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
2014-12-02
叶诤等他坐在位子上消停之后,看了他一眼,秃顶,肚子把纯棉T恤顶出半个椭圆弧,腰上的皮带被凸出的肉遮住了,两只手并在一起紧紧抓住一个提手脱了皮的棕色皮包。
刚才他真是吓了大家一跳,一米八的大块头砸开了人群,呜,啊,哎,一阵尖叫,有那么几秒钟,好像大家都怕沾了血腥似地掸了掸衣服,揪着衣角。他的整个身体蠕动了几下,就近的男孩伸出了手,蹲下扶起他的上半身,他苍白的脸翻转过来,额头被戕了一层皮,渗出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其他几双手,把他扶到座位上,两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欠了欠屁股,给他留出了一个更宽松的空间,出于同情,似乎又怕沾上什么晦气似的。中年男人微弱地朝周围点了点头,额上大颗的汗珠滴下来,他可能连擦的力气都没有,就任它们悬挂着。
车厢里的眼神从所有方向射向他,好像眼神都会说话一样,窃窃丝丝,期待他精神好转,期待他说我很好。终于一位老阿姨忍不住开口了,不会是低血糖吧。
他摆了摆手,眼睛都没睁一下。这个动作是叶诤猜想的,因为缝隙被乘客堵得严严实实,已经看不到他了。
列车提示人民广场到了。叶诤从松动的人墙中间找到一个缝隙朝他看了一眼,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眼睛依然闭着,两缕被汗濡湿的头发搭在前额上,像一块陈旧发霉变色的抹布条。从鲨鱼罐头一样的人肉地铁上挤出来,他觉得自己仿佛被那个中年男人感染了疾病,好像摔倒在车厢里的人是他,喘不上气来,胸闷,恶心,干呕了两口,头重脚轻出了一身虚汗,坐在站台的长椅上足足有十五分钟,直到于佳的手机打进来,他才勉强按着膝盖站起来。
于佳问,怎么还没到家,在哪?
在地铁站。
听说你们要十年聚会了。
听谁说的?
我不是在你们的QQ群里吗,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
没多大意思。
于佳立刻提高了嗓门,管他有意思没意思呢……
叶诤说,地铁里太乱,听不清楚,回家再说。
于佳在经营一家植物馆,主营多肉植物,其他的项目就跟普通花店一样,已经开了好几年了,线上线下都在经营,生意不紧不慢,略有盈余。谈到生意好坏的时候,于佳总会说,钱不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不过每次说这话,她的底气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对年纪比较小的朋友她往往中气十足,声调活泼,手上的动作也多,如果跟年纪比自己大的人说这话,她明显像瘪了气的足球,深怕他们追根究底。植物馆开在郊区的舅舅家,舅舅六十多岁了,一辈子单身,有房子有地,于佳能照顾舅舅,还能就近培植花草,还省了一大笔租赁费。于佳几乎每天都去,有订单就发货,有时候也有一些发烧友赶过来参观和购买。近几年,多肉植物的需求越来越多,买新房子可以用它们吸收甲醛,白领办公室靠它们防辐射,再加上它们长相肉嘟嘟地可爱,跟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似的,看着就舒心,于佳一直试图联系上多肉植物进医院这样的生意,可惜都被拒绝了,医院还是更相信医术。家里阳台上、厕所、餐桌上都摆了一些植物,都是迷你型的,有玉露、耳坠草、观音莲、碰碰香,也有最大路货的仙人掌、吊兰,这些叶诤都喜欢,可能主要是心理感受,他的确感觉房间里的空气比外间好。
叶诤进门说了一声我回来了,直接回到房间换衣服,一边换衣服,一边想着怎么跟于佳说同学聚会的事,还有几秒钟他想到了那个摔倒在车厢的中年男人,真惨!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大概是回来的晚,饿的时间长,胃在闹情绪。于佳没去过那个城市,十年里听叶诤说了无数次的西安,就像积攒了很多点数,想一次消费掉。聚会的事他本来没打算让于佳知道,可是她用了叶诤的QQ号,她可能是无意间自动登录的,也可能是有意去寻找点什么,不过这些都不能细究。
叶诤不知道怎么婉拒她,于佳是那种逆反心很强的人,热切地邀请她去,可能她懒得去,一说不让她去,肯定是黏胶上身脱不下的。他始终拿不准该不该给于佳提及任柳,不说的话总归不诚实,万一被其他同学说点沾边的,被她猜到就是无事生非了,真说可又没什么好说的。
于佳今年的计划里有出去玩的打算,国内国外都行。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好像偶尔的不愉快、闹情绪都会牵引到这里来,要是出去散散心大概就不会这样吧,她一向都是这么自我暗示的。跟叶诤商量了好几次请年假的事,叶诤都说没时间,根本原因是他懒得动,出去玩不就是舟车劳顿吗,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打游戏。于佳完全可以一个人出去,可以像背包客一样天南海北,可是她自从结婚那一天开始,就患上强迫症似的,什么事都要跟叶诤掺和在一起,两个人黏在一起才会更舒服。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好像变成一只撒欢的狗,到处撒尿,给世界留下自己的气味,这让于佳生出无数兴奋的火花。
于佳不止一次跟叶诤说,我这种没有故乡的人就最爱看古城了,有历史感。
叶诤故意打击她似的,不要乱攀附,历史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佳怨愤地说,好,你就这么斩断我的根吧,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叶诤就回她一句,咱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过那里有我的历史倒是真的。
所以我才想去嘛。
于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了,到底去不去?
