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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的汗香

2014-12-02

山花 2014年11期
关键词:荒草青草蒲公英

坟墓上未修剪的美丽头发

北地,当冻土显露黑色,微微有一些潮湿的时候,土仍然坚硬,而草芽已经钻出来了。人实在无法想象,柔软像纸一样的草,怎么能钻透泥土的封锁;无法想象水洗过一样新鲜的草,是怎样度过漫长的冬天的。

草在生出的时候,抱紧身体,宛如一根针,好像对土地恳求:我不会占太多的地方。而它出生的土地,总是黑黑的,这是它的产床。黑色总是令人感动,好像泪水盈满了土地的眼眶。草是绿色的火,在风和雨水里扩展。一丛、一丛的,它们在不觉中连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辞典里,没有自杀、颓唐、孤独、清高这些词语,它们尽最大的努力活着,日日夜夜。长长的绿袖子密密麻麻地写着:生长。

青草出生的土地,散发着草的汗香。

惠特曼说,草“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它的意思乃是:在宽广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都一样发芽,在黑人和白人中都一样生长”。面对着草,能体会出谦卑的力量、贫贱的力量、民主的力量。这些观念像草一样,在静默中,分分秒秒都在生长。

“现在,它对于我,好像是坟墓上未曾修剪的美丽的头发。”(惠特曼)我想起齐白石在晚年也说过:让我的坟头青草茂盛。这句话同样是一句诗。他们——这些洞悉人生的艺术大师,都穿越了生死之门,看到了草的生生不息。坟上青草,是生与死的美丽的结合。齐白石宁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墓边的绿意绵绵,而把死已然忘记了。如惠特曼说的“这最小的幼芽显示出实际上并无所谓死,……生一出现,死就不复存在了”。

惠特曼的诗中无数次出现过草,而且他的“话语像草一样朴实”。在他笔下,在密西西比、棉田黑奴、巴门诺克、精神、流动、气慨这些汹涌的词汇中,有蓬勃的草叶长出来,缠绕着这些词,如同花环,散发芳香。

草暴动了

对春天,阿斯汗说“草暴动了”。

我当即对他刮目相看,说:“你说得挺好。咋想起‘暴动’这个词了?”

阿氏显见没有批评家的诠释才华,说“你看,这不是,哪都是草,包围咱们了。”

草包围咱们了,说得好。我对敝外甥进行鼓励,说:“你呀,好好念书,长大……”

“咦?”阿斯汗从地下拣起一个瓶盖,大声说“这是雪碧的盖。”

我的表扬连头还没开呢,不说也罢。对儿童,在许多情况下,赞扬都不如雪碧的盖更有价值。我们穿过火花路,再往前就是煤厂,顺墙根一直走,就直接上南山了。

到处都是草,草不择地而生。在人们看来是肮脏的墙角,草伸出干净的叶子。如果没有人的践踏,没有水泥和沥青路面的遮蔽,草会长满所有的土地,像练字的人不放过纸上的每一块空隙。草爱热闹,是群居的生物。它们相互拉扯着袖子与衣襟,挤满了土地。

草的突然出现,好像让人相信一个道理,什么道理?不一定能说清楚,大约是在我们看来无生气的大地上,始终流动着数不清的生命。在我看来,冰雪没有把草冻死是一件奇怪的事,也是让人感动的事。这里面的道理不是斗争,而是和谐。大自然是最为高明的精算师,在妥协和激进中让所有的生灵都有一个位置。

草暴动了,这是阿斯汗对春天的一种比较吓人的说法。看到草和树上懒洋洋的杏花,我觉得春天也暴动了。如果看到开河的江水,冰块汹涌而下,更能体会“暴动”的力量。

在春天,还有什么没暴动?昨天我甚至看到了一只蝴蝶,它像一位初愈的病人,在灌木中软弱地飞舞。

说来说去,是说人对春天不能无动于衷;面对着草——上天在一夜之间送来的如此众多的礼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想说却说不出阿斯汗那种别致的话——草暴动了。小孩真敢说。

