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胡风为何不“投降”?

2014-07-31杨学武

粤海风 2014年4期
关键词:乔冠华周扬胡风

杨学武

引子:王芸生“投降”

1949年年初,国共内战接近尾声,国民党总裁蒋介石收拾残兵败将,“料理后事”准备逃往台湾;共产党领袖毛泽东一面运筹帷幄策动“宜将剩勇追穷寇”,一面殚精竭虑筹划建立新政权。此时,国共在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展开了一场对文化名人的激烈争夺战。国民党虽大势已去,但“贼心不死”以图东山再起,仍有一部分文化名人“死心塌地”地跟着蒋介石去台湾;共产党即将上台“坐天下”,需要大量文化名人捧台,于是在共产党高层的周密策划和精心组织下,一批秘密潜入香港的文化名人分期分批北上,抵达北平准备参加标志着“大团圆”的新政协会议。

从香港北上的文化名人中,有柳亚子、叶圣陶、马寅初、宋云彬、王芸生、胡风、曹禺、茅盾等人,他们以往大多亲近或接近共产党,都是共产党的重要统战对象。然而由于他们的出身或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或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的曾为国民党效过“犬马之劳”,有的曾和蒋介石有过“亲密接触”,有的曾对共产党发表过“不敬之辞”……因此当他们选择跟共产党走,就势必要按共产党的要求,自觉地“洗心革面”“弃旧图新”。于是,自喻为“知北游”的文化名人们,就采取各种不同的形式纷纷表态,以求共产党的信任和重用。在笔者眼里,那一副副眉飞色舞的面孔,那一句句热情洋溢的语言,那一幕幕欣喜若狂的场景,有如一出出煽情搞笑的活报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的“喜剧”人物,最后几乎都成了悲剧人物。

与柳亚子、王芸生等人“同舟共济”的宋云彬,在日记《红尘冷眼》中详细记载了他们一行27人的“光明之旅”。这一行人中数柳亚子最为“欢喜雀跃”,他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简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位著名“南社”诗人,一路上写了很多诗, “以诗言志”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其中一首曰:“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1]

尽管那时还没“表忠心”一说,但当年这些文化名人的表态,也足以与“表忠心”相媲美。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大公报》总编王芸生,他没像诗人柳亚子那样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表露其“向光明”和“乐无穷”的心声,而是以新闻人惯用的现实主义笔法发表自己北上是来“投降”的宣言,从而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反响并得到共产党最高层的密切关注和高度赏识。他在1949年4月10日的《进步日报》上发表《我到解放区来》,“秉笔直书”道:“我这次到解放区来……乃是向革命的无产阶级领导的中国新民主主义的人民阵营来投降的。”[2]

一介文人的王芸生,何以像一介武夫粗口爆出“投降”二字?时过境迁的21世纪初,他的儿子王芝琛大约为了挽回父亲昔日“不雅”的颜面,在回忆录中极力为其辩护,声称乃父不仅否认1949年他率领《大公报》倒向共产党是“起义”,更不接受“投降”一说:“我是毛主席邀请来解放区开新政协的。我是光荣的一员,怎么能说成是‘投降呢?”[3]而同为王芸生膝下的女儿王芝芙,在其父“投降”问题上与其兄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她似乎对父亲当年的“不雅”之词并不避讳,在其回忆录中如实写道:当她向王芸生问到此事时,他很坦然地说:“你觉得这两个字太刺激了吗?我可绝不是为哗众取宠。为这两个字我冥思苦想了很多天,把自己前半生所走过的曲折道路作了一番认真的思考,怀着痛的心情与过去决裂,才产生了真正回到人民队伍中来的真情实感。”[4]王芸生的“投降”说是白纸黑字记录在案的,历史学家杨奎松在其著《忍不住的“关怀”》中对此进行了详细考证。

笔者认为,王芸生的“投降”说,不仅是有据可查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众所周知,共产党最为重视“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杆子,“文革”时期流行林彪的一句名言:“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靠这两杆子,巩固政权也靠这两杆子。”[5]在《大公报》摸爬滚打多年的王芸生,其政治敏感性很高,他既然在重大历史转折关头选择跟共产党走,岂能不把共产党的“底牌”摸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当拿枪杆子的傅作义等军人投降或投诚了,拿笔杆子的王芸生等文人也紧跟着“投降”了,共产党不就真正“大获全胜”了么?不就真正实现“天下归心”了么?而共产党既然能许诺优待那些投降的拿枪杆子的军人,那么料想也不会亏待这些“投降”的拿笔杆子的文人。于是,王芸生在得到“杨刚的承诺,李纯青的推动,毛泽东的邀请”,并确信“他个人的命运,决不会再成为一个‘王实味”之后[6],便毅然决然地步傅作义的后尘——选择了向共产党“投降”,在拿“笔杆子”的队伍中成为一个学习榜样。王芸生的“投降”说,也可谓“话糙理不糙”,他不愧为一个才俊,深知并践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古训。

嘴巴上说“投降”的只有王芸生一个,而从思想上到行动上“投降”的文化名人岂止一个?即便有个别或“自命清高”或“自不量力”的文化名人,没像王芸生那样“表忠心”,似乎还试图坚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性、自主性、批判性”,还幻想保留传统“士大夫”的那份自尊,但随着共产党坐稳天下后所进行的“思想改造”“整风反右”“文化革命”等等一系列残酷的政治运动,“天网恢恢”之下,没“投降”的文化名人还有几个?!

