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应当回归本原
2014-07-31潘小松
潘小松
一
笔者学习外语30年,从事外国文学翻译20年,从事文学评论工作20年,每天的阅读几乎都跟学术意义上的文学评论有关。然而,笔者却发现自己越接近所谓的学术成熟期,对文学作品的感觉却越漠然,审美的能力一天不如一天。时常想:一个人是否随着阅历的增加对文学作品的感觉越发迟钝?抑或是:阅读能力上的理性的成分影响文学审美趣味?
我的初步发现是:眼下的文学研究脱离了文学本原。这是职业文学评论者找不到文学审美感的根本原因。文学研究如何脱离本原?什么又是文学的本原?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一:我们从事文学评论(研究)的所谓专业人员过分注重评论文章的形式架构,过分看重学术论文的编辑规范,过分注重引文的分寸;套句古人的话说,这叫新时代的“以词害意”。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二:我们从事文学评论(研究)的人太在意时下流行的社会科学理论,特别是西方人文学者从事文学评论时所喜欢用的理论工具。文学研究无论研究对象属于哪一个语种、哪一文化区域,我们所表述的评论、心得实际都需要以母语的阅读思维作参照系;否则容易犯“食洋不化”的毛病。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三:人为地划分文学研究领域的学科,过分清晰地划定学术“一亩三分地”;过分强调文学评论(研究)的专业性。文学研究不同于科学研究。照搬科学研究的模式,对文学研究是否益处大于害处,可以商量讨论。笔者以为:目前文学研究走入“困境”(这个说法恐怕也要引起争论),部分原因是我们把文学评论(研究)的规律,按照科学研究的规律来总结了。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四:我们从事文学评论的人在研读文学作品时多想的是从作品那儿索取评论的资本和材料,并不太在乎自己对作品有什么真切的体会感受。这种现象其实跟加注解而不太在乎引文的目的一样。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五:文学评论受出版业的支配,充当“文学产品”的吹鼓手,文学消费者的“指南针”。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六:弃传统经典文学作品而不顾,过分看重他人没有涉足的领域。宁愿扩大文学研究对象的范围,也不愿对一个领域的经典作品作深入阐释。文学研究结果成了文本学研究或者文学考古学研究。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七:文本研究的“账本化”“统计学”倾向。研究者似乎忘了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是因为文学作品叙述的语言艺术的高度提炼这一特质。琐碎化的评论连“以词害义”都不配。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八:外国文学研究队伍过分按语言专业划分。此现象的结果是:研究英语文学的不碰德语文学;甚至研究美国文学的不碰英国文学。读现当代文学的不碰荷马史诗、希腊罗马神话,不碰《圣经》。研究者全然忘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外国文学“火种”是如何被“盗”入我国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最有影响力的中文本是梅益先生从英语翻译过来的,而不是直接从俄语翻译的。鲁迅先生译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恐怕也不是从俄文直接翻译的呢,但也不影响其影响力。
文学研究脱离本原的表现之九:文学研究的学术标准人为地给文学评论(研究)制定了“标准”的文学研究语言;非以此风格的语言从事文学评论(研究)则表示研究者的水平不“专业”。规定语言风格的“文学裁判”全然忘了中国文论的优秀传统之一是讲究“文似看山不喜平” ,讲究“文章无定法”。
二
文学的本原是什么?我们不需要回到普列汉诺夫那里去寻找答案,也不用回到别林斯基那里去找答案,更无需到美国大学的文学研究机构里去找答案。因为,很简单:文学和文学研究(评论)是什么属于一个文学研究者应该具备的常识。文学是什么,文学的本原就是什么。文学研究(评论)是什么,文学研究(评论)的本原就是什么。我们的研究在新时期绕了30年,让西洋理论和后工业文化产业的行规绕得连文学是什么,文学研究是什么都要重新思索一番。