叶诤说,我再想想。
叶诤其实想风淡云轻地把任柳的事儿捎带一下,跟于佳交代几句,然后打消她去的念头,每次话到嘴边,就岔开了。稀稀落落地聊了好几天,叶诤还是没说去不去,于佳少不了揶揄一下,一个大男人这么点小事婆婆妈妈这么久。
普 艳-《圭山风景系列2》 140×120cm 布面油画 2011.7
叶诤又想起那个摔倒的中年男人,他可能得了绝症,只是还没确诊。如果一个人得了绝症,会不会去参加马上到来的同学聚会?隐瞒病情最后一次热情地去跟大家告别,然后取消自己的所有联系方式,默默离开;或者告诉大家自己的病情,享受一次在世时的追掉会?胡思乱想很折磨人,以致叶诤总怀疑自己的胃出了什么大问题,虽然诊断书明明白白就写着:轻度胃炎。叶诤像个心理医生似的跟自己说,需要改变一下目前的生活状态,去的念头就活脱脱蹦出来,片刻耽误不得似的。
他转过脸跟于佳说,一起去吧。
于佳回他两个字:爽气。
生活就是这样,一旦确立一个目标哪怕是短暂的,也会制造出改天换地的热情,还有等待目标实现前的紧张感。两个人把时间和气氛都调到出门旅游频道。忙忙碌碌地上网订票、订宾馆,查询西安天气,浏览大众点评的美食美景。
真要走了,赶上起飞时刻,看着隔壁的于佳动手动脚翻找随身携带的面膜,叶诤手心里攥出了汗珠,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贴上鬼脸啊,又不是头等舱!别搞了,喷点水凑合凑合吧。于佳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机舱里皮肤最需要补水了,继续手上的动作,撕开纸盒子,叶诤拉住于佳的手,毕业后见过前男友吗?
敏感话题的确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于佳停下手上的动作,说,问这个干吗,发神经啊。
有点紧张,可能会见到以前的女朋友。
于佳庆幸自己跟来了,她边翻航空杂志边问,不是说过学校里没女朋友嘛?
是这样啊,说来话长,一下子说不清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朋友,你先别生气。
飞机拔地向高空冲刺,于佳看了看被快速抛弃在脚底下的高楼和人群,像从一大堆棉衣棉裤中抽离到凉爽的夏天,耳膜被鼓荡得有点疼,头微微晕眩,她倚在叶诤的右肩上。
非严格意义上的女友是谁呀?
一个外班的女生,照片上没有她,现在留校任教,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她参与我们班聚会的,聚会流程上有她的名字。本着诚实的原则,我给你坦白,确切地说我们俩就是暧昧了一段,没谈过,我不喜欢她那个类型的女生。
什么类型,具体说说呗。
特别有主意,在男生堆里混得开。
她现在?
应该结婚了,没打探过。
怎么暧昧的?
她上课的时候经常坐我旁边,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什么也不说,就坐那里,她专业课水平很差,应该是那种会挂科的,我觉得她人不错,她有问题总问我,基本上是我给她辅导专业课,才让她顺利毕业的。
于佳面无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失望,她接着说,怎么进展的?