香港之战:胡风不“臣服”

同属“知北游”的胡风,却与王芸生不在同一条船上。王芸生等人是1949年2月27日夜从香港出发的,坐的是“华中轮”。胡风一行9人于1949年1月6日下午由香港开拔,坐的是“大利华轮”。大约不是“同舟共济”,王芸生与胡风日后便“分道扬镳”——前者成为“投降”的积极分子,后者成为拒不“投降”的“反革命分子”。

其实,胡风本是革命阵营的人或曰“准共产党人”,与曾利用《大公报》为国民党“小骂大帮忙”的王芸生似应不是一路人。按说胡风才是真正“光荣的一员”,他北上来到解放区,似应称之为“光荣归来”或“胜利会师”,岂能与王芸生的“狼狈投降”相提并论?

若用毛泽东的“实事求是”观点来看,胡风也算是“老革命家”。他早于1931年在日本留学时加入日本共产党;1933年回国在上海担任左联宣传部部长和书记;抗日战争期间一直在周恩来领导下开展左翼文学活动,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委和研究股主任,创办的文学杂志《七月》(后改名为《希望》)得到过周恩来代表的共产党的精神和资金“赞助”;[7]国共内战时期一直坚持以文艺为武器与国民党进行斗争,热情宣传共产党争取民主、反对专制的正确主张,受到了共产党的支持和保护……胡风本来大有可能成为中共党员(与他同为日共党员的何定华回国后就直接转为中共党员了),却因时任左联党团书记的周扬恶意刁难和阻挠而未能如愿;胡风曾有两次去“革命圣地”延安的机会,结果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若他像周扬那样有“政治头脑”而决意投奔延安,说不定也是共产党的文艺领导干部,其地位恐怕与周扬、茅盾等人不相上下。因此可说,胡风在共产党的安排下来到解放区北平,其心情和姿态也是“以胜利者自居”的。正如他在那份著名的《三十万言书》中所写:“在我自己,是大半生追求这个革命,把所有的忠诚放在渴求这个革命的胜利上面的人,现在身受到了这个胜利,应该在一个作家的身份上站在人民面前拥护这个革命,歌颂这个革命,解释这个革命的。进解放区之前就有这个感情要求,接触了解放区的生活实际以后这个感情要求更高了。”[8]

尽管胡风与王芸生一样也只能算是民主人士,但他资深的革命经历是王芸生不能望其项背的,因而他充分自信根本用不着像王芸生那样过分积极地向共产党“表忠心”,就能得到共产党的信任和重用。即便在“革命胜利”之后的几年里,他遭到周扬等人宗派主义的打击和排挤,连“拥护这个革命”“歌颂这个革命”“解释这个革命”的发言权都没有,成为一个戴罪和待决的“嫌疑人”,但他依然对党中央满怀信心和希望,在《三十万言书》开篇所写的《给党中央的信》中坦言:“……我没有一次怀疑过党中央对我是基本上信任的,没有放弃过要依靠党来解决问题的信心,一直相信斗争一定会展开,我的发言权和劳动条件一定会被恢复。”[9]

然而,胡风自信反被自信误。他一直自以为是共产党的“自己人”,可实际上共产党从没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就连他无比崇拜和信赖的周恩来,也曾说他只是“我们党的重要的统战对象”。[10]胡风研究者王丽丽据此分析说:周恩来的这一说法,“无论言辞直露抑或婉转,都非常明显地传达出了一种‘非我族类的异端感”。[11]胡风之所以不被共产党当作“自己人”,倒并非因为周扬等“四条汉子”曾经怀疑他是“国民党特务”,使之有历史问题的嫌疑而不被共产党信任,却是因为他的思想始终不能融入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之中,尤其是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格格不入。尽管后来毛泽东亲自给他罗列了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但归结起来的一个结点乃是他的文艺思想与《讲话》发生冲突。可想而知,当《讲话》被奉为“革命文艺的方向”(用周扬的话说且是“唯一正确的方向”)以及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指针”和“行动准则”,胡风却提出一些与《讲话》有对立之嫌的诸如“精神奴役的创伤”“主观战斗精神”等观点,还认为《讲话》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适合于解放区而不适合于国统区和只适合于战争时期而不适合于和平时期……如此不识时务和不肯顺从的叛逆者,怎么可能被以讲服认为铁律的共产党当作“自己人”?当年毛泽东亲自给胡风戴上“反党”和“反革命”的帽子,对胡风来说不正是“名至实归”和“罪有应得”么?

