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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外一篇)

2014-08-06马金莲

长江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干菜浆水洋芋

马金莲

羞脸鬼,羞脸鬼,端个瓦盆要浆水。

这是我们编的顺口溜儿。

快做晚饭的时候,二奶奶来了。她个子小腿短,走路慢悠悠的,微微撇着脚。她的鞋永远是不会穿起来的,不管是烂鞋还是刚上脚的新鞋,她一律将后跟踏倒,像拖鞋一样趿拉着,奇怪的是她这个样子走路,竟然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只猫儿在轻轻走过。我也曾将自己的鞋子故意踩倒试过,一迈步鞋子在脚后跟上拍打着,呱嗒呱嗒作响。有一回她脱了鞋坐在我们家炕上和我妈说话,我趁机穿了她的鞋走路,还是呱嗒呱嗒响,像一个饶舌的妇女跟在脚后聒噪。可见二奶奶她这穿鞋走路已经练出了境界,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她还会在裤脚上挂一根乱线头,要么是几点碎草屑儿,这一路轻飘飘拖拉拉来了,身后跟着最小的女儿玲子,像一个小尾巴长长拖着。

二奶奶来了还会有什么事儿呢,肯定是来借东西了。我们的目光习惯性地去看她腋下,看见一个瓦盆夹在那里。这就对了,又要浆水来了。

我们的浆水卧在一口大缸里。

秋天萝卜挖回来后,将叶子全部切下来,捡好的串起来晒干菜,为以后卧浆水埋下伏笔。

总是奶奶在做这些事情。

一个头戴白帽的老奶奶,坐在一大片绿叶丛中,用一个冰草绳子串菜叶。这种绳子必须用冰草拧,最好是连根带叶拔起来的那种冰草,韧劲大,才能承载一大串菜叶的重量。

冰草很常见,只要有黄土的地方它们就会生长,无孔不入,顽强不屈。

奶奶自己拔一抱冰草,拧出两根绳子,后面不用她再忙活了,我和姐姐早就跟在她身后也各自拔了一大抱冰草,抱回来坐在萝卜上搓绳子。冰草绳子很好搓,我们一会儿工夫就搓出一根给奶奶。奶奶将萝卜叶子一把一把整理好,放在草绳上将草绳打一个结,一大把菜叶被草绳拦腰捆住了。再整理一把,再打结。工夫不大,身边堆出一大串串起来的绿叶。深绿的萝卜叶,草绿的冰草绳,一堆绿色还在不断膨胀。奶奶两手沾满了绿汁,站起来,提着草绳一头抖一抖,索拉拉提起了一大串,这种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很沉,母亲过来帮忙,和奶奶抬着菜叶子搭到了早就准备好的木架子上。架子很简单,是两个巨大的长条板凳上支一根扁圆的木棍子。自然,这棍子是榆木的,结实。

半个下午,母亲把所有的萝卜叶子切下来,将萝卜运进后面窑里储藏起来。奶奶也串了十几串萝卜叶的干菜。其实还没有干呢,但是我们已经将它们叫干菜了。好像这些绿叶一上绳子就和散堆在地的叶子不一样了,有了特别的意思。

奶奶还要串,母亲喊够了够了,多了咋吃得光呢?

奶奶小声反驳说你们年轻人就爱偷懒,怕麻烦!我们多多地串点,到了冬天卧一大缸酸菜,看你们咋吃呢!奶奶的口气是肯定的,那意思就是你们想咋吃就咋吃,由着性子吃,没人会给你限量。

秋风干爽,艳阳高照,萝卜叶子很快就干了,比原来萎缩了很多。奶奶一串一串取下来挂到后窑墙上的木橛子上去。

我们宽大高深一直寂寞的后窑顿时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显得很富足。墙上的干菜串子一串挨着一串。地上堆着农具和一些很破旧但还是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本来木橛子上还留着几串去年的老干菜,对比之下,老干菜更像是一串串破抹布。上面落了尘土吧,在窑洞墙上吊死鬼一样挂了一年吧,总之是面目陈旧得让人伤心。我过去摸一摸,拽一下,干爽枯衰的叶子顿时碎了,化为粉屑,扑簌簌往下落。手碰到一片,就碎一片。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枝干挂在那里,光秃秃,孤零零。空气都变浑浊了,有点呛人,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从尘屑团里抬起头来喊,奶奶,这还是我们去年挂的那些干菜吗?咋老成了这个样子?奶奶很忙,不回答我,我也没十分渴望她回答。因为我记得十分清楚,这些干菜除了我们去年此时挂上去,难道还会自己冒出来吗?

木橛子数目有限,要挂下所有的干菜明显有困难。奶奶歪着头想,像一个贪玩的孩子面对着一道不确定答案的选择题。她终于下了决心,动手往下取旧菜,取一串旧的,挂一串新的,一番新陈更替后,所有的木橛子上挂满了新鲜的干菜。

旧干菜串子被堆积在门口,一串一串死尸一样仓皇地躺着,奶奶看着它们有点作难,扔吧,舍不得;再收起来?没地方放了嘛。这取舍真是成了一道难题,横在那里把奶奶挡住了,去年的时候她用双手把它们一片一片择出,一束一束捆扎起来,现在又由她的手来扔掉,好像在叫她扔掉一些贵重的东西一样作难。

我用脚踢着干菜串子。它们实在太陈旧了,好像叶面在失去水分的过程中,颜色也跟着蒸发、褪掉了。

奶奶弯腰把它们提起来,我看着她提了两串不怎么重,就也过去试着往起提,它比我的身高还长,干枯的菜叶子轻飘飘的,一串干菜很轻易就被提起老高。我吓了一跳,垫着脚尖再往高提,还是那么轻。当初那些重量都哪儿去了呢?刚串起来的菜叶子奶奶一个人拿不动一串;现在奶奶提了三串还不重,又往左手里再增加了一串。

奶奶叹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说:拿去给牛吃吧。我们就真的放进了牛槽里。

新鲜的菜叶子挂在木橛子上,一天天变干,终究也会变成去年一样的干枯吧。就像我有一天终将会长成奶奶一样的衰老。时间是一把刀子,悬在头顶上,一直一直地削切着我们的生命,虽然这刀子隐藏得很深,可是它削砍的结果确确实实摆在每一个人面前。

有一天,家里没酸菜了。不等我母亲动手,奶奶已经坐不住了,她先换了一个大水,坐在炕上梳了头,就去沟里担水了。头发没干,把帽子湿了,裹在帽子外面的手巾也透出一坨子湿痕。她顾不上管,小跑着去担水。奶奶一辈子都是跑着干活的,好像不抓紧干,活儿就会自己消失了一样。所以得尽快地干,干完了才能坐下歇缓。

