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是为了称赞滕子京吗
2014-07-26王蓓
《语文教学与研究》(上旬版2013.12)刊登的陈小飞老师的《〈岳阳楼记〉对滕子京的赞扬》一文中,陈老师认为作者写作的“真正目的应该是为了称赞滕子京”,为了证明这个观点,作者从三个方面进行阐述,一是认为写景的目的是为了赞扬人;二是认为滕子京心胸宽广,为人坦荡,“借写洞庭湖的阔大气势来暗示滕子京的胸怀如洞庭湖一样宽广博大”;三是赞扬他胸怀国家,心系苍生。对此观点,笔者颇不能认同。
可以把以上内容归结到三个问题上进行思考:一是《岳阳楼记》写景的目的究竟何在?二是滕子京真是胸怀“如洞庭湖一样宽广博大”之人吗?三是范仲淹是个什么样的人?解决了这三个问题,就可以相对准确地解释此文的写作目的了。
一.《岳阳楼记》写景的特色和用意究竟是什么?
陈老师文章中认为《岳阳楼记》所写的“悲景”和“乐景”,是为了构成对比,体现其政绩显著有作为。范仲淹用看似写景,实则抒情的笔调把滕子京来到巴陵郡前后的状况进行对比,目的在于展现他的政绩,大力夸赞他的作为。
关于《岳阳楼记》的成文,在文学史上一直是有争论的。很长时间以来,有一种论调占据主流,即认为范仲淹是根据滕子京派人送来的《洞庭秋晚图》,并综合概括了他家乡(苏州吴县)太湖等江南湖泊的景色写成此文的,他一生并未到过洞庭湖和岳阳楼。也有人考证出范仲淹小时候曾经在洞庭湖东岸读过书。我们认为这些对文章的价值并无本质影响,倒是文章中写景的特色确实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大家势必都会注意到文章在写景上做了大范围的摄取,却从来没有细致入微的刻画某一处或者某一种景物。作者所写的一切并非岳阳楼上所能见到,而像是坐在飞机上低飞于洞庭湖上空,任目光扫视,无限山河尽入心中。似乎所有的景色尽收眼底,却也只是留下微云飞花,并没有一种景色被作者着意描摹。由此可见作者用意不在一草一花一石一树,而是纵横开阖,泼墨写意。如此气势博大的景物,引发的议论抒情也必然是情怀开阔,气象万千。如果写景的目的是为了赞扬滕子京这样一个具体的人,那么何不精心描绘、托物寓意?自屈原以来就有用香草美人喻君子的传统,课文中现成的“岸芷汀兰”何不生发演绎一下,却只是一笔带过呢?
那么他写景的用意究竟何在?不妨做具体分析。本文有三段景物描写,一是开头的总写:“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笔者认为写此段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引出“览物之情,得无异乎?”从而很自然地引出下文的两种览物之情。
然后就是接下来的对悲景和喜景的两段描写,这两段景物描写自是境界宏阔语言优美,但是这两段文章的主脑均在段落的最后有所揭示,为了由不同的景色写出不同心境的两种人,并且为下文埋下伏笔,引出下文集中的议论,和后面的“古仁人”进行对比。目的是体现“古仁人”和以上两种人的不同,从而在此基础上议论,并且亮出自己崇高的政治见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而慰勉和激励老友滕子京。在这里我们真的看不出有那个词语那个句子与赞扬滕子京有多少关联。
二.滕子京的胸怀真的“如洞庭湖”一样宽广吗?
陈老师文章中认为:《岳阳楼记》直笔曲写,借写洞庭湖的阔大气势来暗示滕子京的胸怀如洞庭湖一样宽广、博大。滕子京虽然一再遭贬谪,但有海纳百川的胸怀,能容得下任何的不快、怨气……
那么滕子京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他真的胸怀宽广,如同万顷碧波的洞庭湖吗?据北宋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的记载,滕子京原为泾州知府,“用公使钱无度”,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滥用公款”,于是被人举报。朝廷把他贬到岳州(巴陵郡)为官,有留用察看以观后效的意思。而在重修岳阳楼的过程中,又故伎重演“近得万缗(一千文),置库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典案籍”,通过设个人金库的手段,支配财政。
这段话显然对滕子京充满了不恭,但如果我们只凭这段话就对滕子京下定论是不科学的。要公正地评价他还需要多看看古人对他的评论。《闽书》称他“复知邵武军州事,自任好施予,喜建学,为人尚气倜傥,清廉无余财”。《宋史》评价:“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称“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从这些评价中,我们可以对他进行一个比较公允的定位,滕子京是一个有才能、有政治抱负的人,重义轻财、为人豪放不拘小节。在政治上,有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置自身安危不顾,常会采取极端冒进的做法。
也许“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古语影响,许多人误以为,不拘小节的人一定可以成大事,又进一步推演成不拘小节的人胸怀一定宽广。可是我们的这位滕子京长官真的“胸怀如洞庭湖一样宽广博大” 吗?宋人周辉在《清波杂志》中倒是否定了这种说法:“滕子京守巴陵,修岳阳楼,或赞其落成,答以落甚成,只待凭栏大哭数场!”可见此时滕子京的内心并不平和,个人得失让他愤懑难平。说实话,“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这确实是有利于民生的事,而重修岳阳楼,更多的是一个形象工程,“属予作文以记之”。找谁作文?他想借助“名人效应”树立自己在政坛上的良好形象。可见,滕子京并没有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的胸怀也并不见得有多宽广。范仲淹纵然没有去过岳阳楼,没有在重修的工程结束后与滕子京把酒言欢,可他何尝不了解这个老友的性格,如果真有那封与图一起寄来的书信,他又如何不能从中体察老友抑郁的情怀。很显然,此时的范仲淹给予老友的应该是劝慰、勉励而不是无厘头的赞扬吧?
