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诗总集遗民选家考
2014-07-31尹玲玲
尹玲玲
(阜阳师范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清人对明诗的评价褒贬不一,对个别作家及流派的评价更是有较大的分歧。这种分歧除了诗学观念方面的原因之外,更有时代感情色彩在内。清初遗民诗人选明诗,时代感情色彩更为鲜明。他们或借选诗互通声气,或以此表彰忠烈,或寄托故国之思,或者仅仅将自己列入诗选以实现自己仍在故国的梦想。这些遗民诗人在国变之后,或依然保持在文坛上的活跃态势,或闭门谢客,除选诗外不参与其他任何活动,但无论何种处世态度,选诗怀念故国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考论这些选家的生平、交游及选诗情况,无疑会揭开清代选界的另外一角,一个与诗学界的意气之争相隔较远的角落。
一 选家生平述略
(一)顾有孝。顾有孝,字茂伦。少负才,任侠游华亭陈子龙之门。子龙死国难,有孝亦谢诸生,隐居钓雪滩陋巷。四方宾至无虚日,有孝倾身揽结。赴人之急,虽尽其财濒于难不悔也。尤好汲引人,有寸长必咨嗟激赏。寒素多依以得兴。尝以吴中诗习多渐染钟谭,与徐白、潘陆、俞南史、周安、顾樵辈过从商榷,一以唐音为宗,遂选刻《唐诗英华》,盛行于时,诗体为之一变。继有《五朝诗英华》《明文英华》诸选,远近争购。由是有孝多益著。拒入仕,年七十一。[1]《明遗民诗》卷六与卷一下、《静志居诗话》卷二二、《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卷一、《皇明遗民传》卷六、《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七五、黄容《明遗民录》卷五、孙静庵《明遗民录》卷四。《明诗综》卷八○上、《箧衍集》卷一○、《小腆纪传》卷五八、《明诗纪事》辛三一、《碑传集》卷一二五、《国朝先正事略》卷三八,《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卷一一四、《江苏诗征》卷一二九、《清诗别裁集》卷一四、《吴郡名贤图传赞》卷一七、《荟蕞编》卷三、《雪桥诗话》卷一、《雪桥诗话二集》卷一、《雪桥诗话余集》卷一、《明代千遗民诗咏初编》卷六、乾隆《吴江县志》卷三三、《清史列传》卷七○等均有传。
(二)陈济生。济生字皇士,吴县(江苏苏州)人,少时师事黄道周、刘宗周(二人皆为重视民族气节的理学家),传其学,以荫官太仆丞,明亡后奉母隐居,著述甚多。卒年四十七,门人私谥节孝先生。著有《再生纪略》,编有《启祯遗诗》,参编《诗南初集》。卓尔堪《明遗民诗》卷五、黄容《明遗民录》卷三、孙静庵《明遗民录》卷三六、《明诗综》卷七○、《小腆纪传》卷五十六、《明诗纪事》辛三三、《明代千遗民诗咏》(初编)卷二、《明代千遗民诗咏》(二编)卷八有传。陈济生亦为惊隐诗社成员,所交多节义之士。
(三)彭孙贻。彭孙贻(1615-1673)字仲谋,一字羿仁,号茗斋。武原镇人。博闻才辩,五试于学使,皆列第一,名噪一时。明贡生,其父彭观民殉节江西,明亡后,彭孙贻杜门侍母,以节义自许,不妄交游,终身布衣蔬食。卒后门人私谥为“孝介先生”。彭孙贻著作甚丰,有《茗斋诗文集》《流寇志》《茗斋诗余》《茗斋杂论》《彭氏旧闻录》《客舍偶闻》《方士外纪》《国恩家乘录》《明朝纪事本末补编》《虔台逸史》《甲申以后亡臣表》《靖海志》等。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与童申祉同纂《海盐县志》10卷,未刊,抄本今藏南京图书馆。卓尔堪《明遗民诗》卷十三、黄容《明遗民录》卷六、《箧衍集》卷四、《感旧集》卷四、《清诗别裁集》卷七、《明诗综》卷八○上、《明诗纪事》辛十二、《两浙輶轩录》卷一、《雪桥诗话》卷一、《雪桥诗话续集》卷一、《明代千遗民诗咏》(二编)卷九有传。