腾缸是一件麻烦事。水缸自然好清理,把残余的水舀出来,拿净抹布擦了缸底,再舀一马勺清水冲一冲就成了。麻烦的是另一口缸。那是专门装浆水的缸。吃到最后,酸菜捞完了,缸底里残留着最后一点浆水,里面飘满了白花。奶奶趴在缸沿上看一下,吸一口凉气,先去后窑里取来两串干菜。秋后挂的干菜,已经泛出旧色来了。混杂在菜叶中的偶尔残留下的萝卜头的白顶儿也干了,一片一片,抽搐收缩得像老人的脸,皱纹里落满了尘土。奶奶坐在门槛上往下解冰草绳,当时那么新鲜的冰草也枯旧了,黄黄的,松垮垮的。很快就解下来了。堆在地上,像一团解剖的肉,再也回不到当初赖以生长的骨架上去。锅里水开了,奶奶动作节奏加快了,一边洗干菜,一边往开水锅里投。一会儿满满压了一锅。盖上大草锅盖,往灶膛里加紧烧火。endprint

奶奶一辈子没啥本事,针线茶饭没一样能拿得上台面的,只有这卧浆水是她的拿手活。我母亲那么能干的女人,可以包揽锅灶上所有吃吃喝喝的活儿,但是到了卧浆水的时候她自动退到一边去了。她很放心,不用进来看一眼,奶奶能顺利独自完成所有的工序。

水汽大起来了,从方圆升起,渐渐地包围了锅顶,直到地方完全包围了中央,形成一股很明显的合力,森白的气体打着旋儿离开热腾腾的草锅盖,扑向屋顶。大的檩子小的椽子交错、竹席泥巴凑合垒成的屋顶变得朦胧了,奶奶早就退尽了软柴,灶膛里架着几根硬木柴棍,火势也形成了合力,稀里哗啦笑着,像个瓜女子在傻笑。那口缸终究是要清洗的,奶奶忽然下了最大的决心,本来就有点下驼的脊背弯曲下去,用大马勺往出舀那些残余的浆水,倒在一个盆子里。刮干净缸底,用清水洗缸的底部和侧壁,将笨重粗黑的家伙扳斜了洗,里外都洗了。缸像一个蒙垢已久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个大水,同时那里外的衣裳也给换了,穿得一簇新,要不是缸沿上有一个豁口,它就是个刚买回来的新缸了。焕然一新的水缸边,那半盆子浆水的陈旧让我心里只翻跟头,浅灰色的表面上那层白惨惨的颜色和霉味,都是沉甸甸的。我赶紧把鼻子缩回来,奶奶,奶奶这就是我们天天都吃的浆水啊,咋这么难看?还臭烘烘的?

奶奶将灶火门口快要掉下来的木棍往里推一下,伸手赶苍蝇一样赶一下我:快耍去,这是剩下的一点缸底,才两天没吃就臭了!你那个懒婆子妈,就知道等着吃现成的,一缸的酸菜浆水吃光了,还等着我拾掇缸底哩——

伸右手在锅盖顶上甩几下,赶散了一团白汽,一把揭了锅,一团白得发黑的汽哗啦一声腾起来,奶奶消失了,被血盆大口吞没了。可是我不会喊人来救命,因为大口又把奶奶吐出来了。她的脸上挂了一层绿油油的水雾,她用大勺子翻搅一番,盖上盖子又开始烧火煮。大团水汽很快消散,只留下一股菜腥味不散,往黄土墙壁、椽子檩子和更细小的泥皮深处渗透,也钻进我的鼻子眼儿耳朵碗儿头发丝里来了。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根被煮得湿塌塌的干菜了。可我不走,绕着锅台打转。奶奶把缸底腾出的坏浆水端出去倒给老牛喝。

这会儿干菜煮好了,用铁笊篱大马勺搭出来泡进凉水里。黄得发白的菜叶在水里一泡,散开了,颜色慢慢变成了深绿。清水也跟着绿了。我瞅准一个白中泛绿的萝卜片儿去抓,凉水也被泡热了,烫手。我嗖地收回手,萝卜片儿夹在手心里,吹一吹,就往嘴里送。老萝卜的那种苦味儿被开水煮透过滤了,咬一口,柔韧劲道,熟得很好,一点不硬。闭上眼慢慢品尝,呵,像鸡爪子?像羊蹄筋?还是牛耳朵?

奶奶倒掉煮菜水,又烧一锅开水。然后蹲在地上捏菜里的水。捏出一疙瘩一疙瘩熟透的干菜叶子,垒放了半个案板。

我乐坏了,趴在案板边捡萝卜片儿吃,噌噌噌大嚼大咽。奶奶不骂,拉一把我胳膊,说:把菜弄脏了!我才不怕她呢,她从来不会打娃娃,连一巴掌都没有打过我。我把手伸进泡过菜的水里扑晃一下,捞出来,湿淋淋举着喊:看看,我洗手了。

奶奶顾不上理我,将菜疙瘩往那口腾出的大缸里投,我也抱一个菜蛋,从奶奶胳肢窝下钻过去,双手举着砸进了缸里。缸里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案板上渐渐地空了,缸里满上来,奶奶将那锅烧开又晾了一会儿的开水倒进去,再抓两把荞麦面,用长擀杖慢慢地搅散在缸里。清水浮上来,菜叶沉下去,面粉打散了,水不那么寡淡了。一层温暖的乳白冒着热乎乎的水泡儿浮在最上面。奶奶剥两根葱,不用切,囫囵个儿投进去。已经能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儿了。

下午的饭跟平常一样,洋芋面。但是那饭舀在碗里显得寡白寡白的,等吃进口里,更是寡淡。调一筷子盐,再调一筷子头辣椒。还是不香,饭嚼在口里一股面腥味,汤喝进嗓子眼里痒痒的,咽不下去。我们的饭量都比平时减少了,爷爷有点懊恼地质问奶奶,为啥把饭做成了这个味道?

奶奶胸有成竹地说,没浆水了嘛。爷爷一拍筷子,那就快卧一缸啊。没浆水还叫人咋吃这个饭?