草籽坐上风的透明火车

我常常留意城里的荒草,管这些草叫流浪草或自由草亦未尝不可。它们两三株、四五株或一株长在你想象不到的任何地方,如楼顶。草需要多少株长在一起,取决于它们脚下占有多少泥土。

荒草长在居民楼墙跟,长在车库的檐下,长在街道红的、灰的地砖的缝隙里,长在雨搭上面。广场水泥板的凹槽,如果被风刮进一些土,又下一点雨的话,就有草,当然是荒草,也叫野草。步行商业街游人稠密,人把街踩得溜平,但踩不死荒草。草从座椅下面、垃圾箱边上长出来。威严如政府的院子里也有野草,这种地方,流民进不来,荒草进得来。政府院子里栽着花钱买来的体制内草,像穿塑料制服的学生。体制草的任务是排队,碧绿和身高一致。有人给它们浇水施肥但没自由。跟这些尤物比,荒草太寒伧了,虽然也绿,但色泽暗淡,且衣袖太长,像卖唱的艺人伸出手来。但荒草有本事呆在它们喜欢呆的一切地方,尽享逍遥。我从食堂六楼往北看,看到一个神秘的院子,楼顶立着白底红字的牌子,一牌一字,写着“政治可靠、严守纪律”等训令。院子里看不到人,楼顶长满了荒草,我替这些草高兴,没人打扰它们,就像替公安部院里的野猫高兴。该部到了午饭时分,特别在第一拨吃完饭的人走出饭堂后,野猫漫不经心地围拢来。这时,有人把从食堂带出的食物谦恭地放在猫前——鸡腿、牛肉或其它。野猫毫无感恩之心,低头嗅一嗅,吃或不吃,也不抬头看这些警察的官职。公安部院子大,草木茂密,还有一座受保护的王府,猫在此尽情飞窜攀爬,打斗恋爱。也有人带猫粮放进树下的塑料碗里,野猫冬夏饿不着。

荒草比野猫幸福——这是我的看法。草不需要吃什么,自给自足。天下的生物,大凡需要张嘴吃什么就陷入被动,必用全身的力量去喂这张嘴。人或动物活得难,难就难在有嘴,因为嘴下面接着胃和肠子,是无底洞。谁不吃?不吃长牙干啥?荒草自给自足,不仰他人鼻息及一切事物鼻息。它的粮食来自阳光和一点点水。草用自己的衣服或者叫袖子就把饭做熟了。阳光普照万物,照在石头上,照在大楼上,地上有狗屎就照在狗屎上。阳光无偏私地照在大地每一寸地方,只有植物捧起阳光把它变成了饭,这个能耐是大能耐。上帝让草活,给予它这一套能耐。随你践踏、随你轻蔑,荒草不以为然,它有能耐还比人经活。而且——这一点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从阳光中合成的营养吃起来有多么甘美,如果不是,植物怎么会开出那么好看的花呢?人吃什么猪蹄子、鸭脖子,啥都吃而脸上屁花都开不出,吃花也开不了花。人跟草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荒草在大街转角、在废弃的工厂、在“政治可靠”的院子里、在无人认领的自行车中间、在广场和楼顶上迎接日出,它们眯眼看东方射出微弱的光,这些光难以置信地扩张泛滥,照红了广大天空。太阳又来了,它每一天都没爽约,给荒草带来了粮食和点心,带来驱寒的火炉。太阳实为全自动与多功能的供应站,此时荒草比谁都高兴。没见过哪个人因为太阳升起来而高兴,草天天为这事高兴。荒草散在各处,它们不孤单。脚下哪管只有一寸泥土,对草也是大地。荒草把脚伸进土里,掏出水来。土是贮水罐,存一次雨水够喝一个月。当一株荒草有什么不好吗?它不知什么叫做“不好”。它们看天空的月亮如剪纸,风没有眼睛,常在墙上撞昏过去。跟荒草一样自由的还有小鸟。