其实,自称“大半生追随了党的事业”的胡风,虽然在重庆与以周恩来为代表的共产党“亲密无间”,得到了“父周”(胡风对周恩来的尊称——引者注)相当的信任和支持,可延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早就视他为“异己分子”,几次发动对他的批判,其目的就是要他“投降”——彻底放弃自己的文艺思想,无条件地服从毛泽东的《讲话》。就在胡风奉召北上解放区之前的1948年9月、10月间,由林默涵、邵荃麟、乔冠华、胡绳等人在香港发起的“讨胡”论战,就是再次敦促胡风“投降”的一场“大决战”。何其芳为了强调这次论战的极端重要性,直截了当而又特别严厉地警告胡风:“对于这种理论倾向(指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引者注)的坚持就实质上成为一种对于毛泽东的文艺方向的抗拒了。”[12]林默涵则意味深长地阐述这次论战的重要意义:“在光明与黑暗进行殊死搏斗、在新中国艰难诞生的前夜,迫切需要各种思想武器来帮助催生的时候,在进步文艺阵营内,把这些问题(指胡风的文艺思想与《讲话》对立的问题——引者注)提出来谈清楚一下,以便统一步调,加强战斗力,不能不说是一件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13]邵荃麟在《论主观》的檄文中,更是毫不客气地以宣战的口气写道:“小资产阶级意识(这是批评者根据《讲话》给胡风的文艺思想定性的用语——引者注)必须向无产阶级‘无条件的投降。”[14]

在香港的“讨胡”论战中,乔冠华成为“主将”,用胡风的话说:“邵荃麟的所谓全面批评,不过是表示不专门攻击某个对象的表面文章,乔冠华完全批评我的专论才是正戏。”[15]乔冠华原本与胡风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胡风回忆说:“1943年回重庆后,在香港认识的乔冠华也成了可以无顾忌地谈话的朋友。他(和陈家康、胡绳等)对文艺情况也很不满。”[16]乔冠华、陈家康等人当时是周恩来身边的几支笔杆子,被人称作“才子集团”,周扬曾批评胡风也是“才子集团”的人。乔冠华在重庆以笔名于潮写的《方生未死之间》,就是一篇“很不满”之作,其思想观点与胡风可谓异曲同工,当时即受到来自延安的高度关注和严厉批评。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香港的乔冠华已不再是重庆的于潮了,他以乔木为笔名写的“讨胡”檄文《文艺创作和主观》,其思想观点与《方生未死之间》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赞同胡风的“主观”到批判胡风的“唯心”,乔冠华倒是完成了“凤凰涅槃”,胡风则认为“他用胡风的名字洗了手”。胡风后来在《关于乔冠华》一文中写道:“原来乔冠华在重庆是党内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重点批判对象,现在竟立地成佛,变成一贯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者,站出来批判胡风的‘唯心主义了。”[17]

乔冠华显然充当了一个“劝降”者的角色。安排他出场“讨胡”,其用心何其良苦,战友之间当然最能“知己知彼”,让他们“火拼”,最能打击到对方的致命处,最能起到“动摇军心”“瓦解斗志”的作用,这与后来舒芜为了“倒胡”而“起义”如出一辙。如此布局究竟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还是纯属乔冠华的个人行为?从林默涵等人当时的“讨胡”文章和后来的回忆录中,似可认定是前者。乔冠华不愧为“才子集团”的“首席”,他的“讨胡”文章,不像邵荃麟、何其芳那样靠“打棍子”和“戴帽子”取胜,而是以深刻的理论和精彩的文笔试图“降服”胡风。而且,乔冠华不仅“以理服人”,还“以情动人”——他在发表“讨胡”文章后,尽管明知会引起胡风的不满和反击,但他与胡风见面时仍然像老朋友一样以礼相待,甚至对胡风不给情面的讥讽也宽容大度“一笑了之”,不失友善和真诚地规劝胡风同大家团结起来,“希望文艺上能打开一个新局面”……然而胡风多年后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地说:“现在想来,那等于是告诉我,对我的批评是为了把我的问题解决了大家一同努力把文艺运动推进,完全是好意。”[18]