没进展啊,就这样,后来她送给我一盆仙人掌,托宿舍的人给我的。
仙人掌?口味真怪,送这个干嘛,你收了?
嗯,正好放在电脑旁边,防辐射嘛,后来也没照顾好,就死了。
就这些?没下文了?
叶诤庄重地点了点头。
这就证明人家爱过你?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不是啦,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意思,看我的眼神什么的,不过我确实不喜欢她,不然肯定在一起了。
你心里想过跟她在一起这事?
想过,毕业那段日子,她约我出去旅行,我去了。
于佳从蜷缩着的座位上坐直了,住一起了?
没有,分开住的,晚上她来我房间玩,两个青年男女坐了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就知道一点戏也没有。回去后,就再也没联系。如果要是能发生点什么,早发生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哎,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说什么呢,没啥好说的,又没在一起过。
她叫什么名字?任柳。
于佳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眼前一身风吹柳摆,名字不错,应该是一副娇弱的江南女子。长得漂亮吗?叶诤说,一般。于佳说,没说实话吧。叶诤说,不信晚上你自己看。
叶诤并没有把跟任柳的事情和盘托出。但说是一种态度,说多少是他的自由,没有人能控制。现在说是事前请示,于佳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女孩,不过她最讨厌隐瞒,什么事情只要不欺瞒在她那里就有通融的余地。一旦经过别人嘴巴知道,就成了事后交代了,性质不同,结果必然不同。叶诤往女生追求不遂上扯,希望最大程度上淡化于佳对这件事的心理感受。目测于佳在飞机上听完这个有头无尾的故事,喝了空姐递过来的咖啡,居然还能打起瞌睡,叶诤的心跳恢复到正常值,缩了缩脖子安稳地进入梦乡。
聚会活动的大幕拉起来之后,叶诤先给大家介绍了于佳,于佳给每一位行了注目礼,然后识趣地躲到活动室门口的大阳台上一个人坐着,于佳隐约能听到里面的人热烈地怀旧,她觉得自己的耳朵格外敏锐,仔细地分辨着叶诤的声音,而他好像一直没有进入到有效的范围内。
普 艳-《蔓延系列4》 120×120cm 布面油画 2011
怀旧折腾了接近两个小时任柳才出现,于佳的神经也紧张起来。任柳跟于佳想象的有点差距,不是那种身姿飘摇的妖冶派,森系的文艺穿着,跟高校教师的身份很搭配,脸色有点苍白,身材高挑单薄,但说话很嗲,说话之前有一个习惯性的蹙眉,她很郑重地向大家问候了一下,然后简单介绍了晚上以及明后天的活动计划,这些于佳都在毕业聚会流程单上看到了。任柳一副东道主的样子,看样子她是受校方委托,负责操持了许多联络活动,于佳一直盯着任柳的眼睛,任柳的眼神几乎没有扫到过叶诤,叶诤也没任何异样表现,不过有几个人的心情能摆到台面上呢?