对啦,是风和小鸟把荒草带到了城里。风仁慈,它不愿让草在乡下呆一辈子。草籽坐上了风的透明火车进城,相中哪儿就在哪儿落户。小鸟吃草籽,没消化的草籽随鸟粪遗留各地。鸟噙着草籽准备下咽时,会因为一件事突然起飞、突然鸣唱,把草籽遗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里成了荒草的产床,它的家。

干草把夏夜的故事又讲一遍

干草堆积在仓房,像瓷器沉静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这里呼吸、低语,气味微甜而遥远。

干草通过回忆把泥土、河流与夏夜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既干净,又质朴,而它自己惯常发出这么一种甜味。像小米一样浅黄的干草,露出金子把闪亮褪去的黄色,如高级丝绸的质地。它发出的芳香,比青草隐逸。

我喜欢躺在仓房的干草上,架着二郎腿,想各种奇怪的事情。干草在身体下面发出响动,比纸好听。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面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飒飒起舞,开过上百朵的花儿。

可是在夏季,闻不到青草准确的味道——河水、羊粪甚至蛙鸣都混入空气之中,青草的气味成了细小的呼喊。而这里,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淡黄色富有光泽的和声,还有弦乐。一丝丝不绝如缕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独语。

从仓房木板的缝隙向外看。现在是初冬,雪在低洼处晾晒衣裳,庄稼被收走了,谷茬划出长长的垅线;天变得浅蓝,像被晒了一个夏天,有些脱色;狗在没有庄稼的地里慌慌张张地跑,追逐落在树上的乌鸦;白雾只有脚踝那么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仓房很暖,虽然以后就会冷了。放上一张床,加上煤油灯、猎枪和一本辞典,就能安度悠闲的日子。仓门半开,看日影一点点拉长,门口的猫望着远处犹疑不决。慢慢地,干草的气味钻进衣服和人的身体里,让人清爽健壮、咳嗽响亮;肺里的废气都被干草撵跑,脸色因此红润。

我想象,舅舅仓房的干草里藏着一本日记,记着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烟被土匪抢走,村里的某某实为某某的私生子。而后从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枪,克虏伯所造,已经锈了,还有湖绉手帕裹着的一绺女人的头发,以及地图、鼻烟壶和掏耳勺;把仓房的门用力一关,上面掉下一函王爷清朝呈蒙藏院的密札。

然而,这多不可能。干草是昭日格图舅舅和我芟割的,还有朝鲁。我们在西洼地芟草的时候,马车一侧的轱辘陷进田鼠洞里,翻了,使朝鲁的脑袋缝了6针。在放干草之前,仓房堆着铁犁、马鞍和朝鲁结婚用的组合家具。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沦村住了一个秋天。

之字蛇行

五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我骑车去辽宁大学操场跑步,没按惯常路线走,转道从礼堂那边绕行。接近篮球场时,看到方形草坪上,草叶闪闪发光,马兰在树墙外悄悄开放蓝花。老校工在剪树。

草坪的草是咱们说的进口品种,娇嫩翠绿如染织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处在于草们在风的驱赶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长柔韧,色泽是画家笔下才有的晶莹的浅绿,而草叶背面在绿中衬一抹银灰。透明的风在这里和草开展欢愉的游戏。有时草叶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时像波纹一圈圈荡开,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体育场上的观众臂膀相牵此起而彼伏的场面。面对这些美丽不知疲倦的草叶,你尽可以想象它们在骑马、哗变、演习八卦掌(团体项目)与诺曼低登陆。谁知“风吹草动”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动的演示。这与我在草原和乡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后者是民众,这边是草舞蹈团。我甚至想冒着挨骂的危险说:“还是外国的草好啊!”或“还是外国劳动人民的草好!”