三.走进范仲淹的内心世界,推究其真实的创作用意。
范仲淹少有大志,大家都很熟悉《范仲淹苦学》那段文字,他少年时候,尽管家境贫寒清苦,却“慨然有志于天下”。及他成年后,为国为民做了不少好事。表现出崇高的人格风范。
皇祐元年(1049年),范仲淹在知杭州期间,出资购买良田千亩,设立范氏义庄,用以资助范氏族人。而自己晚年时积蓄已尽。一家人贫病交困,仅借官屋暂栖,略避风雨。
明道二年(1033年),京东和江淮一带大旱,又闹蝗灾,为了安定民心,范仲淹奏请仁宗马上派人前去救灾,仁宗不予理会,他便质问仁宗:“如果宫廷之中半日停食,陛下该当如何?”仁宗悚然醒悟,就让范仲淹前去赈灾。他归来时,还带回几把灾民充饥的野草,送给了仁宗和后苑宫眷。
范仲淹晚年被贬为饶州知州,在附近做县令的诗友梅尧臣,寄了一首《灵乌赋》给他,并告诉他说,他在朝中屡次直言,都被当作乌鸦不祥的叫声,希望他从此拴紧舌头,锁住嘴唇,除了随意吃喝之外,只管翱翔。范仲淹立即应和了一篇赋,说,不管人们怎样厌恶乌鸦的哑哑之声,我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事可以看出他的耿直和不计个人得失的秉性。
王安石在《祭范颍州文》中称范仲淹“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
欧阳修为范仲淹刻墓碑曰:“公少有大志,每以天下为己任。”
可见范公才是具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风亮节的“仁人”。
范仲淹是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人,他的光辉人性足以让很多人“高山仰止”,他怎么会连赞扬与勉励之间的差别都分不清楚!
到这里有必要说说范仲淹跟滕子京之间的关系了。
他们有相同的命运。范仲淹两岁而孤,母亲改嫁将他抚养成人;滕子京是幼年丧父,由母亲刁氏夫人抚育他与弟妹成人。
他们是情谊深厚的同学。范仲淹和滕子京是同榜进士,做官后又同在御使台为谏官,滕子京心直口快,因此得罪仁宗,将其贬官出朝,庆历改革之际,滕子京又被人弹劾私自动用小金库的资金。范仲淹宁愿辞官不做来为滕子京辩护,好不容易保住了滕子京,但滕子京还是再次被贬,到岳阳为知州。
他们是患难与共的“战友”。滕子京任兴化县令,范仲淹率领来自四个州的数万民夫,奔赴海滨。但治堰工程进展非常艰巨,范仲淹和滕子京努力坚持,捍海治堰全面复工。盐场和农田的生产,从此有了保障。
现在我们该说说本文的写作目的了。范仲淹深知滕子京是一个“尚气,倜傥自任”的人。遭遇贬谪,心里本来就忿忿不平。现在,滕子京凭借着自己的才能,把巴陵郡治理得很好,范仲淹很担心他高调得忘乎所以,遭人嫉恨,又闯出祸来,就借着这篇记规劝朋友,他希望滕子京放下个人得失,像古仁人学习,同时相似的经历(直言进谏的性格和被贬谪的现状)也使他借助本文的写景抒情议论,表达一种积极向上的抱负。这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胸怀。同时我们可以感受到范仲淹对滕子京深深的关怀与勉励!
不由想起了他在《严先生祠堂记》中的一句话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句话用于对范仲淹自己的评价不也恰如其分吗?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王蓓,语文教师,现居江苏睢宁。责任编校:王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