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两部小说中伯莎·梅森形象解读
2014-08-08
伯莎·梅森(以下简称伯莎)在《简·爱》里首先和读者见面,在夏洛蒂·勃朗特的笔下,她是罗彻斯特的原配,是那个整年被幽禁在桑菲尔德庄园阁楼上的疯女人。英国当代女作家简·里斯对《简·爱》里轻描淡写的疯子情有独钟,她始终对那个被恶魔化的女人念念不忘,终于在1966年,即《简·爱》付梓一百一十九年后,出版发行了以伯莎为原型的《藻海无边》,她以生动的笔墨追述了安托瓦内特·科斯韦(以下简称瓦内特,即伯莎)在来英国前在西印度群岛的一段成长岁月,填补了《简·爱》对伯莎·梅森人物刻画不足的缺憾。伯莎·梅森的短暂一生按作品与地域都恰好可以被两部小说切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她在西印度群岛度过的童年、少女时代以及婚后四年,这也是《藻海无边》里的主要内容,第二阶段是《简·爱》中她被丈夫罗彻斯特带回了英国,过着与世隔绝,鲜为人知生活的十年。
同一个人物在这两部小说中的形象相去甚远,甚至有点黑白颠倒的感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伯莎,漂亮却俗气,疯癫且凶悍,犹如幽灵般地在深夜游荡在桑菲尔德庄园,是个可怕的恶魔;简·里斯眼中的瓦内特,天生丽质却又饱受折磨,家境殷实却连连遭人算计,心地善良而又坎坷不断,她在绝望中走向沉沦与堕落,是被遗忘在人间的天使。本文将结合作品、作家经历以及创造该作品时的社会背景等三大要素来解读造成这两部作品中伯莎形象有着天壤之别的根本原因。
简·里斯和堕落的天使
《藻海无边》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的西印度群岛,时值如火如荼的废除奴隶制运动正在进行并一步一步地取得胜利的时期,前奴隶主们死的死,逃的逃。瓦内特就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奴隶主家庭中,父亲老科斯韦在她年幼时就去世了,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五年后,母亲改嫁英国商人梅森并没有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黑人奴隶心中的怒火依然没有熄灭,尤其是当他们家又开始过上富裕生活的时候,仇恨一步步地发酵、升级并最终爆发为毁掉家园的一场熊熊大火;伯莎的弟弟比埃尔天生患有呆小症,在奴隶纵火焚烧他们家的时候不幸夭折,母亲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精神崩溃,发了疯。至此,瓦内特的家庭顿时不复存在。
大火也烧毁了瓦内特心中的家园,完结了她和黑人女孩蒂亚的一段友谊,熊熊大火之夜蒂亚掷中她脸的石子也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事后昏睡了六个星期。醒来后的瓦内特已经是没有至亲在身旁,在先后遭受了丧父、痛失手足和母亲发疯这一连串的打击后孤独成长,并在继父的安排下在修道院生活了一年半的光景。出了修道院不久的瓦内特,就在继父和他儿子理查的安排下带着三万英镑的嫁妆嫁给了英国小伙罗彻斯特,短暂的新婚燕尔之后,新郎对瓦内特和她的美貌失去了兴趣,虽然瓦内特竭尽全力想要挽回这段婚姻,不惜使用奥比巫术,但又有什么能够挽回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的心呢?绝望中的瓦内特开始酗酒,精神逐渐开始不正常,走上了她母亲的老路。
简·里斯对瓦内特的同情与关照是显而易见的:她把瓦内特置放在社会变革时期的奴隶主家庭中,凸显了瓦内特生不逢时的境遇,又让她的亲人接二连三地离她而去,一方面让读者不知不觉地同情瓦内特的身世与遭遇,另一方面又悄悄地为她后来的发狂和堕落奠定了来自社会和家庭方面的基础。