此时是下午,天边摆满五月的白云。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没有出来,楼角上的广播喇叭里传出学生播发的知识稿件——海洋资源远远多于陆地资源。与“草舞蹈团”隔一道树墙的是一排马兰,开着淡蓝的花。它们像一群蹑足而走的乡村姑娘,十七八岁,想引人注意又怕异样的目光。我忽地想起萧娴笔下的兰花,也是这样轻盈淡雅。此画是一本杂志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缝的门板上挡风。我为想起这幅画以及萧娴的名字而惊讶。在都市里,一个人被裹胁于车马人流之间,偶尔脱身却见马兰花静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东奔西走。我蹲下,专注于花草。老校工环臂持大铁剪“嗒嗒”开合,然后俯察,如理发师侧首找寻那人头上杂毛。我恍然,马兰花、老校工弯腰的姿态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让人屏息而视的画面。在平静的生活中,天地间会突然出现美不可言的胜境。我庆幸看到了它。

苏 斌-《诞生之境-故乡的春天》 230×230cm 布面油画 2012

这时,老校工回头看我,汗里的盐使他眼角眯着,表情似有不悦。一人站在另一劳动者身后无理由地观望,当然令人不悦。其实我想多看一会儿。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丽的草和马兰都是他的。日常景色在朴素的外表下会突然爆裂内里的美,明灿高扬。与之遭逢已经很难,而遭逢之后无法勾留是另一无奈。人们跋山涉水去拜谒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嵋时,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摄人魂魄的美?美像闪电一样,不可能总是出现。它的出现,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风与雨的交关组合,像盛妆的大师出现在舞台上。而多数人在泰山峨嵋所遇,仅是一场没有演出的空寂剧场而已。

有人说,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只在某年某月的几天,至多一个星期便寂落了。人们娶来的妻子,多数已经不包含这几天了。如同花朵在空谷里的绽放,它的美属于神,而非男人或女人。

青草望星星

青草离星辰仿佛太遥远,仿佛没关系,而我觉得它们是天生的伴侣,就像藏在岩石里的黄金跟太阳是伴侣,风跟水波纹是伴侣,钟声和融化的积雪是伴侣。青草和它身边的草只是邻居,它的目光在远方。每天夜里,青草举起双手仰望,看见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蓝的帏幕后面。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青草以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同亮是天上有树的圆窗。天与地相隔一层透明的水,白云是日夜不息的楼舫。

青草在夜里发出芳香。所谓芳香只是对人类的嗅觉而言,用更高级的解码器解码,草香还是一种声音,或者叫语言。这些话语如同多轨混录的唱片,记录了草的歌声。青草的歌声节奏明快,伴奏乐队是弦乐而非弹拨乐,衬托草叶的童声。在天空的乐队里,星辰也发出童声。星辰的声音像河水冲击水晶铃铛,像花瓣被冻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遥远,青草歌唱遥远,遥远和永远在夜空相遇。遥远能让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遥远相关的歌声都潜伏着美,也有忧伤。忧伤像花朵,一边零落一边开放,伤感却不绝望。岁月不许美占有太多的时光,也不许一人一物、一花一叶、一晨一夕独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轮流坐庄。青草在夜里跟星辰相会,它们不觉得彼此有多远。在牧区,夜里到外面看星星,看一会儿就觉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来越大,甚至会砸在自己身上。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贞,它们以玩为主,以蹦跳、到河里洗澡为工作。青草只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来到了面前,嘻嘻哈哈。它们讲述只有青草和星辰才能听得懂的笑话。一株草拿两只碗找月亮借水,月亮只给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变成了两碗水,因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试夜视力,看谁先发现睡觉的松鼠把那只耳朵贴在树枝上。天际泛白,星星一跃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来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拢之前钻进它的大氅里,星星是大氅里的钻石,随夜回家。青草的家在土里,它没有大氅。青草无眠,夜里凝视星辰。白昼遥望云朵,唱各种歌。青草充沛的精力来自阳光的能量,人吃粮食吃的也是贮存在植物种子里的阳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人把草称为小草,实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虫害,草遭碾压不死,草无须播种年年复生。草的歌声广阔,可惜人类的耳朵没有闻听草之歌声的解码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亲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有很多。