奶奶还是不惊不慌,说:卧上了,晌会就卧上了。爷爷响亮地叹一口长气,无奈地端起碗来,继续往嘴里填碗底的那些饭。我们每一个人都无奈地刨拉着自己碗里的饭。爷爷都没话可说,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浆水就是这样,旧的吃完,到新的做成,有一个交替的等待的过程。这期间我们肯定有好几顿饭是缺失了浆水和酸菜的。因为我们只有一口卧浆水的缸,没有人提议再添一口进来。日子一直这么过着,浆水也一直是这样的卧法,这样的吃法。没人想过要改变它存在的形式,因为它太普通了,普通到我们总是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只有新旧交替这几天中,我们才感到了浆水在我们生活中是多么重要。它们就像家庭里的一个女人,这女人长相一般,挣不来大钱,养不了家,所以大家很容易忽略掉这个女人。忽然一天这女人没在家里,大家才发现这个家没有她真是不方便,饭谁做呢?脏衣服谁洗呢?鸡和狗饿得乱跳,窑洞门口的干柴和牛粪乱成了一团糟,这个家的细微的秩序完全混乱了。这一混乱的乾坤男人自己是无法扭转过来的。

第二天吃干粮的时候爷爷发了脾气,瞪着眼问奶奶咋没有酸菜?奶奶照旧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慢悠悠说:浆水昨天才卧上嘛,还没酸呢。女人生娃娃还都有个十月怀胎的过程呢,你急的啥?爷爷神情一呆,默默地吃一口咸菜,放下筷子,早饭就这么草草收了场。我们都没吃好,因为本来就单调的早饭中少了最重要的一项内容:拌酸菜。

晚饭时候奶奶不敢四平八稳地等待了,把我妈刚烧开的面汤舀一些,掺点凉开水,然后均匀地投进浆水缸里,再用长擀杖耐心地搅动,这一过程叫投浆水。

投浆水看着轻松,其实很累人的,奶奶双手撑着擀杖,像老渔翁在划动一艘沉甸甸的木船。渐渐的,热面汤被均匀地搅散到各个角落里,奶奶的鼻梁上挂了一层毛毛汗。

我说奶奶咱去旁人家要点浆水吧,没浆水的饭,甜死人了。

奶奶有点犹豫,要不要去呢?

其实要浆水是一个很可行的办法,二奶奶不是动不动就拿着瓦盆来我家里要浆水吗?奶奶每卧一大缸浆水,可以说都被我家和二奶奶家平分着吃掉了。二奶奶要是有三天时间不来我家要浆水,我们就会觉得有点反常了,心里反倒会不踏实了。endprint

这不,不等我们做出要不要到外面去要浆水的决定,二奶奶已经来了,短腿上的裤子有点长,拉到了脚后跟上,给人感觉她只穿了半截鞋,就脚尖跳着,所以她不能更踏实地走路,一步一步都走在了泥坑里。我们的目光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去扫她的腋下,那里果然夹了一个东西,鼓鼓的,胳膊窝被撑开了,有点害羞地露出一个瓦盆羞惭的脸面来。

羞脸鬼,端个瓦盆要浆水!

果然又来了。

二奶奶本人却比她的瓦盆放松一些,她在嘴里蓄积起一口痰,扭着脖子吐在了脚后跟处。一只鸡看见了,点着头飞快跑来捡痰吃。瓦盆从二奶奶腋下探出脸来,二奶奶懒散,这种瓦盆要是被勤快人经常擦洗,一定会长久保持一种锃黑明亮的光泽。可这个瓦盆就像个没娘娃,猛一看和旁人家娃没啥区别,细看,脸有点脏,衣裳有点烂。它主人的懒散,完全可以通过这个瓦盆来体现。其实我们的二爷爷是一个很爱干净的男人,他的衣着要比我爷爷讲究,只是他的女人在不断地拖他的后腿。

有时候,爷爷看见二奶奶又端着一盆浆水走出门去,他就不无幽默地感叹:真主呀,世上的人要是能活活懒死,最先完蛋的可能非得是这个女人了。

二奶奶自然不会因为懒惰而死,相反活得好好的。因为好吃懒做,她的面目显得远比岁数年轻。把她和我们的奶奶放在一起,我们就能看到艰苦的劳作对一个女人容颜的损害有多可怕。而相对的懒惰就能稍微避免这些东西。

二奶奶在她家里耍奸溜滑,地里的活儿更是很少参加也就罢了,针线上缝缝补补、锅灶上洗洗刷刷的活儿她也不好好干,坐在炕上指挥着女儿干。女儿才有多大呢,站在地上比炕沿高不了多少。她这些行径我们真的很看不惯。不过也只能看着在心里犯嘀咕罢了,我们管不着,那是人家家里的事儿。

然而说起这要浆水,就不仅仅是她自家的事情,她这么天天天天地来向我们要浆水,我们就不厌烦吗?卧浆水是多麻烦的一件事,担水烧火,累人,费柴火,不是件轻松活儿。我们辛辛苦苦做好了,她就来吃现成的。况且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十几年以来都是这样的。谁受得了啊?

我妈受不了了,凉着脸接过瓦盆放在案板上,不说话,只是薄薄地笑着。二奶奶不说话,从这笑的神态里闻出了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她走过去自己揭开缸盖,踮着脚往里瞅,哟,新卧了浆水啊?

一股煮干菜微微发酵后的酸味儿飘散了出来,谁都闻得出这是真正的浆水味儿,只是还没有发酵好,浓郁的菜腥味还没有消退。

二奶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她悻悻地夹上瓦盆离开了。

这是我们家唯一能理直气壮地拒绝二奶奶讨浆水的理由,说出来不怕得罪她。

平时我们是不敢这么直接回绝这个二奶奶的。爷爷和二爷爷是亲兄弟,他们从小没娘,兄弟间的关系要比别人亲厚得多。爷爷常在强调,要我们对二爷爷一家好一点。二爷爷手头紧困的时候就来向爷爷借钱,爷爷每次都不会让他空手而回。

有一年,爷爷缝了个二毛皮大衣,穿着去寺里礼拜,看见二爷爷穿着单薄,冷得脸色都白了。兄弟两个边走边说话,走到家门口,爷爷脱下皮衣披到兄弟身上,说送给他了,自己再做一件就是。

直到第二年冬天来临,爷爷也还是没能够穿上新做的皮衣。因为二毛皮很贵,我们家宰的羊皮一般拿出去卖了,就算留下两张,也还得再请毛毛客去做,那一笔手工费很高呢。家里哪有那么多闲钱去干这个。

多年后,奶奶说起来还有着怨言,其实心有怨言的不止奶奶一人,只不过那第二个人没敢说出来罢了。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十分有意见呢。

一来这皮衣确实贵重,是我大舅舅亲手做的。大舅舅干了半辈子皮毛活儿,说到了后来只要闻到硝水泡皮子的味道就恶心得直想吐。所以他早就洗手不干这又脏又累又差的活计了。但是他又重操旧业为我爷爷做了一件皮衣,我不知道这其中有着怎样的具体原因和过程。但是能叫他重入江湖,可见他对这件皮衣是何等的重视。爷爷一时兴起,将皮衣拱手送人,这件事让我母亲觉得尴尬,她将事情瞒住了不叫传到娘家人耳朵里去。你说真要是传到了舅舅的耳朵里,舅舅会怎么想呢?所以爷爷还能开口让舅舅给他再做一件二毛皮衣吗?