(四)陈允衡。陈允衡(?-1672),字伯玑,南城县人。父陈本,万历年间举人,历官御史,以直声名震天下。允衡弱冠为诸生,明末师从督学侯峒曾,与陈弘绪、徐世溥结为莫逆之交,以文名于当世。明朝覆亡后,避乱寓居于南京。闭门谢客,以诗歌自娱,而诗名益彰,公卿士大夫皆乐与之游。与王士禛、施闰章私交最深。体形清瘦,眼呈碧色,弱不胜衣。喜操琴,并将其堂屋取名为“爱琴馆”。乐为故友编辑遗集,曾精心选编徐世溥等人所作古文,当时即被世人所传读。晚年回南昌,修整宋人苏云卿东湖故园而居,专意写诗。其五言古诗清深冲淡,在清初诗坛自成一家。年未五十,病卒。著有《爱琴馆集》《澄怀阁集》。又选明遗民诗50余家,辑为《国雅》。另有《诗撰》《诗慰》。[2]245卓尔堪《明遗民诗》卷七、黄容《明遗民录》卷六、孙静庵《明遗民录》卷三二、《清诗纪事初编》卷二、《箧衍集》卷二、《尺牍新钞》卷十一、《小腆纪传补遗》卷四、《文献徵存录》卷十、《雪桥诗话》卷一、《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卷三、《明代千遗民诗咏》(二编)卷八有传。
(五)程如婴、朱衣。程如婴,字宴如,江阴人。十岁即善属文。天启辛酉秋试分校吴麟瑞,得其卷,必欲置之解首,反见遣,崇祯末,由贡荐授县职,感时事不就,携朱衣选刻《明诗归》如干卷,平生笃于行谊,富于文章,耻干谒,耄年戢影萧寺,置世事于不闻。朱衣,字子吉,江阴人。恬淡无他嗜好,闭 户穷经,尤喜谈诗,与程如婴、周捷同辑《明诗归》若干卷,家屡空,衣处之怡然。尝于除夕独登君山,坐卧大石上,赋诗自乐,其意致如此。著有《卷斋诗稿》藏于家。《江宁府志·隐逸传》称,程如婴及朱衣,并明世臣,入国朝不仕。孙静庵《明遗民录》、卓尔堪《明遗民诗》等皆未收录。二人皆恬淡自守,不喜交游。
(六)朱之京。有关朱之京的生平记载极少。朱之京,字子祁,号篁风,又号渔友,杭州人。
(七)姚佺。佺字仙期,一字山期,号辱菴,亦号口山贞逸,浙江秀水人,明末复社成员,入清隐居。卓尔堪《明遗民诗》卷十二、《明诗综》卷八○下,《江苏诗征》卷三九、《雪桥诗话》卷一、《明代千遗民诗咏》(初编)卷八、《明代千遗民诗咏》(二编)卷九有传。
(八)朱鹤龄。朱鹤龄(1606-1683),字长孺,号愚庵,江南吴江人。明诸生,入清不仕。朱鹤龄少读《离骚》《文选》,与同里周灿、顾有孝、顾樵、王锡阐、沈永馨、叶敷夏等人入惊隐诗社。有《愚庵小集》。孙静庵《明遗民录》卷二、黄容《明遗民录》卷五、《清诗纪事初编》卷一、《明遗民诗》卷十四、《感旧集》卷四、《明诗综》卷七九、《小腆纪传》卷五三、《明诗纪事》辛二八、中华书局《清史列传》卷六八、《国朝先正事略》卷三二、《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卷三、《明诗别裁集》卷十一、《雪桥诗话》卷一、《明代千遗民诗咏》(二编)卷二有传。
(九)韩纯玉。韩纯玉字子蘧,号蘧庐,生于天启四年(1624年),卒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浙江归安人。父敬以党附汤宾尹见摈于时,以是抱憾终身,不求仕进。甲申后弃诸生,结茅栖贤山中。著有《蘧庐诗》。黄容《明遗民录》卷九、《清诗别裁集》卷七、《明诗综》卷八一下、《明词综》卷九、《明诗纪事》辛二八、《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百七十六、《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卷五、《两浙輶轩录》卷八、《明代千遗民诗咏》(二编)卷十有传。
