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将消逝
2014-08-06李唐
李唐
1
不知何时,我的肚子堆积起了一些赘肉。我是在某一次她的抚摸中感受到的。在此之前,我已经很少关注自己的身体。而当她的手抚摸到我的肚子时,我看到了堆积在一起的肉。那些肉由于我弯腰的姿势而拥挤着、突出着,像是灌了水的气球,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我的身体。她的手停住了,捏了捏那里的肉。那里的肉富有弹性,上下颤抖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有小肚腩了哦。”我也用手捏了捏,同时深吸一口气,那些肉便缩了回去,而当我憋不住放松下来后,它们又流了出来。我点了一根烟,可是并没有抽完,便捏死在烟灰缸里。她站在床边穿衣服,正将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往身上套。我看着她狭长的脊背,像是被河水长年冲刷后形成的光滑的河岸。她的身上没有一处多余的肉,但也称不上瘦削,总之每处都紧绷着,摸上去让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适。有时我简直不明白造物主创造出这样完美的肉体究竟为着什么。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她穿好衣服,将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钱拿起来,放进小手袋中。窗帘还拉着,屋内光线暗淡。她走之前将窗帘拉开。光线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一时间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水味。我放平身子,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罩着布罩的灯镶嵌在天花板的中央。在它的周围,有一些蜿蜒的裂缝,油漆在装修一年后便开始剥落,但却不再恶化,一直停留在刚开始剥落的那个阶段。我顺着裂缝看,看到墙角,一个细长的小东西在缓缓爬动。
我站在床上,走到墙角下,看到那个小东西其实是一只白色小肉虫,大约指甲盖长短,在一努一努地挪动着。我将它拿下来,放在手心里,然后重新坐在床上。它显然有些惊慌,身体弓了起来,针眼大小的头四处打量着,整个动作比之前敏捷了不少。我将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又换过来,就这样将它弄来弄去。它挣扎着,一会儿将自己蜷缩起来,一会儿又将身体拉长。我就这样反复地玩着这个无聊的游戏,直到一不小心将它从手中掉落。
它仿佛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在床上仔细寻找,一寸寸地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很是奇怪,因为凭它迟缓的动作,不可能一下子就逃走的。我郁闷地盘腿坐在床上,点燃一根烟,看着窗外。昨天刚刚下过雨,窗外的天空一尘不染,碧蓝碧蓝的,想必走在底下的人会觉得很惬意吧。我又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她的味道每次都要过很久才会消散。那种刺鼻的味道。
我又想到了小肚腩。这是一个问题吗?我还记得以前我的身体,那么瘦,肋骨清晰可见,但那个时候在瘦小的身体中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是那种与我的体型不相符合的能量。没有人相信,因为只有我才能感受到那种能量的存在,它无时无刻不在我的体内涌动,仿佛随时都会破体而出。是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的形体只是一个躯壳,真正的我隐藏在这副皮囊里面,终有一天会像蝴蝶一样从蚕蛹中挣脱而出。
我往下看,看到了小肚腩,也看到了那只白色的肉虫。那只肉虫正在往我的肚脐眼里钻,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发生的是什么。可是已经晚了,肉虫大部分身体已经钻入了我的肚脐眼,我想用手捏住剩余露在外面的部分,却怎么捏也捏不住。它敏捷地一闪,身体完全钻进了我的身体中。
我使劲用手抠肚脐眼,却无济于事。我只好放弃。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天答应爸妈今天去看他们的。我竟然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看了眼挂钟,已经将近十一点了,我必须赶在午饭之前过去。于是我走下床,穿好衣服和鞋,走出门去。
2
