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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牛的圣诞

2014-07-24寇胜茂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机关老婆儿子

寇胜茂

上午,中牛收到一条短信:有个碎娃问他大,啥是圣诞节?他大说,就是一群瓜怂花自己的钱,给一个不认识的外国人过生日。

中牛觉得真逗。他想,中国人快把自己的好东西丢完了,赶起洋潮却争先恐后。又想,其实过圣诞节是最省钱的,他只需给儿子买一个几元钱的圣诞帽,驮着他在街上转一圈,看看圣诞树上闪烁的五彩灯,向穿着红袍的圣诞老人招招手,人挤人向前走,就算过节了。

市长在电视上说:圣诞节的普及,标志着我们这个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古都正与世界接轨,从此将融入现代文明的潮流之中。

中牛一边从橱窗外看着商店里的电视,一边和儿子在楼下等着,埋怨老婆每次洗澡都太慢,仿佛要把这一世的污垢从此了结。其实机关的澡堂每周都开,家属只花一元钱就能进去。雪,欲下还无,天气预报总是不那么准。风,拐弯抹角地从楼缝间钻出,抽在脸上干冷,有种麻生生的痛。中牛看着缩头缩脚的儿子,想到60多元钱给儿子买的棉衣是有点太短太薄了。

有同事走过来,看着中牛开玩笑:“洗得这干净,晚上有重大活动?哎,你赶紧叫嫂子身体洗净、姿势摆正……”

中牛接道:“谁像你这货?一天不说B,日头不偏西。”

“胡说,咱是一切从实战出发、立足于打。用就洗,不用就不洗,建设节约型社会,决不浪费一滴水。”

中牛木讷着,老婆就吧啦了一大一小两只拖鞋下楼来。

中牛架了儿子的书包、水瓶等,让儿子坐上中梁,老婆也一屁股塌在了后架上。中牛抬起右脚,从自行车的中空上伸过去,脚尖在地上一点,就满载了一个小小的社会,儿子高兴地喊:“幸福专列----出发喽!”

圣诞节前的平安夜,街上行人如蚁赶集,大多是穿着韩服扮酷的年青人。儿子问中牛,还不下雪,圣诞老人咋乘雪橇跑来呀?中牛没理睬,蹬车出了综合楼大门。就在他正要拐上人行道时,一辆公交车开过来,擦着他的前轮上了人行道,并“扑”地一声停在了站牌处。中牛唉了一声,只好再启动,骑着自行车上了机动车道。

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车的周围挤满了人,个个头上戴着红白相间的帽子,尖顶向下耷拉着,像滔滔血海里游动着白鼠,又像簇簇红海中静卧的雪带。中牛知道自己的比喻不准确很蹩脚,就想起了儿子笑他的事。

一次,儿子一个语文作业是用“虽然……但是……”造句,老师强调,造这个句子不难,关键是要有新意、有美感。儿子请教他,中牛沉思着,并点着一根烟在房间转了两圈,然后郑重地说:“写。虽然我们很贫穷,但是我们不甘贫穷。”

儿子笑了,说这么听着像作报告。老婆批评儿子不要笑,并说你爸说得对。

说中牛没有文才也不全对。在机关,能扛起领导讲话、工作总结、典型经验等上万字大材料的人毕竟是少数,但不通文墨、写不了千把字豆腐块的人也为数不多。像中牛这种能参考很多报刊杂志,又在一些编辑部认识个把人,时不时也发表三两千字的琐谈、思考、启示类文章的人也是大多数。

中牛家在北方农村的贫困山区,高中未毕业就参军到了部队,几年后又转业到政府部门的下属事业单位,今年才调入省委一个工作部门,也算参照进入了公务员序列。40岁了,还是主任科员。

中牛新到机关,不知是自谦才疏学浅还是惧怕宦海难测或者采取静观其变,总之不太和其他人来往。对新到机关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他总是远远地注视着,目光和思绪一样悠深、高远,然后若有所思地念叨些什么。对那些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老机关,中牛见面只淡淡一笑、点点头就过去了。与同事偶聚一起,也总显得生疏别扭,不那么协调大方。要与领导接触,中牛就心神不宁、在心里准备几套方案,一旦交手,又乱了阵脚,不像领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举手投足都那么和谐、自然、得体。

其实,中牛虽不像混机关的老油条那样八面玲珑,也不如专作刀笔吏的那样目空一切,他的内心还是很俊秀的,工作也认真负责,追求至善至美。搞个简单的信息、简报,文字干净利索,处理政务、筹备会议也细致周到、不出差错。可在机关,这些属于杂耍行当,是不入流的,往往被归入后勤总务一类。

中牛个子挺拔,头势规整,线条板直,一年四季都穿着白色衬衫,即使三伏天领带也周正的戴着,给人一些爽清的美感,有时出差办事,还有点大机关里人的样子。一到年终,联欢或者团拜,中午的舞姿极为潇洒漂亮,特别是两个屁股蛋,像女人坚挺的乳房向上翘着,错落有致地摆动,很有些诱人哩。也能唱像潘美辰《我想有个家》等一些有点感伤的歌曲,常赢得40岁左右的女同志的掌声。但仅此而已,这类活动中牛一般都来得较晚而又离开很早,似天马行空、流星划过。所以,渐渐地有关注他的人不是说他有点普希金的气质,就是说像忧郁的王子,或者干脆就是俄罗斯文学中“多余人”的形象。