山羊被风掀起胡子

早上,山坡上的青草刚刚醒来,张着晶莹的眼睛向四外瞭望。山下的小河拐弯流过去,好像故意不肯走一条直路,我外甥阿斯汗小时候,如果在路边发现一个坑,大喜,一定从坑上纵身跨越才称心如意,小河跟儿童差不多。早上的河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白云在河心庄重地移动。河岸的青草纷纷探过头来观看云影。

在微风没有吹来之前,青草上的露珠是它们的眼睛。山坡上,常有鸟儿飞过来,像抢什么东西,不到一秒钟又飞走。鸟儿落下时,翅膀向前兜拢。如放出降落伞增加阻力,像小扇子一样打开的翅羽精巧分明。

青草像站队,又像散开;像漫步,又像等待。看到青草,我想到的另一个词是寂静。没有河水流动,没有树叶喧哗,草的一生处于寂静中。或者说,没有哪一种生物像青草这样度过寂静的一生。它们出生不叫喊,死亡也不叫喊,在缄默中保管着青草的秘密。没有什么地方没有青草。在一个开窗又不住人的房间,地板的缝隙都会长出青草。楼顶上,隆隆驶开火车的铁轨的中间,都有青草的身影。草是最会串门的人。只可惜书页里长不出青草,我最喜欢的三部诗集——惠特曼《草叶集》、杜甫诗选、希梅内斯《小银和我》也没长出青草,这些诗集的每一页,实说都应长出青草,开放戒指大小的鲜花。像豆芽那样从书页里钻出。

说到花,青草的花像青草一样朴素。把小黄花送到鼻子底下,闻到一股苦味。牵牛花不分瓣,它们的花不仅像喇叭,还像裙子穿倒了。或者说穿粉裙子、紫裙子的精灵一头栽进花里。

我在青海湖的山坡上见到一只山羊,兀自站立,被风掀起胡子。那时候,我觉得青草是它脚下的臣民,山羊仿佛领着无数青草跋涉至此,下一步的任务是领它们渡湖。山羊表情静穆,它如果想的不是渡湖的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它长时间思考呢?机关造公文的人爱说一个词叫“观点”,它在考虑什么观点呢?

青草让山坡的线条柔和,山的所有的坡度都被青草包裹得如在眼前。从山顶背后露出的云团像是从青草里冒出来的。而野花如奔跑。在我记忆中,穿裙子的小女孩都喜欢奔跑,裙子上的花太漂亮,不跑腿不得劲。野花的花瓣在风中俯仰摇摆,像笑得直不起腰。而青草如山羊一样静穆地看野花笑。天最热的中午,蚂蚱如触电一般蹦远。我研究过蚂蚱,它的后足比四只前足长十多倍,中间折叠。谁长这样的腿都没法走路,只能蹦。蚂蚱动作的突兀给人感觉它没脑子,细看它脑袋挺大,方型。这种脸型适合戴黑框眼镜。

葡萄牙诗人Ramos Rosa,我译之为罗萨。他有诗云“我所认识的天使伫立在青草和寂静之中”。这个诗好,更有趣在他说“我所认识的天使”,可见每个人认识的天使都不一样。

有钱人认识的天使在银行,官员认识的天使是大官。实话说,我没见过长翅膀从天空飞下的天使,以后也许会见到。但如果把天使这个词稍微泛化一些,天使太多了。我家房后有一家房子五颜六色的托儿所。九点钟,刚会走路的幼儿出来做操,他们手拉着前面小朋友的衣襟,齐步走、向左转、神态宛然。我视为天使下凡。这些天使会跌跌跌撞撞,会摔倒哭鼻子马上又笑了,会太兴奋太胆怯,会向栅栏外围观的人群投来哀怜一瞥。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在这里工作的阿姨们会青春永驻,会长生不老。单是摸摸这些孩子的小手,我心里就感到幸福。小鸟儿也是天使,从这个树杈飞到另一个树杈,距离虽不远,也并非人类所能企及。齐白石画的小鸡雏怒气冲冲地抢蚯蚓,也是天使所为。齐白石的晚年,心里住满了天使。天使说到底,就是美嘛。白石最爱美。他说“坏东西不能在我笔下活着”。他觉得他泄露了造化的秘密,既得意,又恐折寿。他说:“故夺鬼神之工”,喜欢被人称为夺山翁,又自称借山翁。山即是天工鬼神造化,齐白石坚决相信:“丹青胜天工”。他说“画荷,雨气从十指出”。又说“大家作画,胸中先有所见之物,下笔有神。匠家作画,专事前人纸本,所画非所见”。如今的画家,有几个见过自己所画的东西?对照片画的都是少数,更多的人在对别人的画作摹写,画虎啊、山啊、松之类,得不到天工之助,心里也住不下天使。白石说,他观察鸡的时间比画鸡多百倍。