穿着宽松的灰色衬衫和深色短裤走在街上,竟然感觉到空气有些冷丝丝的。昨天刚刚下过雨,地面上湿漉漉的,坑洼不平的路面积满了水,鞋子踩在上面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天空湛蓝,看上去似乎比在屋子里看到的天空还要蓝一些。没有云,天空蓝得像是块崭新的桌布。街道上人很多,与我擦肩而过。我看着他们的肚子。有的人有小肚腩,有的人没有。走到街道尽头时,我已经看了不下百人的肚子,然后我往西拐,朝公交车站走去。一路上,我路过六家餐馆,两家美容院,一座公园的后门,还有一家小卖铺。我在小卖铺买了包烟。我经常在这家小卖铺买烟,但是今天我走进去就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小卖铺的空间似乎变大了,比我印象中的要宽敞许多。我看着里面的景物。依然是两排玻璃橱柜,里面放着形形色色的物品,中年老板则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电视。没有丝毫装修过的痕迹。可我就是觉得小卖铺扩展了不少。我买了一包烟。
走出小卖铺,我忽然发现,整个街道似乎也比印象中宽阔了。这一点我之前没有发现恐怕与我只注意行人的肚子有关。经过雨水的冲刷后,所有的东西都变大了。我走在变大的城市中,分不清是错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或许是我自己变小了?总之我走到了公交车站,不出所料,公交车站也变大了。我趴在变大的护栏上等车。两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女站在另一侧,两人个头差不多,就那么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变大的公交车驶来了,我排在那两个高中生后面上了车。由于是星期天,车上人不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低头看着自己肚子上的赘肉。即使是穿着衣服,它们还是很显眼地凸出来。我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
公交车摇摇晃晃。我想起自己曾经也“精瘦”过。从很小开始,我就意识到自己的瘦小,甚至说皮包骨头也不为过。当然,我可以时刻感受到这副身躯里的无尽能量。它们四处乱窜,无处安放。除了打架外,它们几乎没有可释放的途径,我曾为此烦恼不已。我很难在椅子上坐稳超过半分钟,我也不可能睡觉超过四个小时。那并不是失眠,而是无限的精力无从发泄。后来我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办法,就是每天晚上绕着操场跑步。在其他学生都睡下后,我在操场上一圈接一圈地跑,直到筋疲力尽。当我仰面躺在操场的人工草皮上时,我发现夜幕中的天空像是动物的内脏般向我呈现着其内部的肌理,月亮上的山脉清晰可见。冥冥中我感觉自己与这一切都保持着某种不可名状的联系。以此为题我还写过一首名为《星空》的诗(其实只是分行的句子而已,但为了方便起见,称作“诗”也未尝不可):endprint
星空
那一夜我躺在操场上
看着星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如何形容
星空的景致已有无数人
用无数种方式
描述过无数遍了
像是一个女人
上过无数人的床
但我还要再描述一次
仅仅一次
因为和那一刻相比
一切都已变得无关紧要
车到站了。我走下车,走在同样变大的街道上。两旁的建筑也都变得很大,可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变化,因为我从他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惊讶的神情。我走过变大的树木,变大的垃圾桶,还有变大的广告牌。我觉得自己正在慢慢适应新的环境。
我按照以前记住的地址,终于找到了爸妈的单元楼。这座单元楼也不例外地变大了,我走进昏暗的楼道里。这里除了一切都呈比例地变大外,别的并没有什么变化。油腻的护栏,墙上斑驳的小广告,还有落满灰尘的自行车。我尽量什么也不去想,只管往上攀爬。由于楼梯变得比以前高了,所以爬起来有些费力。
3
“阿唐来了啊。”一进门,父亲就搂住了我,这种亲昵的举动使我多少有点不适应。原因有二。一是从小他与我便没有如此亲近过,反而岁数大了以后这种亲昵的举止越来越多,但每次都弄得我很是狼狈。二是他的体型越来越胖了,与其说是胖,可能臃肿这个词更适合他。进入中老年后,他像是气球吹气一般迅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胖老头。这样,每次他搂住我的脖子,我都会感到透不过气来。他的力气也越来越大了。
“一路还顺利吧?”把我让到沙发后,我们一同坐在沙发上。他总爱问这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唔,还算顺利。”我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哈。”父亲点了点头,脸上全是瓷实的横肉。
之后我们便陷入无语。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世界变大的事情,最后还是作罢。没什么意思,就算告诉他,他也只是会点着头,故作惊异地说:“这样啊,竟然会是这样。”实在没什么意思。