中牛姓牛,来机关快三年了,多数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难怪,上百人的机关大多以处室为单位各行其是,老死不相往来确实存在,况且今天你出差,明日他下乡,十天半月碰不上一次面,中牛就在人们的半生不熟中常常被忽略。叫小牛他有点儿偏大,叫老牛他又偏小,有才智的人综合各种情况,说:就叫中牛吧。大家觉得挺恰当。

中牛知道了,想,关键不是年龄,这是大家对他的评价。他还想,一个平凡的人在平凡的岗位上做着平凡的事,做得久了、又坚持得很好,他还会平凡吗?又想,如果这个人不是平凡的呢?完了又恨恨地自言自语:除非上帝是平凡的。

中牛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思绪天高海阔般游荡。突然,“咣”的一声,就听到儿子喊:“撞人了!”中牛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一位老人倒在自己的自行车前边。

中牛下车,急忙扶起老人,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大约四岁的男孩,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并叫着“爷爷、爷爷”扑到老人怀里。中牛回头一看,车子好好的,只是铃有点后斜,老婆立在车旁,瞅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搂着胳膊躺在地上的老人,脸色煞白。

很快,交通巡查的警车过来了,中牛让老婆和儿子回家,又有一人接走了那小孩,中牛陪着老人和交警一同来到医院。老人只顾呻吟,始终一言不发,中牛申辩着,交警“啪”地一拍桌子:

“不管怎么说,谁让你的自行车上机动车道,并且人家是在斑马线上被你撞的。”

“我是被拐上人行道的公交车逼上机动车道的。公交车怎么就能走人行道?”

“这是市上规定的。公交车可没撞人呀!”

中牛沉默了,他觉得胸口很堵。

从医院出来,天空竟飘起了雪花,飞飞扬扬,晶莹透亮,像翻动的天使。街上的人群沉浸在欢乐的海里,大呼小叫,个个仰起笑脸,眯缝双眼,承受着那轻舞的醉和心的抚摸,有的打闹着、追逐着,似热浪和春潮在街上涌动。中牛却想:他的生活真的是遇上了暴风雪,在哪儿凑够要交的8000元押金呢?

深夜一点多,中牛又从医院回到了租住的家属院里,他没有进屋,坐在林荫道旁的石凳上,望着这覆盖了一切的洁净世界,长舒一口气。他点燃一根烟,并伸出手去迎接那雪花,它瞬间就化了,中牛想,这美好的东西,竟这般脆弱,轻轻一碰就香殒玉消了。他望了望远处,雪反射着灯光,像鬼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推门进屋,老婆还没有睡,她叹息:

“唉,真倒霉!平安夜里风搅雪。”

中牛苦笑了一下,很快又豪气地安慰道:“没啥!玛利亚和约瑟的结合,不也是无奈的事吗?再说,耶稣还出生在马棚里,谁又能躲过苦难呢?”

“净说些无用的。房钱刚交了8万,你弟的2万,我姐的2万本来准备过年还一点哩,这下可好……”

中牛再崇高,在钱面前还是低下了头。中牛到省委后,原来单位的平方因道路扩建进行了拆除,新单位又没有房子,他只好租住外面。最近,单位给大家办好事,在一片风景秀丽的近郊集体购房,厅级180、处级150、一般干部130平米,每平方2800,比市场价便宜多了。这不,第一次钱已交过,听说最近就要在图纸上分房了。

其实,最挠心的不仅是钱,机关干部,没有钱就得有权。据小道消息:单位年前还要研究一批干部,和中牛一档的主任科员有20多个,而副处级职位只有7个。按说,中牛年龄偏大、可偏偏又遇上了这事,传到机关影响不好。中牛的脑子快要炸了……

第二天,中牛和老婆去医院看望老人,才知道老人已经72岁了,原在机械厂工作,企业破产,老汉回家已经20多年了。一个女儿也下岗了,离婚后带着儿子跟老人过,平时上午给人家送奶送报,下午到超市当寄存员。老人的儿子在外省一个公安部门工作,去年执行任务时光荣牺牲了……

中牛听着,就受到了感动,为这个家庭深深痛惜,一边又有点不服气,想你再苦再难,也不该摊上我呀,真是要饭的碰上了叫花子。又想,你咋不是个圣诞老人呢?不给礼物也罢,偏偏又要送来灾难。还想,“烟囱”好好地你不去,傍晚领着外孙跑到马路上干什么?自行车挨了一下,怎么就骨折了?