(十)王夫之。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明亡隐居,归衡阳之石船山,筑土室曰观生居,晨夕杜门,学者称船山先生。所著书共三百二十四卷。孙静庵《明遗民录》卷十一、《小腆纪传》卷五三、《明诗纪事》辛十三、《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百○三、《碑传集》卷一百三、《国朝先正事略》卷二七、《国朝学案小识》卷三、《文献徵存录》卷六、《雪桥诗话续集》卷一、《雪桥诗话三集》卷一、《明代千遗民诗咏》(初编)卷一、《清人文集别录》卷一、《清诗纪事初编》卷二、《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卷一有传。
二 遗民选家的生存状态
上述遗民选家虽皆选择了不仕新朝,但其生存与处世方式又有细微不同,大致可分为五类。
(一)名士型遗民顾有孝
由上述生平资料记载可知,顾有孝的气节渊源有自,明亡后坚持气节,应受其老师陈子龙影响。作为明遗民,顾有孝采取与新朝不合作的态度,据《国朝松陵诗征》载,顾有孝在“康熙中,诏举博学鸿词,公卿争欲荐引之,钓叟坚以病辞乃止”[3]628,证明其与清朝不合作态度的坚决。顾有孝有《自伤》诗,抒写他经历社稷沦丧崩毁后,惊魂未定与迷惘的情绪:“暮宿投何处?惊闻战马嘶。窜身憎犬吠,匿迹畏儿啼。天地恩真少,英雄气已低。煌煌一社稷,回望使人迷。”[4]548又其《和陶寄毛子晋》诗,表达了他的遗民守节之志:“叹子固同调,心迩若比邻。笠泽千顷波,照见两逋民。”[4]548顾有孝更有《三嫁娘词》,以失节再嫁之女子指代身事两朝的变节之士:“欢多事不终,侬貌端然好。新欢胜故欢,侬情倍颠倒。昨梦故欢来,回头不与语。侬自有新欢,那复忆及汝。新欢病支离,骨立不能举。感彼道旁人,目挑冀侬许。”[4]549杨钟义《雪桥诗话三集》评价:“其三嫁娘词云云,语至刻酷。”[5]1464另据徐釚《雪滩头陀传》,顾有孝临终遗言,命弟子门人以头陀敛葬。其作遗民的决心至死不渝。有关顾有孝的隐居状态,王士禛《题顾茂伦〈雪滩钓叟图〉二首》其一描述:“垂虹秋色东南好,雨笠烟蓑送此生。今日三高祠下过,惟君不愧隐人名。”[6]212顾有孝以雪滩钓叟为号,便将自己定位于江边垂钓、不问世事的状态。据《雪桥诗话·卷一》:“松陵为少伯浮家、天随泛宅之乡……柳塘花屿,景物秀野,中有钓雪滩,三高祠亦在焉。”[5]16可知顾有孝隐居之处,不仅自然风物能陶冶人的性情,而且人文底蕴深厚。范超《雪滩钓叟歌》:“雪滩钓叟人不识,持竿日坐滩头石。渭水遭逢事有无,英雄老作江湖客。问尔垂纶定几年,笑而不答须飘然。知君原乏求鱼志,击楫还吟秋水篇。垂虹桥门七十二,君家恰在桥边住。茅屋斜开白板扉,钓船横系枯杨树。日落沙头增暮寒,江天风雪正漫漫。朝来冻合无鱼钓,好脱蓑衣当酒钱。”[3]1105直接将顾有孝描述为一位世外高人。