父亲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转播一场球赛。刚开始没五分钟,穿蓝衣服的球队便进了一球,由于是他们的主场,全场立刻沸腾。进球的蓝衣球员兴奋地飞驰在球场上,接受欢呼。这时镜头切换到对方,也就是红衣球员那里。几个红衣球员叉着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父亲看球看得津津有味,我以为他完全被吸引了,不料他忽然问我:“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跟我说说。”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离开屏幕。
新鲜事?我挖空心思想了一会儿,脑子里浮现的全是报纸上的各类新闻,但我没有讲述的欲望。我突然想要喝冰镇的啤酒,之后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冰镇啤酒的味道来,以及搭配啤酒吃什么小吃好之类的问题。等我意识到我还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时,我已经丧失了回答的勇气。父亲抿着双唇,不错眼珠地看着电视屏幕。
大概过去了二十分钟,午饭终于做好了。我和父亲上桌吃饭。几盘炒菜,还有一只从超市买回来的熟鸡。菜味很香,但却没有啤酒。
怎么会有啤酒呢?父亲已戒酒多年。
母亲坐在那里,慈眉善目,笑眯眯地看着我。她也胖了不少,成为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阿唐多久没来啦?”母亲说。父亲埋头吃饭。
我开始计算我有多久没来过了。其实和父母离得不远,可就是不愿意来。上一次怕是两个月前了。毕竟曾经在一起住过那么长时间,一旦独立出去,便很难再乐意回来。
接下来,是碗筷碰撞的声音。
父亲吃得很快,他的胃口似乎并没有随着年纪增大而减小,相反,倒是越来越大了。
在我恍惚的时候,父亲给我夹了一只鸡腿。
“想什么呢?你应该多吃一点!”父亲笑着说,暂时停止了咀嚼,“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实在太瘦了,简直是一把干柴。我和你妈都怕养不活你,为此我们还苦恼了好一阵子来着。”
“现在已经不瘦了。”我说,“都有肚子了。”
“好像是胖点了。”父亲端详了我一会儿,没再说什么,继续吃起饭来。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她连吃饭都是笑眯眯的。
我喝啤酒的欲望越来越强,于是完全失去了胃口。我看向父亲。他正大口吃着鸡肉,几乎已经干掉了半只。
“找到女朋友了吗?”母亲问。
“唔,还没有。”我低头看着米饭。颗粒饱满的米饭,不软不硬,煮得十分地道。
“那你要抓紧了,毕竟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整天晃来晃去。”母亲说。我看到一根银色的发丝散落了下来,正挂在她的额头上。
我只是想喝一口啤酒。我有点烦躁起来。
4
吃过午餐,我又打开了电视。球赛已经进行到一半。1比1,意味着比赛又回到了原点。许多个蓝色红色的小点在绿色的人工草皮上跑动,不知疲倦啊。我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
父亲在看报纸,母亲则在厨房洗碗。我无所事事,便起身在屋里溜达了起来,企图将啤酒暂时排出我的脑子。
我走到他们的卧室时想起了什么,便打开第三层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我没有记错,它就放在这里。几年前,我曾无意中翻阅过它。相册里都是一些老照片,是他们年轻时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只在最后一页出现了尚在襁褓中的我。
相册里有母亲十五六岁时的照片,穿着白色连衣裙,后面是一片山水。照片中的母亲清纯消瘦,令我惊讶,我从未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如此浑然天成的女孩。
或许在她生活的年代,有如此气质的女孩并不少见,但这种气质已然成为了逝去的历史,现在的我只能从照片中获取可怜的想象。
父亲没有留下更年轻时的照片,只有结婚后与母亲的合影。照片中的父亲瘦瘦高高,下巴上留着一点胡须,穿着蓝色工装,露出有些青涩的笑容。而在他身边的母亲穿着白色衬衫,比少女时期端庄了不少,笑容甜蜜。endprint
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本相册时,里面的图像就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子里。白衣女孩的形象更是无法忘却。我竟然对少女时期的母亲有了一丝迷恋。于是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这个女孩与母亲真的存在联系吗?那个笑容青涩的青年与现在的父亲又有什么关联?当时光消逝,照片里的男女是否依然存在?他们现在在哪里?