自然是不能的。这些年爷爷就一直穿着那件黑棉袄去寺里做礼拜,清真寺的大殿里冷得站不住脚,奶奶疼爷爷啊。

二来嘛,二爷一家人拿去了我爷爷的二毛皮大衣,却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这本身就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不值得他们记恩。所以二爷爷穿着那件二毛皮衣走亲戚、出远门、去寺里的时候,我们看见了都觉得心里酸酸的,有点不是滋味。

要知道这样的二毛皮大衣穿在身上,会让一个男人马上变了样,他的架子一下子就立起来了,变得和平时不一样了,显得高大、尊贵了起来,被一层富贵的气息笼罩了。所以穿了皮衣的二爷爷和爷爷走在一块儿,给人感觉他的气度风范俨然就是兄长,而爷爷反倒成了猫着腰的兄弟。这一份像样的衣着带来的体面就这样被爷爷拱手让给了他的兄弟。

奶奶是个老实人,但是为着这件皮衣,她很多年都耿耿于怀,说起来就忍不住抱怨爷爷。

还是说浆水和酸菜吧。它们是同一口缸里待着的,但不是同一个事物。从浆水缸里捞出的菜,就是酸菜。泡着酸菜的水,就是浆水。可见酸菜和浆水是骨肉相连水乳相融的关系,就像一家人中两口子的关系,就像我家和二爷爷家的关系。

爷爷以一个长兄的耐性和宽厚呵护着二爷爷一家人,我们就得忍耐,二奶奶来要浆水的日子就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而我们的忍耐一再地纵容了二奶奶懒惰的性子,所以她从来没有产生自己动手卧一缸浆水的念头。

晚饭还是白水洋芋面。面汤刚翻了一个滚儿,奶奶就舀出半盆子热腾腾的面汤来,晾一晾,投进浆水缸里。

饭桌上爷爷终于无法忍受,拍着筷子不看奶奶,说家里有两个女人呢,连一口浆水都做不好,要你们是做啥的?

奶奶一看这场面,气短了,一点都不敢犟嘴,给爷爷调一筷子油辣子,说新磨的胡麻油,滚滚的热油泼的辣椒,闻着都香!你不尝一口?endprint

爷爷气哼哼端起了碗。第二天的干粮时节,除了煮洋芋、蒸馒头,爷爷拿起一个馒头念一句:必思敏俩习{1}——掰开了刚要吃,奶奶端着一大碟子酸菜上来了。碟子一落桌,一股酸菜伴着胡麻油的清香味道散开了,白生生的萝卜条,翠黄的叶脉,碧绿的菜叶,杂拌在一起,上面还抹了红红的辣椒油。不用吃,光是看着,口里就泛起一层水,喉头很响地抽搐起来。昏睡的肠胃被唤醒了,蠢蠢欲动。

爷爷眼神不好,没看清是什么,但是抽了一下鼻子,酸菜吗?酸菜成了吗?呵呵,你这老奶奶,酸菜已经成了咋不早说呢?

边说边夹起一大筷子,一口馒头,一口酸菜,吃得滋味绵长。两个馒头不见了,一碟子酸菜也消失了。

奶奶不高兴了,你咋一个人把酸菜吃光了呢?也不知道给我们留点。

爷爷放下筷子,朝阳的光从向东的窗口照进来,光斑洒了爷爷一脸,他一脸金黄,很快这层金色绽开了花,冰面破裂了,爷爷笑呵呵说:没了再调一碟子嘛,你这死老奶奶,吃酸菜还能把家里给吃穷了——

说着端起碟子,把最后残余的一筷子菜也吃了,连碟子底里那点汤水也喝了。

奶奶彻底不高兴了,嚷了起来:谁叫你把汤也给喝了?

爷爷摸一把胡子,呵呵笑个不断,站起身拍打一下屁股,溜下炕去,他要收拾一番骑着骡子去赶集了。

奶奶再去捞一碟子酸菜,这一回舍不得拌清油了,多多地撒了一点干辣子面。然后一口洋芋一口酸菜地吃起来。

我和姐姐在院子里跳绳。被我们绕着跳来跳去的草绳,正是串过干菜的冰草绳。它们和萝卜叶子绑在一起后,一起变干了。现在干菜卧出了酸菜,草绳没什么用处了,我们每人一根,在院子里乱舞着。惊得鸡不敢到房门口巡逻了,远远地躲在大门洞下,用小眼睛偷偷窥视着我和姐姐的疯狂举动。

我们终于跳乏了,感觉没意思了,将草绳搭在牛圈门上,看着牛一点一点往大嘴巴里叼。牛很笨,明明已经吃进去了,可是舌头在那里乱搅,忽然又吐出来,只能又往进吃,白白长了个簸箕一样的大嘴巴,连一根草绳都不能吃得利索点。

姐姐抓着手里残余的一点草绳头儿不丢,看看牛已经吸进了嘴里,她忽然发一声力,双手拼命往后撤,刚才已经咽进肚子的绳子却又从牛嘴里拉出来了,沾满了湿漉漉的草沫子。我们的惊讶不亚于看见从一个人的肚子里抽出了他那原本盘卧着的热乎乎的肠子。

老牛嚼出了草绳的滋味,舍不得就这样松口,姐姐就像也要吃这根绳子,牛和小女孩较上劲了,他们两个隔着一道木框门拉锯。草绳子全被拉出来了,它在牛肚子里走了一趟,竟然没有断,但是颜色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刚才那灰沉沉的旧绿,变成了浅黄的新翠。

奶奶吃完了,端着洋芋皮要倒给老狗,老狗眼睛一直盯着她手里的碟子,跳着脚催促,神情迫切极了。

奶奶看着老狗可怜,干脆捞一碟子酸菜倒进了狗食盆子里。老狗欢快地呜咽一声,大口狂吞,喉头深处发出咣咣咣的吞咽声。

姐姐终于没心思捉弄老牛了,懒懒地松开了手心里的那最后半截草绳,拉上我的手,走,上山拾呱呱牛去。

据说这个被我们喊做呱呱牛的东西有一个学名叫蜗牛。耕过的山地里随处可见白色的蜗牛壳。小指甲壳大小,上面盘旋出一圈圈好看的螺纹。

呱呱牛,海巴巴,爷爷把奶奶揣一把。

谁发明的谁又流传开来的童谣呢?不知道。像北山上的风,你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刮到哪里去?