对香港的“讨胡”论战,王丽丽用了一个洋名词称之为“询唤”。所谓“询唤”,是法国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的概念,意指意识形态招募对其臣服的个体成为实践该意识形态的主体,以确保该意识形态产生效果或发挥功能作用。根据这个“询唤”理论,个体接受意识形态询唤一般都要经过四个步骤:唤为主体、臣服主体、普遍相识和绝对担保。“唤为主体”是指意识形态体系对个人发出召唤,将之招募为自动履行该意识形态要求的主体;“臣服主体”实际上应该完整表述为主体对主体的臣服,即被招募的各个个体对意识形态体系的臣服;“普遍相识”包含了三个方面的相识,即主体与主体的相互认识、主体之间的相互认识,以及主体的自我认识;“绝对担保”指的是对上述三点的绝对担保,以及当主体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并恰如其分地行为处世时,对他行为一切顺利的绝对担保。阿尔都塞得出结论说,在落入这四重组合系统之后,主体就“自行工作”起来,而其“自行工作”的全部秘密即在于“主体”这个术语的暧昧性。通常这个概念意指“一种自由的主观性,一个主动精神的中心,一个能控制自己行为并对之负责的人”。但在意识形态的询唤过程中,“主体”还包含另一个暧昧的含义,意指“一个俯首称臣的人,他屈从于一个更高的权威,因而除了可以自由地接受他的从属地位外,他被剥夺了全部的自由”。这后一种含义恰恰反映了意识形态询唤的效果:“个体被询唤为(自由的)主体,以后他将(自由地)屈从于主体的诫命,也就是说,他将(自由地)接受他的臣服地位。”[19]

乔冠华等人在中共建政前夕发动“讨胡”论战,意图很明显,就是他们代表党对胡风进行意识形态“询唤”。他们的文章充满着“询唤”的意味,譬如“团结一道”“统一步调”之类的言辞,其言下之意就是要将胡风“招募”到他们的“革命队伍中来”和毛泽东的“革命文艺路线上来”。“询唤”者对胡风使尽浑身解数,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迫使他“臣服”。阿尔都塞的所谓“臣服”,不就是中国词典中“投降”的同义词么?而且“臣服”一词,不就是中国人在“投降”时所讲的口头语或内心话么?“询唤”者要胡风“臣服”,也就是要他“投降”——当然是向毛泽东的《讲话》“投降”,“归顺”到革命的文艺队伍中来。毛泽东在《讲话》的开篇就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种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20]

更颇有意味的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期间,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到会作了一个讲话,以温和敦厚著称的朱老总,此时却疾言厉色地“命令”知识分子向共产党“投降”。据何其芳回忆,当谈到关于鲁迅的转变问题时,“朱总司令说:‘岂但有转变,而且是投降。他用亲身的经验来说明:‘我是一个从旧军人出身的人。我就是来投降共产党的。”[21]从毛泽东在延安整风中的战略布局可以看出,要求那些被认定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投降”,本是共产党早就预设的既定方针。经过延安整风的知识分子们,几乎都一一响应朱总司令的号召迅速“投降”了,而国统区的胡风没能“有幸”经过延安整风,是需要“补课”的重点对象,因此他的“投降”命运无疑是在劫难逃了。

然而,香港的“讨胡”论战,无论是“劝降”或“询唤”,结果都没能使胡风“投降”或“臣服”——他写了一部洋洋大观的《论现实主义的路》,对“劝降”或“询唤”者进行坚决反击,将他们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胡风本不愿与“同一战壕”的战友展开论战,但战友的“反戈一击”刺痛和激怒了他,他说自己“时常有一种冲锋的感情”,于是几乎“一气之下”写完了《论现实主义的路》。而且,胡风并不是孤军奋战,“七月派”或“胡风派”的路翎、绿原、牛汉等人也与他并肩战斗。他们对胡风当年那个“在屋内急步走动、目光炯炯的、浑身冒火的”怒狮般的样子[22],永远铭刻于心;他们一直记得胡风当时发出的怒吼:“冲击……我们是他们的异端,要从这开辟革命文学的道路,从荆棘中踏过去!”[23]他们与胡风有一个共同的战斗目标,就是拒绝“询唤”、决不“臣服”;他们在自己主办的刊物上连篇累牍地发表反击文章,强有力地声援胡风;他们庄严宣告:“有条件的投降也是投降”,都是绝不能允许的![24]

表面看来,胡风在香港论战中大获全胜。王丽丽认为:“意识形态对胡风的询唤很可能在第三个环节上卡了壳”,即“具体执行询唤的其他主体应该从中努力弥合胡风与主体之间的认识差距,但他们由于对胡风接受询唤的不情不愿而有意无意加大了其中的分歧与裂痕,致使询唤最终失败。”[25]笔者认为,意识形态对胡风“询唤”似乎在第二个环节上就“卡了壳”——胡风并未“臣服主体”——这里的主体,无疑是以毛泽东的《讲话》为代表的意识形态系统。胡风虽没“公然”反对《讲话》,但多次明确表示了自己的保留意见,其中最主要的是不同意《讲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且,他在《论现实主义的路》中尽管也表达了自己在文艺上的“进步思想”与“革命倾向”,甚至也有对毛泽东及其《讲话》某些方面的认可和拥护之意,但他坚决捍卫五四传统的“主观战斗精神”,与《讲话》的主题或要义相差甚远,因此他的对抗和反击说到底是针对《讲话》以及奉《讲话》为“圣经”者的,正如钱理群在《胡风的回答——1948年9月》中所说:“胡风和他的朋友们实质上是在与毛泽东本人‘对抗。”[26]