毫无疑问,眼前的父母就是照片里的那对男女。但是他们之间的联系又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当母亲指着照片中的少女说,那就是她时,我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我不禁又低下头,看着我肚子上的赘肉。我又一次回忆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破蛹而出的自己。那个形象我一直不曾忘记,但是,我悲哀地发现,我与他的联系的链条也在一点一点地松动,终究有一天,他会无情地斩断与我的全部联系,变成独立的存在物,只存在于属于他的时空中。
5
那天晚上,我拉着她的手,朝教学楼的顶层跑去。关于她的容貌,我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甚至连她的名字我都已经不太确定,叫她什么都可以,总之,名字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们都穿着比自己大一号的校服,往教学楼上跑。由于我是拉着她,因此她总是比我少迈几节台阶,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不时地低声抱怨:“慢点,慢点……”我的手心早已沁出了汗,她的抱怨声反而成了一种催促,我更加快速地在楼梯间奔跑。
那天晚上的楼梯似乎怎么也爬不完,静静地在黑暗中延伸着,永远没有尽头。当我们终于来到楼顶的教室上时,我们气喘吁吁,几乎用完了所有力气。她瘫倒在座椅上,双手叉腰,似乎是岔气了。顶层的教室不知为何总是不锁,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果然,那天晚上也没有锁上。三十几个课桌椅整齐地摆放在夜色中,让人感觉到肃穆,仿佛有三十几个看不见的人正坐在那里安静地聆听着什么。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汽车驶过的声音和我们交相呼应的喘息声。窗外,不时有车灯一晃而过。
我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相互摸索着。我站着,她则坐在一张靠窗的课桌上,因此比我要高出一点,她的下巴正好对着我的嘴唇。旧桌椅发出颤巍巍的声响,而我们早已顾不上。声响越来越大,我们知道如果这时有人来就完蛋了,可是谁会大晚上的来顶层的教室呢?
我将两张课桌拼在了一起。黑暗中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同时伴随着她清脆的笑声。为什么要笑呢?我弄不明白,那时我紧张得要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一笑,我就更加紧张,但动作也更粗暴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动作笨拙可笑。黑暗中她的身体像是一块洁白的石膏雕塑,闪烁着模糊的光泽,如同隔着一张毛玻璃。摸上去却异常柔软,仿佛随时会在我手中融化。我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有点像某种水果的味道,尤其是出汗时,那种味道就更浓郁了。窗外的一处工地上,有什么东西发出空洞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像是在砸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又似乎只有一瞬。我抬起头,看到了玻璃上我的影像。玻璃上,映照出的是一个浑身精瘦的少年,没有丝毫多余的脂肪,浑身散发着热气,仿佛刚刚褪去了一层皮,新生的皮肤红润而滚烫。
后来我们来到教学楼的天台上,吹着清爽的晚风。她身上的水果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那天天气晴朗,星星格外的多。我看着它们,感觉从天空中伸下来一条蓝色的触角般的东西,那东西刺穿了我的身体。它像是一条纽带,作为某种联系的存在的证明。在某个瞬间,我看到了它,长长的纽带,若隐若现,仿佛是没剪断的脐带,飘荡在天空与教学楼天台之间。
而整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而幽暗的子宫。我情不自禁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流氓呢?”她轻打了我一拳,笑着说。
6
在浴室的镜子里,我脱掉那件灰色上衣,露出软绵绵的小腹,如一张老年人的脸令人沮丧。我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发现与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了,这个发现同样令人沮丧。
从浴室出来,父亲依旧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则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喋喋不休地打,打得人心烦意乱。我看着他们,觉得没什么再待在这里的理由了。于是我对他们说了一声再见。
父亲放下报纸,有点惊讶。“怎么这么快就走?”