罗萨所认识的天使在青草与寂静之中。寂静中的大自然千变万化,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重复。日本的临终关怀护士大津秀一记录了1000例患者的临终遗憾,述说自己一生没做并为之后悔的事情。包括没去过想去的地方旅行,没看到孩子结婚,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却没忏悔等等。大津秀一归纳总结的事情一共25项,都在自己与人际关系范围,而没涉及大自然。我以为,没和大自然亲近是人生至为遗憾的事,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生命虚度了。大自然有美、有爱,有和谐的秩序,还有罗曼斯·罗萨所说的天使。我过去在文章中引用过一句话,在这里再引用一下——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

往它们脸上吹气

沈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经是11月末了。人们换上羽绒服,小心翼翼地在冰雪路面上滑行,一如狐步。这时,草们——包括散草和草坪里优雅的洋草,都埋在大雪里。再见到你们,要到明年春天了,我对草说。

有时候,阳光也有充分的幽默感。今天,也就是雪后的第三天,阳光大力而出,何止于暖意融融,它们鼓足了马力倾泄在雪上。仿佛太阳不想过冬天了,冬天没意思。雪只好大忙,一层层塌陷着,安排小沟小渠把水流出去。屋檐滴滴哒哒。大街变为醒目的黑色,人们抱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肮脏的冰激凌式的雪泥里,上班或干其它什么。

苏 斌-《如是而居-7号》 150×200cm 布面油画 2012

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象——

草们苏醒过来。它们刚要被冻死,就被阳光大佬抢救过来。或者说,它们在雪被窝里才作了一个梦,被刺眼的阳光吵醒了。我看到,草的腰身比夏天还挺拔,叶片湿漉漉的,好像孩子们破啼为笑时睫毛挂的泪花。

大雪刚来,土地原本没有冻透,还在呼吸,为草暖脚,往它们脸上吹气。那么雪一融化,就像在游戏中你把一个藏着许多孩子的被单突然掀开,它们笑着喧哗而出。大摇大摆地走在屋檐下面,砖垛旁和高尚的草坪上。

原来,我一直感受到草的谦卑。草在此刻却傲慢而美丽,像身上挂着许多珠宝跳舞的康巴汉子。

最主要的——我觉得草们,至少是我家屋檐下的草——像我一样愚蠢,它们以为春天来了。它们仪态的娇羞与慵倦,和春天时分一模一样。我指着手上的日历表告诉它们,有没有搞错,还没到12月,怎么会是春天?草,要不怎么说它们是草呢,根本不理我,以为春天到了。

你听到河水的声音了吗?

你看到大雁的身影了吗?

我还是很感动。我觉得我对自己的生命的看法没有像草那样珍惜与天真。能活就活,每天或者说每个小时都旺盛着。死根本不会是生的敌人。那几天,沈阳真是美丽极了,在未化的白雪之间,一丛丛草叶像水洼一样捧着鲜绿。而我,骑自行车吹着口哨检阅了所有的草,穿行在它们的梦境里面。