顾有孝是一位隐士,但是,由顾有孝的传记资料又可知,顾有孝交游遍天下,上至达官,如王士禛、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等,下至布衣、遗民。顾有孝为惊隐诗社成员,众所周知,惊隐诗社的成立目的即为联络遗民,以期在适当的时机有所行动。据戴笠《高蹈先生传》记载,惊隐诗社的领袖人物叶继武即喜交游,“四方宾至无虚日,继武倾赀结纳,人皆以孟尝君称之”[7]190。惊隐诗社解散后,顾有孝保持了这种交游作风,被称为穷孟尝。但其交往最多、关系最亲厚者当属遗民。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陈行之云……(顾有孝)生平所交率高尚之士,吾乡若徐介白、俞无殊、无斁、周安节、潘江如、顾樵水诸前辈尤称莫逆。”[3]628
顾樵,字樵水,一作樵木,号若耶居士,江南吴江人。明崇祯举人。明亡隐居,惊隐诗社成员。
徐白,字介白,别号笑庵,江南吴江人。卜筑苏州之灵岩,颜其室曰:白发前朝士,青山半屋云。
俞南史,山人安期子,字羡长,一字无殊,号鹿床,江南吴江人。其长门怨云:金屋春深早闭门,平阳歌舞动黄昏。君王那得如明镜,日向妆台照泪痕。
周安,字安节。惊隐诗社成员。
潘陆,字江如,江南吴江人。其论诗,谓:钟、谭兴而国亡。
其他如朱鹤龄、金俊明、徐釚、吴兆骞、计东等皆与顾有孝相交甚深。杨钟义《雪桥诗话三集》云:“顾茂伦,母氏严太君,晓大义,丁国变,戒毋干进,遂弃诸生,冥心天竺之学。与金耿菴(金俊明)、朱愚菴(朱鹤龄)相知最欢,时人比之浔阳三隐。”[5]1464
金俊明,字孝章,吴县人,诸生。少从其父宦宁夏,往来燕、赵间,驰骋游猎,颇任侠自喜。辽左多事,诸边帅争欲延之入幕府,俊明意不屑也。既归里,始折节读书,受经于朱孝介之门,孝介数叹异之。幼以善书著声吴中……年七十,遍乞常所往来者赋生挽诗,引陶渊明《自祭文》为况,盖其风流雅趣,清真绝俗,虽古之沈冥不过也。当事慕其名,思欲招致之,而终不可得。年七十四卒。[8]178-179
朱鹤龄亦为清初明诗总集的选家,后文还将提及,此不赘述。
顾有孝交游广泛,还与他职业选家的身份相关。他所选各类诗文集有十几种之多,兹将上海图书馆、国家图书馆馆藏顾有孝选本罗列如下表1、表2:
表1 总集类
表2 选集类
另据朱则杰先生《两种稀见清诗总集考辨》一文,浙江图书馆藏有顾有孝所编《纪事诗抄》。他的职业选家的身份,使得他有机会与必要接触更多同道之人。
(二)慷慨激烈之士陈济生、王夫之
此类选家与清廷的对立态度最为坚决,陈济生与顾有孝同为惊隐诗社成员,但两人对国变的体验不同,因此处世方式也不同。邵毅平《陈济生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将陈济生在鼎革之际的生存状态考述细致。邵文言,甲申之变时,陈济生在京,同人多自杀殉明者,济生常往哭之。大顺军兵临北京城下,济生仓皇出京,一路南还。南还之后,陈济生著《再生纪略》,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云:“是书述其赴都恰遇甲申之变,踉跄归里,故曰再生记,文为日记体”[9]350。由此可知,陈济生亲眼目睹了甲申国变之时情势的危急、士人的死节,因此,相比顾有孝,陈济生跟清廷的对立情绪会更为强烈,对气节也更为看重。之后,陈济生与弘光朝廷的姜曰广、左懋第等交往密切。1645年,清兵南下,南明灭亡,陈济生归田,以明遗民自居,但在此期间,他并非杜门谢客,而是仍与明遗民接触频繁。《启祯遗诗》张可大小传云:“可度改名二严,年过六十余矣,过吴门,为余言兴亡生死之故,未尝不涕沾膺也。”姜埰小传云:“司副(熊开元)自戍籍起,游陟九卿。今削发为僧,来吴门;而给事(姜埰)亦从真州来省其弟。追论家国,相对痛哭。”[10]367由此,陈济生与遗民交往的结果是带来了更多的亡国之恨。王夫之则是在国变后追随桂王,梦想靠自己的才能,帮助桂王重夺天下,直至看到苟延残喘的桂王朝廷依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才心灰意冷,决意隐居,以明遗民自居,直至去世。