香港的“讨胡”论战,并未因胡风的《论现实主义的路》“以胜利而告终”,乃是因共产党准备建立新政权而不得不“休战”。胡风对香港论战的性质和要害估计不足,以为和以往一样不过是文艺理论上的论争,没料到这是意识形态的紧急“询唤”,是一场要求他“无条件投降”的政治斗争。当胡风“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北平,满怀期待写下《时间开始了》,可他等来的是“讨胡持久战”——一场比香港论战更严厉更无情的批判胡风的斗争“开始了”。

北京之战:胡风遭“焚坑”

1949年的金秋时节,胡风与王芸生前后“胜利到达”北平。他们先被请至北京饭店分享“打天下”的胜利果实,再被请至怀仁堂分担“坐天下”的光荣使命,后被请至天安门城楼见证一个“新天下”的时间开始……从共产党的接待规格上来看,胡风与王芸生还是“平起平坐”的,然而此时两者的身份和地位已有“天壤之别”了。

北平的王芸生已非香港的王芸生,他发表“投降书”之后,立即“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被周恩来亲自委派南下上海“接收”《大公报》。王芸生仍然是主编,不过此时他的身份转变了——不再是官僚资本的掌门人,而是中共旗下的领导人;《大公报》也被他亲口宣布“新生”了——“今后的大公报,已不是官僚资本的了,也不单是我们服务人员的,而确定是属于广大人民的了。”[27]王芸生在参加开国大典当天就撰写《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盛典》,表达自己万分激动的心情,他在文中连续用了几个“幸运”,事实上他确是一个“幸运儿”——不仅继续执掌《大公报》,还被共产党委任为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人民政府委员、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并成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新闻界正式代表、当选为第一届政协委员。

王芸生自1949年宣布“投降”走向“光明”之后,其人生道路就一直顺风顺水,竟然在“三反”“五反”“思想改造”“整风反右”“文化革命”等各项政治运动中,每次都能轻松过关。“反右”那么大的运动,几乎所有知识分子精英都未能幸免于难,可曾经对国民党“小骂大帮忙”的王芸生,却被“拒”之于右派的大门外。曾有传说他也被“内定”为右派,却因得到毛泽东的保护而脱险,杨奎松通过考证有关史料否定了这个传说。[28]于是不难看出,王芸生之所以没被打成右派,还是因为他自己“表现积极”的结果。及至后来在祸及全国亿万人的“文革”中,王芸生尽管也难免受到冲击,也挨过批斗,也住过“牛棚”,但他“奇迹般”地没挨过打,基本上是“安然无恙”,而且还没等熬到“文革”结束,他就于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访华时被毛泽东亲自下令“解放”出来,从此一直安享晚年直到去世。王芸生的追悼会极为隆重,规格也很高,叶剑英、邓小平都送了花圈,全国各大报纸都发布了“讣告”,称王芸生为“我国卓越的老一辈新闻工作者,著名的无党派爱国人士”。[29]

与王芸生相比,胡风简直是太不幸了。胡风本有足够资格和充分条件与周扬、茅盾等人“平起平坐”,在他北上途经李家庄时,周恩来还当面“许愿”,让他“到北平后和周扬丁玲同志研究一下组织新文协的问题”[30],这意味着他应该是新文协的组织者或领导者之一。然而胡风此前拒绝香港同志们的“询唤”,不肯向毛泽东及其《讲话》“臣服”,就已断送了自己的“光明”前途,他的那本《论现实主义的路》,就注定他的命运走上了历史悲剧的“不归路”。

“以胜利者自居”的胡风,“胜利到达”北平后反而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胡风在北上的路途中就已听到一些对他不利的“闲言碎语”,他在日记和家书中都一一记录下来,譬如:有人说“我有政治问题”[31],胡乔木说“我的态度坏得很”[32]……胡风后来在《三十万言书》中还愤愤然地写道:“我听到了不少关于我的传闻,我连想象都不能想象。那些不但太违背常识,而且有的可以归结到政治性的问题上去,例如在华北大学,读了我的作品的学生在鉴定上就要写上‘受了胡风思想影响一条。又例如,在延安时期,周扬同志在讲演中讲到鲁迅的时候总要骂到我。和我有过联系的青年作者几乎很少没有发生过‘问题的。”[33]而在胡风参加第一届文代会期间,他遭受到的冷遇就更让他“忍无可忍”了,他说:“在文代会期间和以后,一般都是不满意的。情形很混乱。这不满意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动机,但这个普遍不满却是有着客观上的基本原因的。但我却遭受到了比那以前更严重的情况。先是,我提了两个作家可以当代表,但被否定了,也没有向我说明。其次,从开会前几天到会议进行中的大半时间内,负责的同志们忽然都避开了我,见了一个也不打招呼,面对面了顶多也只是勉强招呼一下而已。有一次宴会,几乎每一个熟悉的负责同志都从我避开脸去。我感到很奇怪,不知道出了什么大问题。”[34]