我们每人捡一大把呱呱牛,回家坐在屋檐下抵仗。姐姐拿一只,我拿一只,互相抵住了最尖的部分,然后同时用力,像斗鸡或者斗蛐蛐儿。总有一只会破裂的,肚子里流出一滩碎裂的沙土。蜗牛早就爬走了,这只是被它们丢弃的一个壳儿。

我们边破坏着呱呱牛,边高声喊叫:呱呱牛,海巴巴,爷爷把奶奶揣一把——

母亲在初冬的风里晾晒破布。这些破布都是从旧衣衫上拆下来的 ,洗了一大堆,一片片晾晒在一片塑料布上。她要用这些布,在这个漫长的寒冬给我们一家人做出明年一年的鞋子。

呱呱牛,海巴巴,爷爷把奶奶揣一把——

干燥的风里含着很多肉眼看不见的细刀刃,把我们的手和脸划开了无数细密的小口子,手背和脸蛋又疼又痒。但是这有什么呢,从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从我们离开娘怀在地面上爬行的时候,开始在土院子里一步一步学步的时候,风吹日晒的自然磨砺就开始了。我们早就不是娘肚子里初次出来时候的那个娇白细嫩的模样,而且我们还知道,终有一天,风刀子毒阳光,会把我们变成母亲一样的女人,再后来,肯定也会雕刻成奶奶那样的老婆婆。

母亲转过脸来,眉眼跳跃着,有点坏,说:你爷爷把你奶奶揣一把?揣哪儿了?你们看见了吗?

她的口气有着纵容我们的味道。

我们顺杆子往上爬,姐姐想也不想,脱口飞出一句:看见了,揣沟子了!

我欢快地应和:呱呱牛,海巴巴,爷爷把奶奶沟子揣一把!

我们得意得忘了形。一串蹄声踏进门槛,哒哒哒,脆生生的,喧闹又寂静。爷爷回来了。我们还在喊:爷爷把奶奶揣一把——爷爷把奶奶揣一把——

母亲赶紧狠狠咳嗽两声,试图用咳嗽声压制我们的放肆。

我们疯了,像春雨后的麦苗子,噌噌噌往上蹿,母亲镇压不住,慌了,丢下未晾完的湿破布仓皇逃进屋去。奶奶迎出来,脸红红的,她好像年轻了十几岁,简直和她的儿媳妇一样地年轻了。

爷爷还骑在骡子背上,咳嗽一声,喝道:胡喊啥呢?大人都哪去了,娃娃没人指教吗?不要怪我用皮鞭子帮你们指教了!

皮鞭咣一声丢在台子上。我们嘻嘻哈哈笑着,不喊了,跑过去拉骡子接爷爷。很快地每人口里噙上了爷爷送的一颗糖,甜到肺里去了。

爷爷进门上了炕,有点吃力地靠住被子,伸手敲着窗玻璃喊:老婆子啊,快给我舀一碗浆水来,渴死了,心都干透了——

奶奶双手端一碗清凉凉的白水来了,我们家的蓝边粗瓷碗,像一个清爽干净的女人,肚子里荡漾着一池清凉,看得炕角的猫也动了心,薄刃片一样的红舌头一亮一亮舔着小巧的嘴唇。endprint

奶奶双手一直递到爷爷面前,爷爷不接,埋下头就在奶奶手里牛喝水一样一口气喝干了一大碗。喝完了摸一把胡子上的水珠儿,长叹:从头发稍儿舒坦到脚后跟了啊老婆子——这一趟啊,可把我老汉一把老骨头累散花了——

他完全地松弛下来了,身子像一串从干草绳上解下来的陈旧干菜,全身慢慢地散开了,连下巴上的那些皱纹也都舒展得平平整整的。

我和姐姐的心思完全在桌子上的那个黑挎包里。那里面还有糖吗?还装了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鼾声响起来了,轰隆隆——轰隆隆——这声响完全压过了猫儿的呼噜,它可能觉得太吵,懒洋洋爬起来,四个爪子叉开了撑住,将腰身慢慢地伸长,拉松紧一样往长拉。就在我们担心快要拉断的时候,它毫无征兆地打一个哈欠,噗——跳下炕,一眨眼就溜走了。

爷爷鼾声如雷。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串干菜一样的身躯里会发出这么震天的轰鸣巨响。

姐姐手快,已经从包里摸了两颗糖,我们捏上糖往外溜,跨过门槛,姐姐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目光怪怪的,问:爷爷那么老的人,会摸奶奶的沟子吗?我们是不是唱错了?

我的目光飞一般抓一下爷爷的手,是啊,那手比老干菜发霉的菜帮子还旧,还会和风花雪月有关吗?

出门撞上奶奶端了一大盆浆水,她这是要给隔壁的二奶奶家送去。

每次新的浆水卧成,奶奶都要这么送一回。一来叫二奶奶一家赶紧尝一尝新浆水;二来等于在告诉二爷一家,可以继续来我家要浆水吃了,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缸浆水的馨香滋养两个家庭的日子又开始了。

注:

{1}必思敏俩习:阿拉伯语,意为“以真主的名义”。回族习惯在做、吃食物及进行其他一些日常活动时都要口念或者心念,以表明时刻不忘真主造化万物之恩。

1985年的干粮

那时候我们刚刚能吃饱。每天两顿饭。一般早晨刚起来不吃,娃娃揉着眼屎向自己的母亲要馍馍,大人从高高挂在门背后的馍馍笼子里掰下一大划,然后掰碎了给几个娃娃每人分一小划。娃娃嘛,总是会因为谁多谁少而发生争吵,当妈的将落在手心里的一粒馍渣儿丢进嘴里,骂一句:都一样多,没偏没斜!快拿好,小心叫狗给叼去了!