(三)专心著述、以学者自处的朱鹤龄、朱之京、姚佺
朱鹤龄在明亡后专心著述,长于笺疏之学,先后笺注杜甫、李商隐诗,盛行于世。后致力于经学、理学。一生著述甚丰,有《愚庵小集》《毛诗通义》《尚书埤传》《禹贡长笺》《读左日抄》《春秋集说》《易广义略》等。朱之京因其姓氏,国变后格外谨慎。他在明亡后因朱姓犯忌讳,改姓入郡学,与“西泠十子”里的陈廷会、吴百朋、徐继恩等人创立师古社,以道德文章相切磋。交游不广,但所交皆高尚士。徐继恩,字世臣,武林名士。鼎革后,祝发为僧,僧名净挺,字俍亭,有《十笏斋诗钞》。陈廷会,字际叔,亦作继叔,号瞻云,自号鸫客。以授徒乡里终其身,有《瞻云集》。吴百朋,字锦雯,工诗文,著有《朴庵集》。从“师古社”的社名可知,此社的宗旨在学古,注目于诗文宗尚。姚佺在国变后亦将目光投向书纸,卓尔堪《明遗民诗》称“(佺)生平以振兴风雅为己任”。选《闻鹃》:“何事催归鸟,钩辀唤我频。故国经战后,归去巷无人。”并引朱彝尊《明诗综诗话》:“仙期,复社旧人,以景陵流派盛行,特选李、何、王、李四家诗发雕以行。然人罕有宗之者。《闻鹃》一绝,极其凄婉。昔南宋南渡,李御史粹伯《菩萨蛮》词云:‘杜鹃只管催归去,知渠教我归何处。’哀音亦相同也。”[4]152此类遗民,将自己的国变之痛深深隐藏起来,转而寄托于著述。
(四)归隐田园、内心波涛汹涌的彭孙贻、韩纯玉
彭孙贻闭门谢客,但父死国难,归隐田园亦难以做到心境平和,其《闻黄文侯共谈家难感愤书怀》一诗,描述了易代之际遍地干戈的社会现实与百姓流离失所的痛苦:“干戈满地接山城,所在流亡苦甲兵。游子那堪天北望,孤舟应共雁南征。俱传栾布收彭越,相对黄公哭阮生。惆怅莫须论往事,岭猿应过第三声。”[5]769他没有选择将内心的不满付诸抗清行动,而是用自己的笔去记录、发泄。其《明朝纪事本末补编》《甲申以后亡臣表》《靖海志》等都可见其心志。彭孙贻交游不广,所交为志同道合之士,他曾与同邑吴蕃昌(字仲木)创“瞻社”,为名流所重,时称武原二仲。吴蕃昌字仲木,海盐人。因父麟征明季死难,遂绝意仕进。师事刘蕺山,作日月岁三仪以自范,又为阃职三仪以范其家。事后母至孝,居丧以毁卒。杨园称其勇于进德,而劝其宽以居之,深造自得。[11]258有《只欠庵集》。吴蕃昌从弟吴复本于《只欠庵集序》中记载明亡后吴蕃昌的状态:“弱冠遭国变,慨然有殉君父之志。伯父责以为人后之义,乃不果。于是杜门谢客,弃举子业,锐志于圣贤之事,发为古文诗歌,皆至性所流,不效儿女软媚态。而洋溢充满,如长江大河,机势浩瀚,又如生龙活虎,不可捉缚。虽苏氏父子,亦不多让。诗曲折俊爽,悠然意远,绝非凡响所及。乙未正月二日丁嗣母査孺人艰,三日水浆不入口。昼夜不绝声,寝苦枕塊,杖而后起,比三月而葬,复呕血数升,遂困惫不起,至明年丙申正月二十五日,卒于丧次,年仅三十有五。”[12]
韩纯玉因其父亲党附汤宾尹,终生郁郁,用自己的志节完成一种救赎,对节义之士极为推崇。他们懒于交游,而内心有着诸多不平。
(五)洁身自好的程如婴、朱衣、陈允衡
程如婴、朱衣性情孤高、恬淡,国变后不闻世事,以诗自娱。陈允衡名声在外,欲与之结交者众多,但其依然保持其飘然之气、孤高之姿。
三 遗民选家的明诗选
遗民选家所选明诗总集(见表3)多成于顺治年间,前后相承,与钱谦益《列朝诗集》等共同掀起了清初选明诗的热潮。遗民选家所选明诗与其他选家亦有明显不同,即以清初选家钱谦益为例,《列朝诗集》虽志在以诗存史,但对启祯之间的忠烈之士却故意遗忘,之后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则重在论诗,诗选背后的深层意蕴亦荡然无存。
