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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姨

2014-07-24王琦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白爸爸妈妈

王琦

小白一直觉得青姨是她亲妈。这一假想似乎在青姨要离开他们一家时忽然不攻自破了。在小白看来,没有哪个亲妈是舍得离开自己孩子的。

小白想,怎么自己的父母是这么一对平庸的父母呢?为什么就不是青姨和那些叔叔呢?小白永远记得自己六岁时,青姨穿着高腰牛仔裤和轻巧高跟鞋在皮筋上跳跃的样子。那是一个奇妙的场景,青姨似乎成为断裂的碎片一部分一部分储存在小白心里。而那天,小白的满脑子就都是青姨青玉般的脚踝和绑带的白色高跟鞋,这两种不同的莹白的光在脚部动作欢快的交错下互为明暗,一点一点渗透在小白的瞳孔里。小白是在那一天觉得青姨是美丽的。

青姨不是那种过目难忘的漂亮,但是你一看她便知道韵味是怎么回事了。小白觉得青姨很女人,有次她把这话说给青姨听。青姨就笑,说小白你还是太年轻,女人实在是一人千面,不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或限定。小白喜欢青姨说她太年轻,而不是说她太小。她总觉得青姨每次和她的对话是有着和父母截然不同的话语系统的,可这在她当时并未领悟。她只是天然地讨厌妈妈用“你太小”来限制她做一些事情。她不懂为什么妈妈就不能和青姨一样,带她去咖啡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饮料,或者去宠物店都可以选一只自己喜欢的小狗来养。在青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是不被允许的。有时她很想去挑战一下到底什么是青姨不许她做的底线呢,可每当这样莽撞的想法跑出来,看一眼青姨,不知道为什么又悄悄退回去了。随便跟青姨去哪里,小白都无故地带有一种傻兮兮的热情。

青姨终于要跟一个男人走了。小白想,原来是真有这么一天的。小白相信妈妈说的话,说青姨年轻时是个风流得紧的俏人物。但小白又觉得这话对也不对,青姨现在仍然是个风流人物。在小白的概念里,风流从来就不是个贬义词。

小白觉得,“风流”这样的词语离爸爸妈妈实在太遥远了,这让她对自己都有一种隐隐的遗憾。她记得有次在青姨家看录像带,是《泰坦尼克号》,那年她顶多八九岁的样子,看着看着就哭得一塌糊涂。她回家以后问爸爸,说你可不可以像杰克一样对妈妈呢?爸爸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穿着一件家居的黄色条纹格的宽大T恤,透过衣服上浅浅凸出的褶皱已能看到爸爸肚子上开始有了赘肉,他脚上穿的拖鞋有一只侧部开胶张开,像一张丑陋的惊讶时张开的嘴,正像爸爸此刻回过头来看她,不经意的那句“啊?”妈妈那会正在写字台上熨衣服,一边熨一边提醒爸爸一会该用姜块去擦头皮了。爸爸脑袋上有一小块头皮不长头发,妈妈不知从哪听说的偏方,说把姜块擦头皮可以生发。小白恨死了那股可恶的姜的味道,自己忽然就很泄气,为自己和父母泄气。

小白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个家,她和父母是不一样的人。她曾很用力地照镜子,希望可以透过一点点微小的征兆,比如鼻子比妈妈翘啦,眼睛是和爸爸不一样的双眼皮啦,来不断地说服自己。她觉得自己像青姨。可是拿镜子比来比去都不像,于是她就开始模仿青姨的习惯。她看青姨拿筷子时总是握得很远,她也这样;她暗地观察青姨喜欢吃辣,她也就装作很能吃辣的样子。有次妈妈发现她拿筷子的姿势,暗地里指给青姨,说完了完了,一看这个丫头就是给别人养的,以后要远走喽。小白装作专心看电视的样子,可心里实在美得不行。

小白对青姨的一切都感兴趣。她问妈妈,这种话题最好问妈妈,妈妈对别人的过去总用一种近代历史家的气度表述,不仅有表达中心思想的事件,还有这件事情的意义影响,上纲上线,以戒来者。有一个男人为青姨自杀过这种骇人的事情妈妈自然不会放过。妈妈用很多的口舌来铺陈那个男人的好家世好品性好相貌,用来凸显青姨挑花了眼错失如意郎君。小白被妈妈夸张的表情和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逗乐了,忙不迭地问,那青姨究竟是为什么不要和他结婚呢?她说,还没准备好。就这一句话,让小白忽然走了神,心悠悠飘到那年年轻的青姨说出这句话时是怎样的神情与心境。