任柳交代了一下活动安排。叶诤跟于佳的私人安排跟集体活动并行不悖,于佳第一天跟着叶诤参观校园,于佳称之为怀旧之旅,致青春,晚上全体晚宴,在附近包了一个大厅。第二天、第三天分头行动,于佳自由行,叶诤和同学按照聚会行程走,第二天上午回体育场参加一次羽毛球比赛,按照在校时期的样子,全班重新打一次友谊赛。下午看一场电影,第三天参观古建筑一条街,据说是前几届的一个师兄发达了,买下了一条街,所有类型的古建筑都被复制到这条街上,是做仿古建筑的学生比较喜欢的地方,下午郊区农家乐吃羊肉。叶诤不由得感叹任柳做事得当,精神物质,专业与娱乐,怀旧与未来,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
原来的班级辅导员现已升任党支书记的韩阳老师已经落座恭候了,他感性地慰问了一下远道而来的大家,表达了对纷飞到天南海北的学子们的欢迎和祝福,十年了,他初现老态,但他心态绝对扎实紧密,没有叫一个人的名字,当然是因为他大概一个也记不住了,但他的话还是熨贴人心,连于佳都觉得这个主任太会说话了,明知道是虚话,还把人心暖得起了温度。韩阳最后代表大家感谢了一下任柳的操劳,他说任柳做了大量的后勤工作,行程安排、纪念礼品的设计等都是她一手操办的。韩阳自然地把手搭在任柳的肩上,她穿的是露肩小礼服,任柳很识趣地跟韩阳对视一眼。男生们居然发出哇哇的叫声,再亲密一点,还闪出好几台相机对着他们拍,韩阳应景地搂住任柳,任柳也往韩阳身上靠了一下,头靠在韩阳肩。韩阳随后收起应承大家的笑容,客气地跟大家告别,最后还特地嘱托任柳留下好好照顾大家。任柳一向都是大方得体的,叶诤一口气把杯中的橙汁喝光,膀胱瞬间有了鼓胀感,他从洗手间回来时,韩阳已经走了。
或许是韩阳的一席话起了作用,更有可能是韩阳走了,大家不再拘束,男人们喊出了不醉不归的口号,车轮大战一样,整个大包间变成了跑马场,一拨接一拨。
敬酒的狂潮中,任柳也隔着桌子跟自己示意了一下,但她有没有看自己,叶诤无法确定。拼酒的热闹过去后,桌面上开始流行交换手机看照片,晒孩子晒老婆,叶诤老婆就摆在这里,孩子没有,没法玩。于佳一个局外人,人家也不好给你玩得太认真,爱喝不喝。叶诤非常确定自己扫视过几次任柳,都是在趁她侧脸或者背面朝他的时候,好像不认识了一样。她卸去了娃娃脸,下巴尖了有了立体感,更有女人的味道,如果于佳不来,她应该会过来碰个杯,然后会不会发生点什么,把玩这个假设的时候,自己抿一口果汁,对着于佳笑,于佳会意地喝一口,参与不到大队人马的游戏里,多少有点落寞,聚会变成了两个人的自娱自乐。隔着一张桌子,他也能听到任柳跟其他人说笑,他们说任柳是贵妇,傍大款了。又有人出来维护她,任柳自己就是富婆加专家,是大款傍她吧。任柳笑得很开心,不过她的笑声始终被更洪亮、更多的人声压下去了。
叶诤看到班上好几对分手的恋人,不计前嫌地喝酒,没来的自然是不能和平共处的。不过让叶诤失望的是,好像大家都忘记了他和任柳之间若有若无的爱情,没任何人暗示过这事,叶诤甚至希望大家能开个玩笑也好,结果就是没有。于佳在他身边,是大家在为他着想,但于佳去洗手间、打电话的时候,依然没人提这茬。他撇下于佳,跟当年同宿舍的哥们挤到一桌子上,他故意当着大家的面提班长当年追求隔壁班的女生被当面拒绝的事,八个男人好像一下子被点中了笑穴,前仰后合。
班长,你当年怎么那么逊啊,那么个女人都搞不定。
班长,你怎么会想到让电台播情书的?多丢人啊?
那女的也太无聊了,不同意就算了,至于到我们班当众宣布吗?