早饭一般太阳出来几竿子高了才吃。这个饭点安排得聪明,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因为这顿饭既可以填补半上午的饥肠,又可以省去中午那一顿,能够一直扛到晚饭时候再吃。

所以早饭虽然叫干粮,可是却有点复杂。一般是蒸馍馍、煮洋芋。有一样是必备的,就是拌很大一碟子酸菜。有时候还会烧半锅米汤。

一天我们家和平时一样正在吃干粮,煮洋芋、蒸馍馍和一大碟子拌酸菜。大门吱呀一声响,大姐哎呀了一声,悄声说妈呀奴海子又来了,这个羞脸鬼,又蹭饭来了。说话间那人已经在抬脚迈台阶了。母亲眼睛一瞪说悄着,他听着了!

大姐脖子一梗,偏要叫他听到!

奴海子在台阶上稍一停顿,好像他在思考下一步要进哪间房,这需要做出艰难的抉择。紧接着他咳嗽了一声。我看见大姐飞快地抓起一个馒头几大口就吃完了。我也抓一个。母亲拿一个交给大妹,现在盘子里只剩下两个了。白面珍贵,白面馒头隔三岔五蒸一锅,但是不能由着性子吃,得和杂和面馍馍、煮洋芋等一起伙着吃。所以家里早就形成了一种习惯,馒头熟了端上来,每个人吃一个。小妹子太小不懂事,所以给她两个。爷爷是一家之主,又是老人,所以得给他多留几个。其他人都很自觉地遵守着每人一个的规矩。要是肚子吃不饱,那就吃洋芋,刚出锅的洋芋,因为在锅里捂得时间长,熟透了,一个个肚皮炸裂了,白皮的蓝皮的一律破开,露出里面白沙沙的瓤。捡一个皮儿没有发绿的,剥光皮儿咬一口,一种面沙沙的感觉很舒服,再夹一筷子酸菜下口,真是享福得很。这时候谁要是还嚷嚷说自己没饱,昨天烙的杂粮馍馍还有,去吃一个吧。

现在,就在我们的饭点上,奴海子来了。

奴海子个头低矮,脸色黑黄。可能因为瘦小,他走起路来脚步悄悄的,就像踩在风上,轻飘飘的。母亲常说这个人像鬼,你一个不注意他已经无声无息地飘到你身后了。奴海子来我家是常事。我们两家的大门是紧挨着的。两个院子共用一堵黄土墙。所以奴海子要来我们家很方便,除了晚上睡觉之外,他什么时候想来都是自由的,只要他自己愿意。我们总不能不让他来吧,总不能干脆把大门关上,不叫人进出吧。

大门开在那里就是叫人出出进进走动的,自己家人出来进去地走,邻居朋友常来常往,大家不从大门里进出难道要去翻墙头?

大门开在那里,欢迎所有愿意来我家的人进门。奴海子也不例外。他就是我们的本家。虽然七爷老两口口唤了,但我们是党家的关系并不会随之而改变。不是我们不欢迎奴海子,而是不欢迎他在这个时间点来。他来了也不要紧,要命的是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啊,一般的人来了遇上饭菜不吃,就是吃也只是象征性地尝一点儿。奴海子呢,只要你稍微让一下,他就会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拿起来就吃,老实不客气。

我几口就把手里的馒头塞进了嘴里,眼睛又去瞄盘子。姐姐的目光更不老实,早就蠢蠢欲动了。母亲举手在我们眼前绕了一下,低声警告:够了,谁再吃我就打谁!留下!这两个给我留下。

母亲是个厚道人,她的意思我们谁不知道呢,她要把这两个馍馍留给奴海子。她知道奴海子一定没有吃干粮。

奴海子在窗口观察了一下,他在思谋,该进上房呢还是我们住的这个偏房?

上房里坐着爷爷和奶奶。爷爷是个严肃的人,盘腿坐在那里,咳嗽一声能让年轻人脊背发凉。因为谁也拿不准他会不会忽然从你的日常言行中挑出一些毛病来,给你很不客气地来一顿人生的教训,所以我们总是对爷爷这个严肃的老人保持着敬畏和敬而远之。没有悬念,奴海子不会进上房。他也怕被爷爷挑毛病。接下来他要掀我们的门帘了。

大姐连忙夹美美一筷子酸菜塞进嘴里。酸菜里拌了好多辣子,辣着她了,一口还没有咽下去,她眼里呛出了一层泪花。endprint

奴海子还在犹豫。他跨过门槛前应该有一瞬间的犹豫。就在这一瞬间我们的屋内好像不由得黑暗了一下。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鸟儿挥舞着硕大的翅膀飞了过来,将我们的屋子遮挡了一下。

母亲急促地咳嗽了一声。我们的身子不约而同地往起提了一下。这一声咳嗽像一个手终于把那个犹豫彷徨的瘦人儿从黑暗里揪了出来,咳——嗨——奴海子来了啊,干粮吃了吗?没吃的话就吃一点,呵呵——

母亲的口气虚得像初春微凉的薄风,连我们几个小孩子都能听出她的礼让有点潦草。她好像有一点盼望着奴海子忽然说自己吃过了,饱得很,一口都吃不下了。

其实我们都盼着听到这豪情万丈的宣言。因为这么一来,我们姐妹三个就可以瓜分剩下的那两个雪白的馒头了。

但是奴海子才不会说这样的话呢,他一个光杆司令过日子,家里每天晚上做一顿饭就很不容易了,早上根本就不动烟火。

扇子湾人实在,一般家里来了人让吃让喝的时候,一定是满满舀一大碗,双手端着死劲儿往对方手里塞,那个热情实诚劲儿,你要是不吃都不好意思。还有嘴巧的女人会热情万分地说五谷嘛,碰上就要吃呢,遇上五谷不吃有罪呢。至少得尝一口吧。

现在,我们对奴海子礼让的热情远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气氛有些尴尬。要是我们在别人家,面对这样的境况,我们一定会非常不好意思,要么赶紧找个借口离开,要么闭上嘴巴坚持不吃,宣称自己吃过了,刚在家把饭碗放下出来的,所以一口也吃不下了。只是来这里走走,转一圈儿或者办个事儿。

奴海子自然不会挺起肚子宣称自己吃了或者摆着手说自己很忙,顾不上吃。奴海子的底细我们很清楚,他来就是谋着蹭饭的。即便他说在家已经吃了,却还是愿意尝一口我们的干粮的。果不其然,他嗨嗨一笑,左手在衣襟上擦一下,说啊,我已经吃过了!右手抹一把嘴,手滑下去,顺带着把下巴也摸了摸。给人感觉他长了一大把又长又白的胡子,现在胡子有点凌乱,需要摸一把捋顺。