文学以及文学评论(研究)在50岁以上国内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的人那里是经过“革命”或者“意识形态”洗礼的。我们50岁以上的从业者绝不会简单地以为文学是“学术”。我们更相信文学和文学评论的“号角”作用。我们心目中的经典文学文本因此最低限度要有打动人的因素。我们所从事的文学评论因此也不只是注释引文范畴内的“文学”学术,而是要向世人展示经典文本的思想情感魅力。假如启蒙阶段读的文学评论都是现代学术工业所谓“符合学术规范”的论文,我恐怕就不会立志要从事文学评论工作。我们时常批判消费文化市场产品的庸俗,却忘了文学评论(研究)之成为“学术”的附庸更庸俗。文学研究在新的学术工业时代最大的困境实际恰恰在于文学的“学术”化。文学创作者有创造“人民喜闻乐见”作品的义务,文学评论者(研究者)同样有写出人们喜欢读的评论文章的义务。文学评论业的式微是文学研究者脱离文学评论(研究)本原的结果。新时期国内文学评论家们实际是上了西洋文学理论家们的当,以为文学评论有超然于意识形态和阶级意识之外的资格,以为文学研究存在“纯学术”;以为文学研究是专业队伍的“术业”,高超而常人不可及。文学研究在学术领域的“作茧自缚”其实是从批判“文学批判”开始的。这个话大概也只有50岁以上的人能懂。笔者并不反对清理一个历史时期的文学评论流毒;笔者不以为然的是文学评论(研究)从此走向另一个极端:玩概念、玩术语;问题是玩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所云。我们现在讲群众路线,其实文学评论(研究)的出路也在走群众路线。
三
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评论)说到底是“为什么人”的问题。文学史上的文本因为时代间隔需要解读,需要“学术”工作;但文学研究(评论)的宗旨或者说目的并不在纯“学术”。文学评论(研究)工作的最低要求是评价当下文学创作的倾向动向,引导受众接受向善向美的(最低限度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文学作品。文学评论家需要有自知之明,切忌以精神导师自居;评论家的作用其实如同拨亮一盏灯,把文学作品的光亮处拂拭一下即可,点到为止。当下文学评论(研究)走入困境的原因之一是文学研究者高估了自己的作用,视普通读者为群氓。高明的西方“中产阶级”评论家还自称自己是“普通读者”呢。
说到“为什么人”的问题,笔者在这里就不得不涉及另一个当下文学研究(评论)里往往闪烁其词的话题了: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研究)到底要不要讲阶级性?这个问题其实文学评论家们在新时期纠结了35年,鲜有人理直气壮地说“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就跟鲜有人理直气壮地说:论文也可以没有注释的;或者说没有注释也可以成论文的。其实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还是到革命导师那里去找理论依据:“无产阶级革命文艺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去占领。”这种论断我在这里引用是不需要加注释以证其来有自的。我们文学研究(评论)文章里少的不是注释,恰恰是这样掷地有声的态度和立场。文学研究(评论)假如没有立场和态度,“中产阶级”学术也不乐见呢。我们的文学研究(评论)今天走入“困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敢或者不愿旗帜鲜明表达阶级立场和意识形态立场。
四
我们身处在一个在学术领域里也要普及常识的年代。若谓不信,请看文学研究里是否存在如下定义:7000字以上加注解的算学术论文;4000字以下的只能算“一般文章”。发表在“国字”号刊物的文章自然就比省地以下级别刊物的文章水平高。教授博导的文章自然有瑕疵的免疫能力,研究生本科生或者什么生都不是的人自然不是“文学评论家”。我们文学研究的文风是在这样的学术条件下形成的,也怪不得文学研究(评论)会有危机。
习近平总书记倡导改变以往冗长的文风,提倡写短文章、言之有物的文章。文学评论(研究)领域是改变文风的重要场所;改变文风是文学评论界摆脱文学研究“困境”的关键措施之一。我们的文学研究(评论)最近二三十年太注重材料和方法,太忽略语文训练。这是文学研究(评论)脱离文学本原的另一个表现。我们不允许学术“不规范”,却从来不太要求写文章的人要加强语文修养。文学研究回归本原的诉求其中一条理由就是:文学评论(研究)文字本身就应该是文学文本。我们汉语文本即便是从五四新文学运动起算,其实也不缺乏是文学评论的范本。《外国文学研究》之类的刊物草创时(1978年前后),杂志的撰稿人还大都是文学家兼评论家。他们的文学评论,因为有创作作底色而非常“文学”,紧贴文学本原。那个时代即便有浓厚的日后学界诟病的“意识形态色彩”,但是评论杂志的文章就是好读耐读。这就是文学研究不脱离“文学本原”的结果。我们的文学评论(研究)今后若想“重振雄风”,恐怕需要在语文修辞上努力一番;强调这一点的程度起码不能比强调文学的“学术性”低。文学评论毕竟是要有读者的。文学评论的读者看重的是文学评论的“文学性”,这一点是文学评论(研究)不同于其他学术研究之所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