班长本人倒是没那么多懊悔,他娴熟地给每个人敬酒,一律用从嗓子底部发出来的哈哈哈哈的中年男人的笑声来抵御每一个问题。击鼓传花似的,其他几个人的糗事、绯闻故事也被揪出来了,可是叶诤的事始终没有人提,叶诤还有意地提到了任柳的名字,他问对面的王昌平,你是不是喜欢过她?王昌平回敬他,你才喜欢他呢。不过他的手机响了,快速地闪到门外面接电话,十分钟后回来,已经转了频道,歪到一边,跟班长聊在杭州的项目了。
普 艳-《圭山风景系列10》 140×120cm 布面丙烯 2011.7
可能,这事他们的确忘记了。叶诤从这桌撤到于佳身边。
记得这事的只有根本没有一同度过那五年的于佳了。可能于佳太无聊了,挑衅似的怂恿叶诤去跟任柳说几句话。不过,叶诤一本正经地拒绝了,嗨,别胡闹了,你不来我也不会去找她说话的,没话找话,多尴尬。
于佳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嗯,你俩没戏,你属于我。叶诤说我现在要开吃,不吃可惜了,大口吃了几口菜,算是回应于佳的调笑。于佳一顿饭下来跟旁边的本城家属熟络起来,忙着探讨明天该去哪里,怎么去,哪里有好吃好玩的,她比叶诤更不属于这里。
吃喝这么平常的事儿一摊到场面上,就拉长了战线,耗尽人类的精神气,跟颇受欢迎的表演似的,迟迟谢不了幕,到11点钟热情的火苗还一簇一簇往上冒,要不是丁玉受到酒店打烊的压力,估计连明天的早餐都能一起进行。班长站到椅子上,拿起两个铁腕对着一敲,那种一堆人窝在一起的乌央乌央声才停下了,班长喊了一声,停!转场去唱歌。本城的几个女车主都没喝酒,自己凑对子去,一个都不许落下。跟红军过草地似的,扶老携幼,病病歪歪的一群穿过漫长的走廊,挤到电梯里,一次装不下,超重了,吐出一个,迎来一片笑声。
普 艳-《寻甸马料河》 120×120cm 布面油画 2011.6
叶诤和于佳和另外两个女生上了任柳的车,任柳在那站着,迎头碰上的,拒绝的话有点刻意,于佳没事人一样先坐进去了,叶诤随行就市,坐进任柳的红色宝马,名车味道的确不一样,叶诤贪婪地四处看看。于佳忍不住说,这车真不错,豪车!任柳说,做总工以后,天天出去见客户,人家都笑话我原来那辆车太不上档,开出去见客户对工作不利,老公新买的。叶诤这种开着外地牌照大众的人没法接话。任柳接着说,这也就凑合开吧,现在有钱人太他妈多了,满大街都是跑车。你工作怎么样?叶诤说,就普普通通呀,不过叶诤补了一句,我现在投资副业,开了个网店,生意还不错,我老婆在做。两个女生一听网店就讨论网店的进货渠道,代购名牌、海淘、外贸内销的问题。于佳想如果告诉她们就是卖一堆多肉植物和蕨类植物,会不会太扫兴?但不回答好像也说不过去,她说自己是卖盆栽植物的,果然众人的温度迅速下降到冰点。
到了卡拉OK外面,卸下这几位,任柳折回去继续运人。两个女生拉手到预定房间去,叶诤说在外面吸支烟,呼吸下新鲜空气,于佳随着叶诤沿着大路向前走了五分钟,往后一看,陆续下来了几车同学,有的在吸烟,有的在闲聊,有的直接上去,他们喝醉了之后说话的声音很大,远远地还能听到。叶诤掐灭了烟说,不回去了,乌烟瘴气的,一会唱起来鬼哭狼吼的。于佳说,你受刺激了?啊哟,她们能刺激得到我什么呀,一帮俗人。于佳说,这口气明显是不高兴了,还不承认。
叶诤好久没这样在黑下来的城市里走走了。叶诤想起小时候,为了供城市电,乡村是限电的,经常啪一声就停了,每次停电,叶诤都感觉像穿越到另一个世界。教科书上说,这叫做暗适应。
十二点以后的城市虽然依然灯火通明,但毕竟跟白日不同,仿佛调到了静音,治安亭上方的蓝色荧光灯闪得让人焦躁。叶诤一脚踩到一个水洼里,另一只脚也顺势迈进去,裤子被溅了一身泥水,两只脚黏黏糊糊地碰触着皮鞋。治安亭里没人也没灯,跟缺了牙的门洞似的,只有蓝色的荧光像在看热闹,顽皮地闪来闪去,叶诤本该是弯下腰把鞋子里的水倒掉的,不过事实是他拿起一块砖头,朝着荧光灯就掷过去,嘴里吐出一句,操!砖头没碰到荧光灯,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治安亭的窗户上。
谁啊,站住!
有人在里面,快跑。于佳甩开他的手,慢了半拍地指责刚才他扔砖头的事,到底哪根筋不对,这么发神经!叶诤只顾箍紧她的手,窜进旁边的胡同,前面正在修路,挖出来的泥沙耸起在路边,两个人像老鼠一样,爬上土坡,滑倒滚下去,爬起来就跑,跑得快死掉了。叶诤想起奶奶小时候给他讲过的逃生方案,如果在野外遇到蛇,一定要转着弯跑,不能走直线。叶诤拉着于佳在风里穿行,逢弯必转,叶诤估计这一趟差不多钻了得有九九八十一道弯了,直到他们跑到一家夜宵店,LED灯箱上打着营业中,门前的几张桌子上趴着十来个闷头吃面的人,热气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最边上的一桌,还横着两个空啤酒瓶,吃完肉串的胖子一只脚蹬在椅子上休闲地剔着牙。两个人扶着膝盖大喘气,心脏像塞满了锋利的刀子,生扎肉疼,等平静了,于佳说,警察可能根本没在追。叶诤不置可否,他似乎还在专注于呼吸,扭头看了看,街上空无一人,进去吃点东西?