胡风有什么“很奇怪”的?他来北平之前拒绝“投降”,就意味着把自己排除在共产党和毛泽东的革命文艺队伍之外了,那么也就没资格分享革命的“胜利果实”了——他在文代会上只弄到新文联87名委员之一和新文协21名常委之一的两个虚衔,于是一气之下把《文艺报》的编委职务也坚辞掉了。属于“左联老领导”之一、鲁迅最信任弟子之一、国统区左翼革命文艺干将之一的胡风,竟然在职位安排上不仅与当年同自己不相上下的周扬、茅盾等人相差甚远,而且与革命资历根本不如自己的王芸生也悬殊很大。对于如此安排,“以胜利者自居”的胡风不仅“很奇怪”,还在文代会上“消极”起来,结果不但当时遭到周扬、茅盾等人的反感和批评,甚至如今仍受到一些论者攻讦他“争位子”“闹情绪”[35],以借此否定他“思想斗士”的形象。

胡风简直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竟然对周扬、茅盾等人在文代会前后对他的冷淡和轻视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出了什么大问题”。他不明白自己来北平之前因拒绝“投降”,就是出了很大的“大问题”。文代会结束之后,他成了一个没有分配实际工作的“待业人员”,被胡乔木和周扬像“耍猴”一样支来支去,让他在北京和上海两地来回奔波,结果几年后才给他安排了一个《人民文学》编委的“闲差”。而更重要的是,胡风的“大问题”,他自己没意识到,可周扬、林默涵等人怎能放过?怎能容忍他们在香港论战的失败?怎能接受拒绝“投降”的胡风“混入”毛主席的革命文艺队伍中?怎能允许胡风的文艺思想继续与《讲话》作对并“企图按照他自己的面貌来改造社会和我们的国家”?[36]

周扬、林默涵等人在等待时机,准备将胡风“一举拿下”。1951年下半年发生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为周扬、林默涵等人反击胡风提供了绝佳战机。胡风“理所当然”地成为文艺界进行改造和教育的重点人物,而且“无巧不成书”的是,1952年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10周年,本就一直以来被指控为“反对《讲话》”的胡风,在这次举国上下隆重庆祝和热烈拥护《讲话》的形势下,自然就成为文艺界乃至全社会的众矢之的。这次“讨胡”的阵势,比香港不知要强大多少倍。初战时的指挥官周扬不仅是“文艺总管”,而且是胡风的“宿敌”,他们早在上海左联时期就为“两个口号”之争交过手,结果是以鲁迅、冯雪峰、胡风等人一方获胜,周扬正是在这次交战中彻底失去了鲁迅的信任,被鲁迅骂为“奴隶总管”和“轻易污人的青年”。[37]现在由周扬披挂上阵指挥“讨胡”,胡风还能像当年在上海滩那样“拍马对阵”么?此时的周扬不仅大权在握,而且手里拿着毛泽东《讲话》的尚方宝剑,胡风怎是对手?怎能不一败涂地?

形势对胡风更为不利的是,这次参战“讨胡”的成员除了林默涵、邵荃麟、何其芳、胡绳等“香港旧将”之外,京城文艺界的“大帅”们几乎全部出动。而胡风现在是孤军作战了,他的那帮弟子朋友们早已自身难保,尤其是原本同一阵营的舒芜突然“临阵起义”,更让胡风处于绝境。舒芜的“起义”与乔冠华的“叛变”尽管性质一样,但两者对胡风的伤害和打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舒芜“起义”后,不仅用文章《从头学起〈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胡风进行反戈一击,而且丧失人格和良知底线将胡风写给他的私人信件上交给“讨胡指挥部”,并在林默涵的指导下从中“整理”出胡风“反党”的一系列“罪证”,最终导致毛泽东据此定案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将胡风打入牢房近30年之久,成为“焚坑事业”的第一个祭祀品。[38]

“敌人不投降,就让其灭亡!”这句革命口号用在胡风身上似乎也并不为过。当年的全党和全国人民正是喊着类似这样的口号,进行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的。