我们静静看着他并没有胡子的瘦下巴。

他愣了一瞬间,忽然轻轻一笑,说哦,遇上五谷不吃有罪呢,要不我尝一口吧,洋芋熟得很好,尝一口。黑瘦的手指伸过来,夹起一个洋芋。他剥皮的速度很快,几下就剥光了洋芋身上那一层外衣,露出光滑洁白的肉体来了。他三口就把洋芋吃下去了。太快,有点噎,他梗着脖子硬是往下咽。脖子像叫鸣的老公鸡一样拉长了,一对眼珠子刹那间失去光泽一般暗淡了一下。他很快就透过气来,苦苦地笑了,眼睛恢复了神采,眨巴一下说噎死人了,吃个馍馍顺顺嗓子啊——话没说完一个馒头已经在他手里抓着了。我看见小妹子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母亲反应快,及时瞪她一眼。雪白的馒头已经不见了。他又拿了一个洋芋吃。先前是个白皮的,现在他想尝个蓝皮的。他还没喂进口里,小妹子轻轻咕哝一声:这回要说洋芋太麻了!

果然,他咬了两口洋芋就皱起了眉头,短促地吐一口气,说麻死了,你家洋芋咋这么麻呢?

母亲笑吟吟说我家今年的洋芋就是麻,麻了你吃口馍馍压压吧。

我实在不知道母亲刚开始时候的那种情绪为什么忽然就变换了。是什么原因让她高兴起来了呢?

奴海子等的就是这句话,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说:要不压压?手已经伸过来,最后一个馒头飞快地往他嘴巴里跑去。

馒头没了。剩下半盘子洋芋。我们关注的对象没有了,所以热情顿时减下来,洋芋就由着奴海子吃吧,反正洋芋是满足提供的。

大姐夹一筷子酸菜,嘴巴小,塞不下,一些汤水淌在了前襟上。母亲瞪她一眼。我发现碟子就要空了,伸手端过来,将碟子底里残余的那点汤水全喝了。真辣啊,舌头被火烧了一样。我不断地吞吐着舌头,狗一样忽闪着吸凉气,一面喊辣死了辣死了——

奴海子看一眼我,抹抹嘴,清清嗓子,说哎呀大嫂子,你道我刚在大门外头看到啥了?

看着啥了?

我们被他神秘郑重的神态和口气吸引了,几双眼齐刷刷盯着他。

他咳嗽一声,拔直了腰,先前那些犹豫、胆怯、愧疚都不见了,他显得自信起来,不像那个来蹭饭的不受欢迎的人,而且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蹭饭,主要是为了告诉我们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我们的目光都等待得有点陈旧了。

他努力眨巴一下小眼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他的眼珠子猛然间放大了,远比眼眶大,要突破小眼眶的局限,蹦到外面来。

我看到天堂了!

就在西半个的阿斯麻尼{1}上。哎呀半个阿斯麻尼都红了,红彤彤一片,云彩那个白呀,白云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后面的蓝云啊,瓦蓝瓦蓝的,比哪一天都蓝!这时节我看见了天堂,就在蓝云深处,就一闪眼的工夫,不等我细看就没了。我赶紧揉眼睛,但是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的眼睛持续瞪着,像拉开了的弹弓胶皮,紧紧绷着。绷得联结着眼珠子的眼膜都快没有弹性了。我们想从奴海子脸上看到天堂的影子,可是他的小眼睛像两粒黑乌乌的羊粪豆儿,在眼窝里干巴巴转动着。他的肤色永远都那么黑,这个模样的人像能够看见天堂的人吗?在我们的意识里,能够看到天堂的人,应该是清真寺里住学的阿訇,他们每一天都要礼拜,跪在桌子边念经,给亡人上坟,念苏热,干的都是好事,他们的品行远远超出了我们这些懒散的普通人。或者还有那些鲜嫩而不懂世事的娃娃,因为什么都不懂,什么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去做,所以这样的人才有可能看到天堂。

奴海子怎么会看到了天堂呢?他有些时候可坏了,经常来我们家混饭,这些年不知道吃去了我们多少粮食呢?能装一缸了吧,能装半口袋了吧,这些就都不说了。他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把一个老鼠抓住拔了牙再剥皮,老鼠牙小小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他一粒一粒拔了下来,最后一脚踩死了它。当时我们一伙娃娃围着看,男娃娃说好——好——我们几个女子娃不敢看,我们一齐在心里骂奴海子的心太毒,太残忍了。就是这么个坏蛋,能看见天堂?

想到这些我首先质疑了,用看怪物的眼光看他,我感觉到姐姐妹子也都用这种眼光看奴海子了。我们姐妹的目光形成了一张强大厚实的网。人的眼睛看不见这张网,但是它存在着,涨满了风,向着奴海子一步一步罩了下去。endprint

我们的目光柔软,不像刀子。坚硬,不是水。但是我们就这样慢慢把奴海子逼向死角,他圆溜溜的眼里射出两道警觉的光,贼溜溜扑晃一下,他急了,不看我们,盯着能管得了我们的人,我们的母亲。大嫂子,你看看这几个娃娃,就像我在说谎一样!

这话说完他的脸终于红了。

母亲忽然有点心烦了,心里惦记着吃完了还要洗锅灶呢,洗了之后还要下地干活呢。她伸手在我们眼前晃了一下,空气把她的巴掌托住了,没有落到我们头上来,只是那么虚晃了一下。奴海子的目光本来很急迫地盼着这巴掌真的落到我们头上来,最后一缕失望水波一样在眼底流过。我妈站起来拾掇盘子。剥下的洋芋皮揽了一碟子,她双手往碟子里刨,皱着眉说你们呀,真是糟蹋五谷,你看看,洋芋皮上沾了多少洋芋呢,咋就不吃干净呢?这么不知道好歹,有你们吃亏的一天,等着吧!拿起几片沾着厚厚洋芋肉的白皮儿扔进自己嘴里。

其实老狗早在门口望眼欲穿了,新鲜的红舌头从老旧的黑唇间滑出来,自己舔着自己,舔得津津有味,分明在提醒我们,你们都饱得肚皮朝天了,这里还有一位饥肠辘辘呢。母亲挑拣一个发了绿的洋芋扬手丢出去。狗嘴早张开了等着,哇唔逮住了,没见它嚼,脖子一梗直接咽下去了。红舌头依旧吐出来咻咻地扇动不息,厚厚的黑嘴唇也变得湿漉漉的了。