包办婚姻带给瓦内特的不幸也是通过两个当事人的不同视角和他们各自的内心活动而昭示出来的:瓦内特对此桩婚姻从毫不知情,抵制,到投入感情,从试图挽回到终被抛弃,在这场爱情买卖中,她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围城中的人并最终回归到局外人的身份,她没有选择的自由,只有被利用和被抛弃的份儿;相比之下,罗彻斯特虽然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之一,但是他对这桩婚姻的利害关系心知肚明。为获得女方三万英镑的巨额嫁妆,他不远万里,远渡重洋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印度群岛迎娶和自己素未谋面的瓦内特,并用甜言蜜语骗取了她的信任,承诺能给她梦寐以求的幸福与宁静,在俘获了美人的芳心后不久又始乱终弃,和家里的女佣搞“一夜情”来刺激瓦内特,并通过使用冷暴力等手段将瓦内特最终逼上了绝境。自私、贪财、虚伪的罗彻斯特恰恰烘托出一个不谙世事、无辜受害的瓦内特,作家对瓦内特的同情跃然纸上。
作家对瓦内特的这份同情与理解和她自己丰富且复杂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简·里斯生于时属英国殖民地的多米尼加,家里几代人都定居在西印度群岛,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母亲和瓦内特一样也是白种克里奥尔人,即西班牙和法国移民的后裔。简·里斯出落得貌美如花,十六岁去英国求学后游历欧洲,并最终定居英伦,她一生先后有过三段不幸的婚姻。为了谋生,她做过演员,当过模特,后来从事写作,把自己的落魄生活写成小说。她坎坷的身世让她对同样容貌出众,家境殷实却事事不如意的瓦内特抱有莫名的好感,她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家道中落、婚姻破裂、酗酒成瘾和精神崩溃的影子,为瓦内特的辩解正是作者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最有力的抗议。
瓦内特形象的塑造也和作品发表的时代息息相关。《藻海无边》出版于1966年,发生在社会大变革的20世纪60年代,常被后人称之为“时髦放纵的六十年代”。当时的西方社会已经开始关注妇女的人权,性解放运动也正在酝酿之中,并在本书出版后的第二年,即1967年达到了顶峰。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之下,《藻海无边》并没有苛责瓦内特不守妇道,而是为她和她的侄儿桑迪的不伦之恋留足了后路。桑迪和瓦内特两人年纪相当,桑迪在瓦内特遭人欺辱时挺身而出,给了年少时缺乏家庭关爱的瓦内特许多的关怀与照顾。对于两辈人之间的这段爱恋,简·里斯未置可否,但这种沉默的态度亦可以说明一切。因此,在《藻海无边》里呈现出来的瓦内特像天使般的美丽与善良,无奈不幸总是如影随形,她的堕落与沉沦不可避免却又情有可原,她最终的死亡虽几多无奈又有着其必然性。
夏洛蒂·勃朗特和人间恶魔
《简·爱》里其实有关伯莎的笔墨并不多,她只在书中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五次,且多数都是通过别人的转述而被推到读者面前,她被剥夺了话语权。第一次她出现在半夜两点时分,她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惊醒了简·爱,并点燃了罗彻斯特的房间。第二次又是在午夜时分,争吵、尖叫过后,客人理查受了伤,该神秘人物呼之欲出。第三次伯莎在千呼万唤中终于粉墨登场,她在婚礼前夕出现在简·爱的房间,撕毁了婚纱并吓晕了准新娘。书中第四次提到伯莎是在简·爱和罗彻斯特的婚礼上,她的存在使得这二人的结合俨然成了不可能实现的梦,从而引发了简·爱的出走。第五次伯莎一把大火烧毁了桑菲尔德庄园,弄残了罗彻斯特,自己也在火海中丧生。
夏洛蒂把伯莎写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女魔鬼,这一点可以从联想意义、文本分析及个人感情这三个层面来解读。首先,夏洛蒂在伯莎的出场上下足了功夫,她常常出现在午夜,悄无声息地游荡在桑菲尔德庄园的楼道间,有如幽灵,又很像吸血鬼;她一登场就会搞破坏,先是点火烧罗彻斯特的房间,接着用刀刺伤前来探望自己的哥哥理查,又撕毁了简·爱的婚纱,破坏了简·爱与罗彻斯特的婚礼,最后将桑菲尔德庄园付之一炬。伯莎的出现给这部小说抹上了浓郁的哥特式的诡异风格,使之不同于同时代的其他小说,她让读者的好奇心一次次被吊了起来。从联想角度来看,伯莎是一个让人恐惧的危险人物,她所到之处充满了紧张与麻烦,她是个十足不受人待见的反面人物。