结语:文人的宿命

1949年,对于中国大陆知识分子来说,是人生最大的转折时点。在国共新旧政权交替之际,新的执政者需要“天下归心”,作为“劳心者”的知识分子,似乎只有选择“归顺”“臣服”这么一条道路,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百岁老人周有光在接受记者访谈时,当记者问道“20世纪30—4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向左转的原因是什么?其中有哪些教训值得总结?”他毫不避讳地回答:“抗日战争的时候,知识分子向左转,我是当中一个。为什么?抗日战争时,国民党成立了一个‘政治协商委员会,就是今天政协的前身,共产党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每次召开座谈会参加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人,共产党代表周恩来都亲自参加。周恩来的秘书许涤新是搞经济学的,我们原来就是朋友,所以我也经常参加。周恩来每次开会的时候都说,我们共产党是主张民主的,反对国民党专制。为什么我们倾向共产党?因为大家反对国民党的专制,赞成共产党的民主。为什么那时的知识分子向左倾转?因为知识分子都是倾向民主,反对专制的。今天还是这样。”“当时知识分子向左转,也不完全是因为受到了宣传的影响,国民党确实是专制,但国民党是部分专制,后来共产党是‘全面专政。‘全面专政更有强迫性,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必须接受,不接受你就死定了。”[39]

周有光只有到了“无所谓”乃至“无所畏”的老年,才敢说这样“叟言无忌”的话。而当年在那么多人明知“不接受你就死定了”的形势下,胡风为何不接受“投降”?笔者认为,其首要原因在于胡风“误判”了共产党。

胡风口口声声说自己“大半生追随了党的事业”,实际上他根本就没真正了解共产党。他在国统区与共产党打交道的是以周恩来为代表的,正如周有光所说,周恩来表现的共产党形象是主张民主、反对专制的,这样的党怎能不令胡风心动并追随?而胡风没去延安,使他不能真正认识和深入了解共产党,他把周恩来当作共产党的化身,以为重庆的共产党等同于延安的共产党。其实,在国统区工作的以周恩来为代表的共产党,由于对国民党进行斗争的需要,也由于对民主人士和文化名人进行统战的需要,其形象和本质与延安是有相当大的区别的,所谓“内外有别”和“内紧外松”是也。尤其是当共产党进入北平成为执政党,其形象和本质就更有“天壤之别”了,而胡风的思想认识对如此重大的转变却没“与时俱进”,还以为北平的共产党等同于延安的共产党乃至重庆的共产党。于是,“痴情”的胡风还是那样热爱并忠诚于他心目中的共产党,还“以胜利者自居”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投降”,还“用整个生命烧着写”那部既给他带来一时荣耀又给他带来“历史污点”(对毛泽东个人崇拜)的史诗《时间开始了》[40],还以谏臣的方式上“三十万言书”对共产党的文艺事业建言献策……可怜复又可悲的胡风!

胡风之所以不“投降”,除因他在政治上“糊涂透顶”之外,还与他在经济独立上有充分自信大有关系。这一点,是长期以来若干研究胡风的人所忽视的,而它却是胡风成为“思想斗士”的一个“基础”性的要素。

有记者问杨奎松:“和西方的知识分子不同,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更依附于皇权,在一个政权和朝代更替频繁的时代,他们的生存和选择会面临怎样的问题?”他答道:对知识分子独立能够产生重大影响作用的,“一定是像1949年那样的政权更替。因为这种更替同旧的朝代更迭不同,它不仅仅是执政的集团改变了,甚至也不仅仅是政治制度改变了,它的最大的改变是社会制度改变了。知识分子独立不独立,一个最基础的条件是他在经济上独立不独立。经济上能独立,思想上自然也就容易独立;经济上独立不了,连舆论出版机构也都因经济不能独立而失去独立言论的条件了,知识分子又如何独立得起来;思想上坚持独立,又如何表现得出来?”“比如,1949年以前鲁迅也好,胡适也好,他们都可以也敢于批评政府。一个原因就是,你再怎样也都找到吃饭和养家糊口的地方。胡适在上海当中国公学的校长,因国民党市党部的压迫干不下去了,转身他就回到北大去,继续当他的教授去了。鲁迅也是一样。”[41]