姐姐捡一个大洋芋又要给它,母亲一把夺下来,说一大堆皮儿呢,够它吃了。剩下这点洋芋我要搓点糜面饼子呢。姐姐无所谓,老狗的腰却明显地塌下去了,它分明听得懂这句话。

奴海子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挣扎着说我真的看见天堂了,你们咋就好歹不信呢?母亲端着盘子离开了,一盘子热腾腾的洋芋、馒头分别装进了我们大家的肚子里,正在温暖的肚子里蠕动呢。奴海子呆了一下,说:我相信那就是天堂,真的很好,好得让人没法说出来。

母亲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收住脚,笑着说奴海子啊,我先搓面去了,洋芋冷了就搓不烂了。门口传来老狗有些老迈的吞咽声,母亲把一碟子洋芋皮全倒给它了。我们都侧耳细听这仓促潦草的声音,奴海子忽然跺了一下脚,气呼呼拧身就走。

几颗煮洋芋在肠胃里停留的时间总是很短,看看日头刚刚转斜,我们就感到了饿意。

姐姐带着我们钻进厨房,锅里捂着一个瓦盆,揭开来,一股杂粮和洋芋糅合后发酵苏醒的清甜味儿扑面而来。面发起来了,过一会儿我们的母亲就会肩上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把这些面烙成一个个碗口大的坨坨。

装馍馍的笼子挂在头顶上,姐姐踩着椅子够到了笼子,取下一个大杂粮馍来,她把馍馍掰成几划子,我们每人一划子。杂粮馍不像白面馒头那样有黏性,在碎成块的同时,趁机裂下了好多渣儿。我伸手去接,接着半把,还有一些落地上了,姐姐伸出脚来踢我,妹子已经跪在地上捡起几个稍大的颗粒丢进了嘴巴。

一只母鸡在门口探着头朝里凝望。姐姐喊算了,算了,都沾上土了,让鸡吃吧,咕咕咕——母鸡闻声欢快地跑进来,埋下头飞速地啄食,它一点都不怕我们。只要谁咕咕一唤,它就救火一样跑过来。小妹子伸手去抱它,太重,抱不动。昨天抱不动,今天还是抱不动。她有点恼了,两手一并,干脆扑下身子去压它。母鸡身子一缩,全身羽毛蓬成一大团,但是它贪那些馍渣儿,以为自己这样就能化解这一下重压。

姐姐眼疾手快,一脚伸过去踢开了妹子,喊小心,压烂了蛋槽子——妹子吓了,蛋槽子就是母鸡孕育鸡蛋的地方,压坏了这个东西可不等于将母鸡产蛋的老窝给端掉了吗?那麻烦就大了,每过上三五天,母亲总会偷偷塞一个煮鸡蛋给她最小的女儿,所以小妹子知道母鸡的蛋槽子和自己的关系是密切的,她看着自己的手羞赧地笑了。母鸡啄完了,地上只剩下尘土和碎柴屑儿,它翘着尾巴利利索索溜出门走了。越走越远,身子渐渐舒展了,咯儿——呱儿——唱起了歌子。随着它胖胖的身子走进阳光里,歌声也披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泽。

母亲披着一身疲劳的阳光回来了,脸上有土,浓浓一层,挂在汗毛上,汗毛变得明显粗壮了;手上有土,和绿草的汁液混合了,凝结在一起,浆液一样涂满了手心手指。她的两只手一定是僵硬的,但见她咣一声将锄头立在大门背后,缓缓溜下背上的背篼,里面是半背篼绿得发黑的野草。正是这些野草,混杂在庄稼地里,以远比庄稼凶猛的长势挤兑着我们辛苦种下的庄稼苗儿。为了铲除它们,母亲整个四月都不得清闲。太阳西斜,母亲开始烙馍馍。不知道各种什么杂面,被她各取一点,将早上发起来的糜子面掺进去,然后用一把粗短的擀面杖用力搅动。直到搅起又松又软的一盆子来,才开始放火往锅里烙。

妹子骑在门槛上,说妈,妈,秋田面馍馍我不吃,不好吃,扎嘴呢。我要吃白面馒头!

围裙太大,把母亲的屁股和后腰全遮住了。我也挤过去骑在门槛上,给妹子说白馒头明早吃,你把日头盼下山,再盼上山,妈肯定就蒸白馒头。

妹子鼻子哼哼,两个,两个大馒头叫奴海子吃了呀!凭什么呀?!我是咱家的人,也才吃了两个。

我更委屈,我才吃了一个呀。

锅盖磕得锅沿儿响,一股香味随着热气蹿上来。

不是白馒头味儿,是秋粮面混杂味道。秋粮面吃多了肚子胀,泛酸,再说它们粗糙得多,颜色也不好看。

我们拍手:日头日头快下山,我们睡觉了!日头日头快上山,一觉睡醒了,白面馒头揭锅了——

第二天,潮乎乎的空气中柴烟在屋顶上缭绕,大了,小了,渐渐消散了。白茫茫热腾腾的雾气穿透了锅盖,十几个馒头在木条钉成的简易小蒸笼上慢慢长大,急速开花,结出了一锅果子一样的馒头。日子照旧,爷爷房里端几个,我们的盘子里放几个。我们大家每人吃一个,小妹子吃两个。盘子里还剩下两个。

我们在想,我们三个人要是分吃这最后的两个馒头,该怎么分才能均匀呢?

大门一响,一声咳嗽,那个身影出现了。老狗不咬他,缠在他脚跟上摇尾巴;母鸡不躲他,拧着屁股继续唱它自己的下蛋歌儿。

又来了——姐姐嘀咕。左手里抓一个大洋芋,右手飞快地伸向馒头中的一个。一声咳嗽断然飞出,母亲的嗓子有点哑,但足够威慑姐姐。姐姐的左手打了个弯儿,落在了一个煮开花的洋芋上。

呵——呵呵——奴海子来了啊?母亲的声音将那个身影从门帘后面揪了出来。

嗨,大嫂子啊——奴海子的声音和昨天一样,和过去很多天一样,但是他的眼睛不看我们,躲开我们的注视,落在了脚面上,他神秘地皱一下眉,你们猜我看到了啥?我看见天堂了——

吃点干粮吧!母亲捡一个大洋芋递给他。

吃了,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那就再吃一点嘛,五谷嘛,碰上了不吃有罪哩。

说完母亲就把她的嘴巴闭上了,她的声音和她的脸色显得一样疲惫。

奴海子这个已经长大了的耶提目{2},直到把两个馒头两个洋芋装进肚子里,他还是没有给我们说清楚天堂是个什么样儿,甚至他也没能让我们相信,他真的看见了天堂。而这样的日子好像持续了好几年呢。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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