小说中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描写到伯莎时,作家笔下都毫不留情,用尽了各类贬义词,这样的描述在小说里比比皆是。在伯莎尚未正式登场前,作者就通过简·爱让读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并且用上了“恶魔般的笑声”、“狂野、刺耳的尖叫”等暗示性较强的词汇,形容她有如 “野兽”、“魔鬼”一般;而在简·爱结婚前夜正式登场的伯莎“像鬼一样吓人”,“一副凶相”,像透了“吸血鬼”;在一切真相大白后,又继续借罗彻斯特之口对她泼尽了脏水,说她是“气质平庸、低下、狭隘”、“既放纵又鄙俗”的“泼妇”和“荡妇”。可见,在夏洛蒂眼中的伯莎本就是一个放荡形骸、粗俗可鄙的疯女人,她简直就是游走在人间的魔鬼。
夏洛蒂对伯莎的这一处理手法也和她本人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虽然我们不能说《简·爱》是作家的自传小说,但是我们依旧可以从女主人公的身上看见夏洛蒂的很多影子。事实上,夏洛蒂和简·爱一样也曾经当过家庭教师,她在一次进修期间还爱上了有妇之夫的埃热老师,这段感情后来被师母察觉,最后无疾而终。小说中,简·爱和自己的雇主、桑菲尔德庄园的主人罗彻斯特两情相悦,并打算共结连理,无奈罗彻斯特多年前在西印度群岛已经秘密结婚的事实在举行结婚仪式时被揭发,这场婚事就此被搁置,而妨碍他们的正是那个被关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伯莎,因此夏洛蒂把现实生活中的自己无法实现的那份郁结情感都发泄在伯莎身上,把她写成十恶不赦的女魔鬼从个人情感角度来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此外,伯莎的反面形象也在另一方面愈发映衬了简·爱追求自由,追求平等的新女性形象,可谓是一箭双雕。
结 语
纵观伯莎在《简·爱》和《藻海无边》这两部作品中的形象,一个像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鬣狗,是游荡在黑暗中的恶魔,是阴森恐怖的吸血鬼;而另外一个是心地善良却命运多舛的美人,是断了翅的蝴蝶,是迫不得已落在人世间的精灵与天使。这两种有着巨大反差的伯莎人物形象的刻画一方面是作家塑造书中其他人物与情节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折射出生活遭遇和社会对两位作者的双重影响。
在《简·爱》中伯莎并非主角,她被剥夺了话语权,关于她的一切都是经由他人之口,或好或坏,或美丽或丑陋表达出的,她存在的意义在于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增加小说的悬念,使之不同于以往的罗曼蒂克小说;而在《藻海无边》中伯莎华丽转身,一跃成为女主角,她不再是失语的女人,她有着自己的思想和见解,她诉说着自己的悲欢离合,控诉着社会、家庭与婚姻对她命运的不公。
作家的经历是伯莎人物形象塑造存在天壤之别的一个关键要素。当过家庭女教师的夏洛蒂·勃朗特以及她和自己老师的一段未了情让她塑造出一个鲜活的追求独立与平等的平民女子简·爱,同时,她也顺带塑造了作为简·爱与罗彻斯特婚姻绊脚石的疯婆子伯莎;貌美如花的简·里斯婚姻坎坷,生活艰辛,这让她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历经千辛万苦却始终未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美丽女子的悲剧人生,并为之唏嘘不已。社会的因素也制约着作家在创作人物形象时要符合社会的主流思潮,试想生活在保守的19世纪的夏洛蒂·勃朗特如果创造出简·里斯笔下的瓦内特的话,那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或许一部畅销小说就此消失,英国文学史上又会多了一部禁书也未可知。
[1]简·里斯.藻海无边[M].陈良廷,刘文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
[2]夏·勃朗特.简·爱[M].黄源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4.
[3]陈良廷.幽禁在顶楼上的疯女人与简·里斯(序)[A].藻海无边[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
[4]王春梅.安托瓦内特之死解读——从《藻海无边》到《简·爱》[J].河北联合大学学报, 2013(5):166-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