,是囊括一切彼此关联的人和事的严密的网,人世间所有的纷繁复杂尽在其中。

普鲁斯特记下了他的爱,他的伤感,他的痛苦,他的嫉妒,他的追求,他的失落,他的幸与不幸,是要有多么细腻委婉和洞察一切的心灵才能如此纤毫毕现地呈现出这样真实的世界。或许才智和心灵从来没有被分开,就像梅塞格利丝那边和盖尔芒特那边最后被发现由一条小路连接成一个世界。这,就是普鲁斯特的世界,一个圆满的世界,一个用小说的形式、散文化的语言建构的诗的世界。

责任编辑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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