中牛的老婆也是一个酒厂的下岗工人,孩子正上初中,中牛就在文化路租了巴掌大一点地方,让老婆开了个“宝童文具店”,重点顾客是那些放学路过的小学生,同时也给机关几个熟人供些笔墨纸砚类的小东西,养家糊口可以,聚财致富尚难。再加上人到中年,上老下小、安身立命,中牛的日子也像大家叫他的名字一样,牛不起来,只算中等。遭遇了这事,全家就像可以自由捕鱼的航船一下变成了风雨飘摇的扁舟,怎能跟抗击狂风巨浪的舰艇相比。

过了10多天,老人的女儿打来电话,说钱已用完,医院催款呢。中牛正下乡落实领导“建设文明村镇”相关事宜,说一两天回不来,请她先垫上,那边就躁了,说如果明天还不交款,她就到省委门口静坐去,看国家干部还要脸不。中牛只得连夜赶回。

又过了几天,女儿又打电话,说大夫说了,老年人恢复得慢,应喝些骨头汤之类的东西给予滋补,让他看咋办,中牛只好让老婆关门买骨头炖汤送到医院。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儿子补课去了,床上一下宽松了许多,中牛看着日渐消瘦的老婆,心里有了怜爱的冲动,他都想不起多长时间没和老婆亲热了。中牛将一只胳膊从老婆脖子底下伸过去,身体不由自主靠近了她,老婆迷糊着嘴角一甜,就势把他拉上了身。中牛突然又想起明天是周一,该去医院交钱了,鼓鼓的底气一下子散了,疲软的爬在老婆身上。

他自嘲地说:“真是老了。躺下睡不着,坐着打瞌睡;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从前硬着等,现在是等着硬啊。”老婆鼓励他,接道:“老啥哩!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别想烦心事,再来!”说着,便伸下手去摸他。

中牛鼓了鼓劲,二翻身又跨了上来,准备大干一场,电话突然响了,老人的女儿告诉他,她要出去给孩子买件棉衣,请他们来医院照顾一天老人。中牛的心彻底灰了。

上班后在楼道上,碰见了人事处长,处长叫他:“……牛,最近怎么不太见你?”

他回答:“忙”,便随处长走进了办公室,在处长取出中华烟的空当,中牛坐了下来。短暂的寒暄过后,中牛还是忍不住把撞人的事告诉了他。处长哈哈一笑:“没有啥,不就是花点钱么。”

“唉,哪来那么多钱,都快2万了”。

“嗨!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开了。瘦猪哼哼是饿着哩,肥猪哼哼想挨刀呀!”

“处长,您不知道,真是……”

“钱这东西,舔肥尻子咬瘦球,谁越有它越往谁跟前跑。不然,去年你怎么能一下给灾区学生捐献五、六千元的学习用具呢。”

中牛的心抽了一下,愣怔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想起了“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话。在机关,他那种出风头的举动,大家表面上都赞颂,内心里却骂他烧的表现哩,有人甚至说傻B,把口外钱送给领导可能还顶些事,一旦真到了投票的时候,又想不起他了,有些能想起的,反而故意不投他。现实就是这样,云遮雾罩,不可名状。

一个多月的时间竟度日如年的过去了。“伤筋动骨100天”,这是常识,也是老人女儿强调的天条。一天,中牛下班准备捎点菜回家,猛然想到快过年了,老人要不出院可咋办呀?平日孤傲倔强的中牛,这时显出了军人风采,他顶风冒雪斩关夺隘,连着几日求熟人找同学托战友,疏通了交警队,面见了老人原单位的领导、同事,拜访了医院的大夫、护士,甚至找到了女儿所在超市的老板,花了两千多块钱,大家团结一致、形成合力,终于说服了老人春节前出院。中牛一喜之下,将所有的奖金、工资甚至儿子积攒的压岁钱凑足了3千块交给了老人的女儿,并说:“先拿着春节用,过完年再说。你的误工费、护理费等到老人彻底好了以后另算。”

腊月28日,中牛早早就租了车,办完手续送老人回家。路上又飘起了雪花,中牛第一次忘记了打领带,竟感到这雪是如此的美丽而温暖,他在轻松中竟迷糊了过去。一到家,孙子高兴地扑上来,喊着:“爷爷好了,爷爷出院了!”

中牛拉起孩子的手,说:“真是个好孩子,快让爷爷到床上去。”

孩子说:“叔叔好,叔叔真是活雷锋……”

老人咳嗽了两声,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臭蛋,别胡说,快出去玩。”

中牛呆在那里,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抱起孩子走下二楼,在院子的小卖铺里买了糖果、气球还有摔炮,塞到孩子怀里,急切地问:“为什么说叔叔是活雷锋?”

“嗯,那天我去楼梯上拿蜂窝煤,煤撂倒了,把我衣服弄脏了。嗯……嗯……爷爷怕妈妈回来说,帮我换了衣服去洗,嗯……嗯……嗯……在水池边滑到了……”

中牛的眼像铜铃一样睁着。

“他说胳膊很疼,嗯,就到对面的卫生所去,嗯……嗯……碰到了你的车上……”

中牛的头发唰一下竖起来,背上一股冷气往上窜,眼里的雪花变成黑点,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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