表3 遗民选家所选明诗总集:
遗民选家选明诗,有以下几种意义:
第一,以诗存人、宣扬气节。
《启祯遗诗》《明诗归》《明诗兼》等皆有此意。《启祯遗诗》专收明末节义之士。据《小腆纪传》卷五十六·列传四十九·遗臣一载:“陈济生,字皇士,华亭人,祭酒仁锡之子,以荫历官太仆寺丞。北都陷,南还,著《再生记》,顾仓卒传闻不尽实也。归田后,辑启、祯两朝遗诗。”陈济生对忠臣义士所存之敬仰之情,一诗选尚不足以表达,“又命工传写有明三百年忠臣义士像,装潢成册”[13]628。除此之外,陈济生对节义之士的留意,《静志居诗话》中亦有记录,《诗话》附录引陈济生语云:“考宋、元以来,状元及第死事者,于宋得三人,何樐、文天祥、陈文龙;于元得三人,李辅、泰不华、李齐;而明有五人,靖难之时,则有黄侍中观;土木之祸,则有曹文忠鼐;北京之变,则有刘公,而浙东有余庶子煌,江右有刘中允同升,先后接死国事。此亦科名人物之盛,轶于前代者也。”[14]616《启祯遗诗》入选人物大体可分为四类:一为死珰祸的节义之士;二为天启崇祯年间死兵祸的节义之士,包括死北兵者和死贼寇者两类;三为崇祯自缢后殉国的烈士;四为明遗民。据统计,《启祯遗诗》录存两朝遗诗(也有少数崇祯以后诗)凡三百七十人,目录凡六百九十一人:诗传俱全者一百人,有诗无传者一百八十六人,有传无诗者八十四人,诗传俱缺者三百二十一人。无论诗传俱全,或者有诗无传,有传无诗,编者的宗旨在于保存节义。
陈济生所编《启祯遗诗》无疑是以诗存史、保存节义的典型选本。王光承为该书所作序中提到:“丙寅丁卯之君子死于狱,甲申之君子死于都城,乙酉之君子或死于封疆,或死于家食。当其慷慨即命之时,各有诗歌以明忠孝之志,九州四海闻其死生大节而已,文辞或未之详也。太仆陈皇士曰:吾谨誌之,以备国史之阙,其余贤人君子之不死者,立意皎然,不欺其志,与死同科,则亦载其诗词,如死难诸贤例。夏馥、张俭不死于兆寺狱,天下皆谓之党人;陶潜不死于义熙,后世皆谓之晋人。此皇士之诗史也。”[10]235陈三岛序亦云:“此不独当于采风之家而已也,固可谓之史。”[15]238两篇序文皆指出,陈济生编《启祯遗诗》志不在选,而在保存历史,将节义之士的忠魂存留下来。陈济生自己亦以修史为责任:“金源一代之人文得元好问为之采辑,而《中州集》与《金史》并传。元之末年,翰林学士张翥序当峕死事为一书曰《忠义录》,况生值熙朝之季,承太史之遗,恩命犹新,藏书未散,定哀之(下缺)岂非小子之责也(下缺)。”[15]242所以《启祯遗诗》存史是主,而选诗是次。
《明诗归》凡例言:“是选所收,大约多名节忠义之什,而风雅次之,即如靖节之赋闲情,亦必寓意于规讽者。始得列选,集中如无题、宫词、闺怨、所见所思等篇,百不一二”[16]。《明诗归》八本分别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冠名,其强调名节忠义的目的一见即知。朱衣序云:“始于明终于明者明之,其人存也;始前明不终于明者亦明之,其诗存也。”[16]《续修四库全书总目》分析其用意:“语兼抑扬,盖有所指。如卷一有黄传祖、毛晋,卷二有陈子龙、吴伟业,卷五有陈维崧、宋琬、邢昉、李雯以及龚鼎孳、钱谦益等,均在甄录之列,并于每体之后,自附如婴及衣二家之诗,意者其书选旨,既主表忠,故录陈子龙等人,复贬贰臣,故录谦益诸家,又附以自作者,则更明遗孑之微忱焉。”[17]249