列车自头顶呼啸

坐火车看车外风景,风景是“嗖嗖”而过的电线杆子、缓慢移动的庄稼地,还有连绵的、相貌类似的群山。

车停的时候,人们下车看车站、月台的钟和上下车的人流。

有没有人看铁轨?除了铁路工人之外,没人看铁轨,也没人注意到铁轨中间的草。

一个车站,十几条铁轨闪亮甚至交错延伸到远方。在站台,我看到铁轨中间怡然生长的野草。

野草长在灰色混凝土的枕木中间。它们在累累碎石中长出来,让不自然的铁路添了一些自然的气息。

此后,我常站在火车车厢的门口朝外看铁轨间的草。行驶中,若遇相临的铁轨,低头看,当然看不到草,路轨白花花的掠过。

山野的铁轨间长着野草。草,甚至长在城里楼顶水泥的裂缝中。我还见过木制电线杆裂缝中长出的草,它们像顽皮的儿童做捉迷藏的游戏,说“你不知道我藏在哪儿。”草还是被我看到了。

铁轨中间的草,假如有一株是我,我断然不敢长在那里。钢铁的怪兽日夜从头顶掠过,吓死了,更不要说生长。

而这些草——如我在车站看到的——与别的地方的草一样的舒展安然,并没有缩紧身子或躲在石块下面不敢出头。

它们比山野的草更胆大,更耐喧嚣。

环境没办法挑选。

风把草籽带到这里。它们也面临二选一,要么死掉,要么活在这里。

活,是覆盖所有道理的大道理,是前提,是后果,是话语权,是青山和柴禾,是太阳照样升起,是晚上脱在床下的鞋第二天还能穿上,是朝夕相处,是一张无论多老都健康的脸。

诸如种种,全胜过“音容宛在”。

至于怎么活,是自己的事。把铁轨的草栽到盆里就好吗?这要问草。

那些铁轨中间的草,我看到有细长的瞿麦、蓬勃的花草,夏季开黄花。还有紫苑以及地榆。我揣想,它们仰视着列车自头顶呼啸,甚至会得意,你走你的,我长我的。列车带来的机油味和冷风只为短暂一瞬,更多的是阳光,夜晚满天星斗。

这是一丛丛骄傲的生灵,在铁轨中间安家,比走铁轨的儿童更骄傲。都说火车风驰电掣,它们轮下其实还有娇嫩的草。

草在铁轨间摇动身子,像嘲笑所有的怯懦。

弱小的种子承载了最大的梦想

“离乡”这个词有一点悲怆,这只是诗人渲染的结果。看那些年轻人离乡闯荡,哪一个不是神气豪迈?在乡间,白金色的蒲公英种子举着梦想,比其它种子更想飙飞。有一次,我蹲下看一株蒲公英,鲁迅《呐喊·自序》里的一句话不召自来:“去异地,寻别样的生活”。我把这话对它小声说了一遍,像孙大圣一样“扑”地将其吹散。我的肺活量太小,蒲公英本想乘大风越过高山丛林去更远的地方。我吹出的距离,离它的出生地只有几步,耽误了它们的前程。

蒲公英如能听懂鲁迅的话,全体拍手赞成。它们是精灵,是活的动画元素,是梦想家。为什么不去异地呢?他乡必有更好的景致。说起理想,我免不了想起蒲公英。想,这些伞兵们的理想最饱满,比人虔诚。走在秋天的大地上,见到没有飞散的蒲公英绒球,我忍不住碰一下,让它飞扬。

蒲公英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到鸟落下、人走近、羊群过来,心里盼人鸟羊把它们带到远方,至少从枝头落到大地。蒲公英说不出话,说出来不外是这类呼喊。余华小说名为《在细雨中呼喊》,这也是伯格曼一部电影的名字。但蒲公英在细雨里什么也喊不出来,绒伞被打湿了;在风中也不必喊,风已带它们浪迹天涯。

鲁迅的近世祖周至是明朝大臣,他家辈辈有人在朝廷做官。到了其父这辈,家道中落,周家人开始尝到穷困和屈辱的滋味。鲁迅比蒲公英想飞得更远。民国初年的剧变形成生民大迁移,青年知识分子“去异地,寻别样的生活”的首选是留洋。赴欧美是远程,渡东瀛为近路。那时的中国,不知有多少人像蒲公英的种子飘扬过海,有人委落成泥,有人生为乔木。