胡风与鲁迅一样有“硬骨头”精神,这可不是“空头口号”,而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胡风长期在国统区从事所谓“革命的文艺活动”,可他并未获得革命机关的“活动经费”,而是靠自己写稿、办刊、出书养家糊口。他为了筹办《七月》和《希望》,到处“磕头作揖”拉赞助,后来虽然不得不向周恩来求助得到过三万元的“赞助”,但他后来在没任何人讨要的情况下如数偿还了……在长久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练就了胡风经济上“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意识和本领。胡风长着一颗硕大的脑袋,里面不仅有丰富的文艺细胞,还有丰富的经济细胞。他早在1942年从香港撤退桂林时,就采用股份合作方式创办蓝天出版社,经营“七月丛书”,不仅培养了一批“七月派”作家,还收到了一定的经济效益;他后来在重庆筹办《希望》时,如法炮制采用股份制,并在发行上实行一系列奖励办法,使杂志很快度过草创的艰难,到了第二集第二期,“《希望》又开始征求迁沪出版的‘纪念订户一万户,表明希望社的业务又获得一定发展。”[42]而且,胡风办杂志和出版,从社长、编辑、策划、约稿、设计、印刷、发行、通联、财务等等职务和工作,大部分时间内基本上就是他和夫人俩人担任。在国民党厉行文化管制的“大坏形势”下(例如小说和电影《红岩》中描写国民党搜查《挺进报》的情景多么可怕啊),具有左翼色彩和亲共倾向的《七月》《希望》,竟然还能存活那么久,还能发行到解放区和延安,甚至还能使胡风一家子生活有保障并少有积蓄、从上海搬家到北京时还能买得起一所大院子……

在《胡风家书》中,他自1949年至1954年前后写给夫人梅志的书信,记录了大量的“家庭经济账”(大都是有关刊物出版方面的)以及胡风多次表示靠自己的劳动“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胡风在北上途中就已感觉到自己今后的处境不妙,他在1949年4月19日/26日的信中忧心忡忡地写道:“三个多月以来,我看到了不少,同时,也增加了信心,觉得对这时代我能做一些什么。但在目前和最近的将来,由于处境,恐怕什么也不能做,能够做到‘无过,就万幸了。这,也许我底看法太谨慎了,但我觉得应该这样打算。所以,有些事,把我的打算说一说。”[43]胡风说了七条关于“局势”和九条关于“家务事”,可见他对将来的“不测风云”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胡风在文代会期间拒绝了周扬安排的《文艺报》编委,从此几年内成为一个“待业人员”,他为何如此决绝?难道没考虑一家子的生计问题么?胡风在1949年7月20日的信中说:“昨天算是把会开完了,但还有一些小会,不知要开多少天。我想,十天左右总该结束了罢。那以后,我想回来。无论如何也想回来。一些事情,要回来结束一下,好开始计划以后的生活和工作。”[44]梅志在《胡风传》中用了很长一段文字叙述了胡风与她商谈“计划”的情景:“夜深人静时,和M(指梅志——引者注)谈到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首先从香港谈起,自己对这些也感到十分困惑,更大的问题是将来怎么办?如果像过去在旧社会时那样找个饭碗倒很容易,可是现在却不敢随便接它,因为这碗饭可不好吃,婆婆太多,尤其是不能再干文艺工作。他将进解放区所接触到的作家们说的情况,和在北京所见到的有钱有势的文艺领导们的态度都告诉了M,希望能听听她的意见。不知怎地,现在他能依靠的似乎只有这小家庭的成员了!从没有在社会上工作过的M是说不出什么来的。她只是对他说,他走后这几个月,使她增强了自身的信心,不但将他交下的希望社的工作都完成了,还在接到书款后,去纸店买了封面纸,又再印了三千册《欧根·奥涅金》,寄给了吕荧一千册作为版税,余下的书差不多也都卖掉了。希望社出的《七月诗丛》销路也不错。所以,靠出书大约也不至于饿饭吧。最近的出版情况,胡风当然知道。葛一虹就个人办起了‘天下图书公司;俞鸿模的海燕书店也雄心勃勃,不断到北平去找好的书稿,胡风将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介绍给了他;贺尚华也对他说过,现在正是出版界出书的最好时机,只要有好稿子不怕没销路,只是怕戴上资本家的帽子。希望社想继续办下去当然可以,不过,出什么人的书也是很复杂的事情,很难弄。M却不以为然,说我是发行人,再兼编辑,不用你的名义,那还不行吗?他嘿嘿一笑:你也太天真了,比我还天真!算了吧,你还是开始结清书款,把账结清,结束这个工作吧!”“讨论在哪里安家的打算,M不同意住在北平,主张躲在一边,就在上海找个挂名的职位,写点自己愿写的文章,不惹任何是非。但胡风觉得,这大概很难得到理解和允许,他们总把他当外人,不摆在眼前不放心哪。就这样,两人谈了数夜也没有找到一个合理可行能平安度过余生的好办法。M甚至哀叹道,古人云‘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们无论如何也能过太平犬的生活吧。她不知道,胡风如果有做犬的打算,过的就不会是犬的生活。他要做人,要说要写自己想说想写的话和文字。她想的太天真了!两人只有相对叹息……”[45]

猜你喜欢

乔冠华周扬胡风
小小冠华,抱负不凡
私房钱风波
追忆“文革”中的周扬
谁动了我的肖像权
重塑胡风的奇女子
爱情攻略
十五的月亮十六不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不圆——乔冠华最后的日子
乔冠华,令人倾倒的外交风采
胡风致乔冠华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