韩纯玉《明诗兼》,笔者未见全貌,由胡玉缙所著《续四库提要三种》可窥见一二:“是编汇有明一代之诗,自洪、永迄启、祯,大致因人而取其诗,使其诗藉以传,而于明季殉国诸贤,无诗则已,有诗而不佳者,亦必摭拾一二……纯玉以其父敬党附汤宾尹,见摈于时,引为终身之憾,又时值鼎革,仓皇避难,见夫贪禄者廉耻道丧,而殉节者视死如归,感怆于心,不求仕进,其辑此书,殆亦聊以寄志。”[18]765由此可知,韩纯玉编选此种诗选,其意不仅在标榜诗学宗尚,更在标榜志节,以诗存史,以此寄托自己的心志。除此之外,韩纯玉又有《近诗兼》,所选以遗民为主,如顾炎武、归庄、潘柽章、钱澄之、陈瑚、僧今释、函可等皆入选。
第二,选诗以正诗学,以文学复兴弥补心理遗憾。
《明诗汇选》《明诗评选》《四杰诗选》等皆属此类。《明诗汇选》与《四杰诗选》志在回归《诗经》的雅正传统。《明诗汇选》多承陈子龙等《皇明诗选》。朱之京友人在《明诗汇选》序中指出其选诗宗旨:“其……旨要所在宁沉毋浮,宁远毋近,去佻音登大雅,要不踰于休文所谓以情纬物、以文被质而已”[19]。以李、何、王、李四子为明诗雅正的代表,不满公安、竟陵。朱之京将公安、竟陵并列,认为公安、竟陵出而风雅道衰,其《明诗汇选序》云:“乃风雅道衰,高踪渐远,公安、竟陵之徒猥起而变,其趋而耳食者群附之,以故巴人下里自矜白雪,折杨皇萼同之渌水,数十年间,正声寡嗣矣。”[20]《明诗汇选》的评语亦多用“雅”字。如其评何景明《送贾郡博赴阶州》:“朱篁风曰,赠送诗出以高雅,自足绝群。”[19]评徐中行《祀陵》其二:“朱篁风曰,浑雅有色。”[19]《四杰诗选》与《明诗汇选》同一基调,追随明七子,其论诗风格于评李梦阳《去妇词》一条即可窥见一斑:“佺曰:‘汉魏作者,义关君臣朋友,辞必托诸夫妇,以宣郁达情焉。’枝蔚曰:‘愚甚,然不愚不忠’。枝蔚曰:‘字字以致君尧舜意体入,便觉宏深恻恒。’”[20]比兴寄托,忠孝之志,溯源风雅的意味一见即知。
王夫之《明诗评选》对所有开宗立派者皆无好感,无论明七子还是公安、竟陵。他称七子、竟陵为“专门开铺面人”,就七子、公安、竟陵三家来说,认为三家“如吴、越争霸,春秋之所必略,蜗角虚争,徒劳而已”[21]1312。学者战立忠等认为《明诗评选》与钱谦益《列朝诗集》渊源甚深,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痛斥七子、竟陵,以七子为明朝国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以竟陵为导致明朝灭亡的诗妖,将国运的盛衰归罪于诗歌流派,王夫之也难免不受其影响。
明末竟陵在清初被公认为亡国之音,这些选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复古,虽然他们复古的含义有些差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他们都在谴责亡国之音的出现,希望借选诗以正诗学,以诗学的复兴寄托国运复兴的期待,在心理上形成一种安慰。
第三,放纵展示自己心底的悲凉之音。
《寒山集》《诗慰》等属于此类。朱鹤龄编《寒山集》,专选钟谭体,序曰:“愚菴叟选启、祯以来之诗,专取幽清澹远,扫尽俗荤者”[22]185朱则杰先生《清诗总集佚著五种序跋辑考》推论此集“所收很可能都是抗清殉节与遗民高蹈之士。”所选作品,“主要应该就是清初诗歌最普遍的家国兴亡之感,其辞气相应地也都比较激烈……反映了朱鹤龄本人作为一个遗民诗人的思想感情”[23]。《诗慰》选明诗,入选诗家皆明末清初已故布衣诗人,以诗存人,以慰不得志之诗人。清李明睿《诗慰序》云:“伯玑此选皆布衣,无膴仕,深得孔子序逸民、《史记》列传首伯夷之意。且古道秋心,神交响接,慰一代之吟魂,振千秋之落魄”。[24]2既然所收诗人皆为布衣,其作品自然与庙堂之音不同,与《寒山集》有异曲同工之处,皆借此抒写内心的悲凉之感。
第四,借选诗互通声气。