叶诤和于佳一人叫了一碗油泼辣子面,吃得头上冒了汗,叶诤突然说,我们也来点啤酒,这场面多适合喝一杯啊?
于佳说,我自己喝吧,你有胃炎,别逞强。
那多没劲,一个人喝酒那是喝闷酒。
于佳朝服务员那里喊了一声,来两瓶啤酒。叶诤咣当咣当干了几杯,瓶子就见底了,明天我给你当导游在城里逛逛吧,聚会那儿不去了,没意思。
嗨,不用吧,我自己玩下就可以了,你来都来了,还是去吧。
不去了,叶诤掏出手机关掉,去他妈的聚会。
于佳说,发神经吧,害我跟你差一点进局子不说,还这样一声不吭走掉,大家会担心你的。
饭店是24小时店,夜间客人不多,一直占着位置不走,老板也不会来赶你走,但会一直过来问,还需要点什么吗?于佳就一直叫啤酒,再来一瓶,再来一瓶。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叶诤打开了手机,电话声也没有响起,连个短信也没有。
打车回到饭店,已经是夜里两点。隔壁住的都是同学,他们可能已经睡了,可能根本就没回来,房间静悄悄的,他们轻轻地回到房间,一进门,叶诤拉过于佳就去脱她的衣服,于佳被这种没有心理预设和前戏的动作惹毛了,推搡一把,叶诤并未放弃,一个劲儿用蛮力。倒在床上的那一瞬,于佳才没忍住大叫了一声,你干嘛?叶诤不说话,一只手箍牢于佳的头,生硬地塞上自己的舌头,一只手拉开皮带,裤子应景地落在地上,于佳哎哎呜呜说不出话来。后半场的事情有点笑场,服务员过来敲门,叶诤猴子一样跳起来,提拉上裤子去开门。
什么事?这么晚了?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看你们刚上来。刚才忘记给您说了,你们班级聚会的纪念品都在大堂放着,主办的任小姐让我今晚务必交给入住的同学。
谢谢。叶诤朝里看了看,他后悔自己跟于佳提仙人掌的事了。于佳绕过叶诤,直接把包接过来,谢谢你,晚安。服务员退出去。
一个纪念水晶,一盆仙人掌。
于佳说,呵,仙人掌纪念品,口味太怪了吧?
叶诤有点不自然地附和,是呀,真不会选。
于佳说,会不会给你特备的?
叶诤拿起来指了指花盆,娇俏的红色花盆顶端边缘上有一行黑色的楷体字:98届10年聚会留念。
俩人盯着它,于佳把仙人掌放在窗台上,这个东西还真不方便带。
叶诤说,要不,放这里好了,房间里多了盆仙人掌,服务员也不会发现的,摆在电脑旁边不挺好?无毒无味还防辐射。
第二天一早,叶诤给丁玉发了短信,说后面的行程不参加了,要陪老婆到周边的几个地方走走。丁玉回了个笑脸。叶诤带着于佳从西安出发,横穿秦岭,到达汉中,壮阔平整的大地,豪爽朴实的口音,让他觉得自己爱上了这次旅行。于佳似乎不能适应当地的饮食习惯,菜太咸又多是肉食,顺带着连走马观花的旅行也提不起精神来,她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招惹了自己,或者她刚出来几天,就已经有怀乡病了?她偶尔还设想一下,要是自己没参加叶诤的同学聚会就好了。
回家后于佳接到了一笔不小的订单,有几天都忙得没时间回家。叶诤不经意间发现家里的那盆仙人掌不见了,他知道于佳或者送人或者卖掉了。比起惦记任柳和那盆仙人掌,叶诤更惦记那个一头栽倒在地铁车厢里的中年男人,差不多快一周了,应该好起来了,无论如何希望他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