“家里还有点事情。”我说。
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放弃了。他把我送到门口。我弯下腰来换鞋。
“你真的有小肚腩了。”父亲说。那时我刚穿好一只鞋。我没有回答,继续穿第二只。两只鞋都穿好以后,我又对他说了声再见,便开门走了。
而母亲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离去。她仍沉浸在讲述的乐趣中。
午后的天气有些闷热,回到家,身上已经湿透了。我洗了一个澡,然后把电风扇打开吹风。旧电风扇一转动起来便嘎吱嘎吱地响,但风吹在我潮湿的身体上,很是凉爽。
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镇啤酒,喝了起来。冰镇啤酒沁入心脾。我的全身逐渐活络了起来,而在之前的某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像是死过去了一般僵硬。
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世界的大小又恢复正常了。正常的街道,正常的楼房,正常的路灯和垃圾桶,一切都变得正常。或许并非正常,只是我习惯了这样大小的世界,所以它显得正常了起来。说不定变回之前的模样反而会让我不习惯。
回到正常的家,现在的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吹电风扇、喝啤酒。午后的世界很安静,安静到只有老式电风扇缓慢转动的声响。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墙壁,发现墙上多出了几条白色的肉虫。我差点忘了这小东西,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看来世界并非完全正常。我站起身,将屋里的东西全都检查了一遍,尤其是吃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米装在一只大瓶子里,瓶盖紧紧拧着,断不会生虫,剩菜都在冰箱里放着,饼干是早上刚打开的。检查了一遍后,我确信家里并没有会生虫子的腐烂的东西,那它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床上,看着它们一努一努地在墙上爬动着,我顺着墙壁往上看,又发现了许多,大约有十几条的样子。我忽然想到了放在客厅的乌龟,于是我将墙上的几只肉虫弄下来,放在手里,撒进了养乌龟的鱼缸里。有两只乌龟,它俩起先没有注意到虫子,过了几分钟后反应过来,脖子一伸,便将虫子吞进嘴里。我高兴地看着它俩吃完虫子,然后回到卧室继续捉虫子给它俩吃。endprint
有好几只已爬至屋顶,我够不着,只好作罢。我想起来,乌龟是她送的,于是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两声后传出她的声音。
“过来?”
“现在不行,有约。”她的声音很小,我几乎听不清。
“那晚上?”我问。
“可你昨晚……”
“过来吧。”我说。
电话那头她沉吟了几秒钟,然后说:“好吧,一会我过去。”
7
梦里,我又看到了父母坐在餐桌旁吃鸡的场景,只不过这次餐桌变得更大,简直如同一座广场,我们分别坐在不同的三个方向。他们吃得很专心,连头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我喊他们的名字,可他们根本不理我,继续吃鸡。我看到他们像是气球一样慢慢鼓了起来,越鼓越大,最后几乎不成人形了。我焦急地喊着他们,可他们充耳不闻,还在吃。鸡肉似乎无穷无尽,怎么也吃不完。
接下来,我发现其实我也在吃,但我并不想吃,而是控制不住地吃。我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鸡肉。我看到一群群白色的肉虫爬到了我的小腹上,往我的肚脐眼里钻。梦里它们变得很粗壮,一只一只爬进我的肚脐眼里。我看到我小腹上的肉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我的小腹很快就变得像是一摊烂泥,可那些虫子还在往里钻……
8
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的肚脐眼。所幸没有虫子钻进去。我看向墙壁,又有好几只肉虫不知从哪里爬了上来。我叹了口气。电扇还在转动。空啤酒罐放在床头柜上。
窗外的天空已经黑下来了,我一下子睡了好几个小时。我又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打开一听喝了起来。夜幕越来越深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起来。她走进来,低声惊呼了一声,“怎么这么乱?”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虫子的来源,却忘记收拾了。
于是她帮我收拾起来。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总会做一些出乎我意料的事。比如上次,她竟然带了两只乌龟给我养。“我养不活它们的。”她很真诚地跟我说,“所以帮帮忙啦。”
现在她像女主人般利落地收拾着屋子,我点燃一根烟,看着她。
“吃完饭了吗?”我问她。我一点也不觉得饿。
“吃过了。”她将几件旧衣服叠好放在沙发一角。
“我今晚不能过夜。”刚到卧室,她就义正词严地对我说,“已经有约了。”
今天她穿着黑色连衣裙,显得性感又冷漠,但充满着诱惑。我照例将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开始和她做爱。过程没有惊艳,可称得上“安详”。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洗澡时用的毛巾,不新不旧,用着刚刚好。
完事后,我与她坐在床头,肩膀靠着肩膀。她捏了捏我小腹上的肉,笑了,“好可爱哦。”我也对她笑了笑,点燃一根烟,她也点燃一根。我们静静地待着,看窗外逐渐亮起的街灯。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你知道吗,我的身体里面还有另一个我。”我说。我将我此刻的想法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她听后微微睁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你的皮肉之下还有另一个你?”