每一选集的诞生,皆为众多文人通同合作的结果。因此,选诗又是志同道合之人互相切磋、互通声气的一种方式。
即以《闲情集》为例,此集的参与者,署名“选”者两人,“校”一人,而每卷另有“订”者四人,“参”者四人,各卷不同。如卷一订者为吴伟业、徐白、姚宗典、许虬;卷二俞无殊、徐晟、呼谷、张拱乾;卷三朱鹤龄、徐干学、宋德宜、顾樵。订者皆为吴郡人,且他们与顾有孝相交甚厚。参者则散落在各地,如卷三署“黄冈杜濬于皇、宜兴陈维崧其年、新城王士禛贻上、青浦诸嗣郢乾一”[25]649。一部六卷诗选,牵扯的参与人数达五十二人之多。
再如《启祯遗诗》,为《启祯遗诗》作序者,吴甡、僧智光、王光承、尹民兴、归庄、叶襄、陈三岛皆为节烈之士,以气节相砥砺。
吴甡,字鹿友,兴化人。万历癸丑进士,国变后卒于家。
王光承,字介右,弟烈,字名世,皆上海诸生。乱后,兄弟躬耕海畔,有《鎌山草堂诗集》。[8]81
尹民兴,字宣子,号洞庭。虎山乡大屋祠堂湾人。生卒不详。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攻下南京,尹民兴在泾县起兵,据城扼守,与金声相呼应,唐王朱聿键授为御史监军。九月十八日泾县失守,尹民兴归里,后卒于家。著有《庵园竹简集》。[26]935
归庄,字玄恭,号恒轩,江南昆山人。诸生。入清后更名祚明,或称归藏、归妹、归乎来,字或称元功、园公、悬弓、尔礼,亦号恒轩、普明头陀、鏖鏊钜山人,晚岁居僧舍,又号圆照。有《归元恭文续钞》七卷,《归玄恭遗著》不分卷。[27]464
叶襄,字圣野,长洲人。明诸生。
陈三岛,字鹤客,长洲人。以张煌言入英霍山寨不克,忧愤死。
陈济生又与徐崧同辑明遗民诗集《诗南初集》,“然则《诗南》者,盖《两朝遗诗》之续作也”。“书作十二卷,以体分类,收五、七言古、律、绝六体,九百余家,去其重复,才五百余人耳。然贰臣作者,如钱谦益、陈之遴辈,皆不预焉。序其书之薛寀,本前明崇祯进士,甲申后薙发为僧,自更其名曰米,盖当时苦节守义之士。而参校者三十六人,又类皆不仕新朝之遗民,则是集宗旨可窥知矣。参校者之中,施諲、程棅、韩诗、陈瑚,及陈允衡等,亦操选政而有撰述行世。遗民以诗存史之孤诣,于斯可觇。”[28]93徐崧字松之,号臞庵,江南吴江人,有《缬林集》。除《诗南初集》外,还撰有《百城烟水》及《云山酬倡》等,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尤西堂云:臞庵一瓢两屐,彳亍数百里,过名山大川,徘徊眺望,即一丘一壑亦必穷搜幽妙,寻章摘句,收拾囊中。所撰《百城烟水》,可谓吴地之董狐。”[3]1136徐崧一生绝意仕进,纵情山水,明亡后,整装出行,将天下名胜古迹、风物人情、山川草木等记载于《百城烟水》,其中穿插徐崧本人及其同时代人的诗歌创作,在山水记载中蕴有深意。《云山酬倡》未见,据《雪桥诗话》,此应为清初纪事诗总集。
另外,遗民有时借选诗表明一种态度,完成自己的明人身份。程如婴、朱衣同选《明诗归》,不仅保存明人文献,亦且将自身列入集内。《明诗归》按体编排,每卷最后皆为程如婴、朱衣诗,盖二人虽身入异朝,心依然留在故国,他们以选诗的方式表明一种态度,完成自己的明人身份。
结语
综上,清初遗民选家在易代之际或慷慨激烈,绚烂之后归于沉寂;或谨守心灵的宁静,洁身自好。他们将国变之后的心灵打击寄于明诗选,他们无意于诗坛争斗,在乱世沉浮中以选明诗表达自己的故国之思,谨守心灵深处的这一个角落。选诗,有时就是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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