我小时候,我爸订的《解放军文艺》每期封二都刊登一幅美术作品,印象深的,有潘鹤的雕塑《艰苦岁月》,一个小红军趴老红军膝上听他吹笛;一幅是吴凡的套色木刻《蒲公英》,乡村小女孩吹蒲公英;还有一幅作品是古元的版画《早春》,表现树梢似有若无的春色。那时不懂雕塑、木刻,只知其为图。这三幅图让我感到美可以钻进人心里,永远忘不了。吴凡的《蒲公英》最能让人想到远方。

蒲公英的种子弱小,所有的种子都弱小,但偏偏是弱小的种子承载了最大的梦想。松树和柏树的种子都小,谁知道它们会长得那么高大。人间经历几百年光阴还活着的生命体只有树。有的树经历了唐、宋、元、明、清活到今天。没人知道松柏的种子来自什么地方,就像不知道蒲公英上一代、上上一代来自何方。

爱传说

我去邮局取包裹,在门口见一年轻女子从出租车下来,手里端一盆花,端不动。一般人都端不动稍大的花盆,为啥?花叶蓬张,不便近体。手伸着,肌肉力量不够。我帮她端花,进邮局。

她喊:邮花!

邮局的人笑了,说邮不了。

她不高兴,说:我不要了,扔你们这儿。

邮局人说:别放这儿,你拿回去。

她说:我拿不动,放你们这儿吧,寄存。

邮局人:我们不寄存。在这儿养着也行,不承担责任。

年轻女子说:行,你们窗台那么多花,不在乎这一盆。她用目光在人群中找到我,说:我看你这个人挺老实,帮我打个电话。

她从衣袋里翻出揉皱的纸团,打开,说:号,看清没?让他取。

我用老实的语气问她:跟他说什么?您姓名?

她答:一个字,取!别的啥也别说。说完,挺胸“噔噔”走了。

我把花放在黑大理石的宽边窗台上。揣摩这盆花。叶子如橡皮树叶,有蜡质,叶中脉延伸一段卷须,发育成囊。这是什么花呢?囊垂如小瓶子,绿皮,带红筋。

我按她给的号码打电话,一个小伙儿接听。我说你到×街×邮局窗台取花,花不知叫什么名,有囊。他提出问题且语气粗鲁,取花干啥?什么囊?你谁呀?我按女子所嘱,啥都没说。

回家睡一觉醒来,想起我儿时读的彩色连环画里有这种花,叫猪……什么?花囊有蜜腺,吸引小虫爬入,盖子关上。消化液把虫消化了。对,叫猪笼草。

电话响。取花的小伙儿在邮局打的,请我去一趟。我说花什么样,他说花找到了,对我有话说。

我老老实实去了邮局,见猪笼草边立一壮硕小伙儿,脸胖肚圆。他问,这是什么花?

我说一遍。

听完,他不爽:把我当虫儿消化了?花我不要了。

还是女子说的“啥也别说”对,说了就不对。小伙儿走了,我也走。才出门被邮局的人拽住:这盆花有白粉病,你拿走。

我……成什么人了?传话、搬花。我把花盆抗肩上回家,这时街上又有人问:这是啥花?

我“啥也没说”。

他30多岁,自问自答:猪笼草,原产印度,著名食肉植物。多钱买的?

我摆手。

卖给我吧?

摆手。

大哥求你了,多少钱都行。我属猪,老婆属龙,多合适。多钱?

摆手。

他拦我:今天是情人节。卖我吧!

情人节?我说呢。说:你端走吧,不要钱。

这人用咯肢窝夹着花盆飞走,怕我后悔。

没几分钟,壮硕小伙儿赶来:我花呢?人家说猪代表发财,瓶代表平安。我花呢?

我指前边那人:他抢走了。

小伙儿追他,那人上出租车,小伙儿在路边拦另一辆车追他。

晚上,我跟媳妇说此事,她点评,曰:现在的人呐,爱的不是人,是迷信传说。还情人节,哪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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