“没错。”我点点头。
“那另一个你是什么样子的?”她似乎挺感兴趣。
“呃。”我将烟掐灭,稍稍坐直了一点,“很年轻,皮肤像是刚刚褪去旧皮的蛇,鲜嫩,崭新,而且摸上去很烫手。总之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我。”
“烫手?你摸过的?”
“也没有。”我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我只是这么觉得。”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另一个自己?”她问。
我又想起了那个夜晚。空气中的水果味。玻璃的反光。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我突然感觉有些疲惫。墙上的虫子似乎又多了几条。
“我相信每个人的内部都有另一个自己,只不过那个自己被困在了厚厚的脂肪中,挣脱不得,最后和你一起死掉。”我说。
“那怎么能挣脱出来呢?”她好奇地问。
“估计是用刀切开才成。”
“像切西瓜那样?”
“像切西瓜那样。”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没有再问。我舒了口气,这个话题总算结束了。
“你知道吗,”笑完后,她慢慢地说,“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梦里,而梦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也就是说,睡觉的时候自己才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中。不知为什么,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这么想。”
“后来呢?”我问。
屋子里没有开灯。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在黑暗中点燃。打火机啪地一响。
“没有后来啊,后来就慢慢恢复正常了,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知不觉就恢复正常了。”她笑着对我说,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其实有许多话想说。比如白衣女孩,比如“纽带”,比如这一天的意义,比如我们与这个世界有关的许许多多的事。但我懒得张开嘴巴,只是看着挂钟的秒针一秒一秒转动。咔嚓,咔嚓,咔嚓。我侧脸看了看她。她也在沉默,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也在聆听这个声音。
“好了,在我走之前给我念首诗吧,大诗人?”她打破沉默说。自从某天她无意中发现我胡乱写在一个本子上的诗后(其实只是记录了一些平日里片断式的胡思乱想和无聊的牢骚),每次都会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
我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个皱巴巴的本子(可乐不小心洒上去过),挑了一首叫《夜归人》的诗。这首诗是在一年冬天的夜晚写的,那天晚上月亮出奇的大而且圆,我看到一个神情落寞的中年男子提着硕大的行李箱,徘徊在街道上,仔细辨认着巷口已然斑驳的铜质门牌。于是诗句忽然就冒了出来。
夜归人
面目模糊的归来者
站在昏暗的路灯下
犹如月亮的背面那样站着
我与他擦肩而过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更不知道我想些什么
这是过客与过客的相遇
我们各怀心思经历这个夜晚
由于光线昏暗,我几乎是艰难地辨认着潦草的字句。但我们都心照不宣似的,没有人要求开灯。我一个字一个字读着,她从身后搂住我,静静地听着。我又想起了那个徘徊在街道上的男人。我看见他提着那只大箱子,义无反顾地转身走进一条幽深的巷子里。那条巷子就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圈套一样,瞬间就吞没了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