青姨来家里做客,总是给每个人带来合适的礼物,但小白觉得青姨对妈妈是有着特殊的偏爱,也没什么证据,就是一种感觉。小白想不明白为什么青姨喜欢妈妈这样的人——平凡琐碎,视野狭窄,在人群中一抓一大把的家庭主妇。每当青姨微微笑着听妈妈无休止地唠叨东家长西家短、与同事的猜疑计较、跟爸爸的别扭争吵,小白的心上总浮上一种微妙的难堪——她频繁地插话试图打断妈妈的思路,可这根本就是枉然,妈妈的好记性和思维清晰程度在此时忽然无限拔高。可是青姨似乎并不厌烦,并且绕有兴味,她很少评论这里面的是非长短,只是说,虹姐,我真喜欢你身上这股子家庭味儿。小白暗自忖度,既然喜欢家庭,为什么又不想结婚呢。小白看着妈妈戴上和青姨一样的胸针、丝巾,看着两个人脸上不同的笑,突然明白了环境在造就女人方面是多么鬼斧神工。

妈妈暗自得意青姨对她的评价,并愈发把饶舌琐碎的一面发扬光大,以为这便是做女人做得成功的一种标志。她把青姨看作可怜人,不仅想把青姨纳入家庭的轨道——逢年过节便邀上她,当然青姨也不会空手来;而且试图干涉青姨的私生活,捕风捉影地盘问某个男人是否对她有意思,并且发动周边关系寻找离异或丧妻的中年男人。爸爸对这一做法深恶痛绝。小白亦觉如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声称他们不了解女人,并用种种事例说明一个女人是如何需要家庭。可小白和爸爸都觉得青姨并不需要别人给她操心终身大事。

有次小白在和妈妈争论完以后,说,老爸你怎么看青姨?爸爸显然没料想她提这个问题,不觉一怔。她挑眉笑,以男人的角度!爸爸连忙摆摆手,想不出来怎么评价,她不能被评价。这让小白自然地想起了青姨说女人不能被限定的话。小白觉得老爸可比老妈懂女人。

如果说,因为有青姨这么优秀的参照系使得小白对老妈的评价一直不高的话,那么小白对老爸还是有一些期待的。老爸写得一手好颜体,通古琴,又读过很多书,接人待物永远是行动大于话语。有时,小白喜欢老爸身上这份恰如其分的沉默,可她讨厌老爸对她沉默。小白记得有次她在外面摔伤,哭得小脸儿像梯田似的沟壑分明,语无伦次地告诉他是别的小朋友故意撞倒她,可老爸看着她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皱着眉一遍遍用力用宽厚的手掌摸摸她的头,小白就越哭越伤心。

小白时常堕入幻想啊,幻想着哪天青姨突然跟她说,小白,其实你是我寄养在朋友家里的,其实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今天咱们一起回家吧。这并不是说她有多么不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不爱自己的家,只是她禁不住老是猜想青姨以后的家庭生活,并想着参与进去。青姨喜欢她,她们朋友似的交谈,或者说青姨试着把小白当作一个朋友。青姨家客厅里的吊兰是一个植物学家送的,她很喜欢的墙绘是一个长头发的艺术家亲手画的。这些年来,她看着青姨身边的男人如走马观花,可青姨的心似乎从不为谁停留。她与他们的交往始终限定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之内。她可以轻易接受男人的好是因为她从不依靠男人生活,有无均不缺憾、不骄矜的背后是十足的自信。

小白的少女时代总被一些小情绪困扰着,自然无法相诉于妈妈,连在青姨这里也是含蓄地渗透。她问青姨,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青姨略略沉下眼睑,事实上,爱着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的,有距离了再回头看,才知道谁是自己喜欢的。小白不知道青姨现在是否在爱着,但她想肯定爱过。是爱过。青姨双手摩娑着原木桌上的玻璃杯低低地说。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呵……青姨脸上忽然有种动人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游走过去。他啊,他年轻热情,善良平凡。就这些?这和小白想象中落差太大了,她总觉得该有个英雄人物那般和她有过生离死别的浪漫传奇的,怎么着也得比肩于那个甘于为她死为她生的男人。青姨笑,小白啊,生活本身就是传奇。

小白不能理解这些,正如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喜欢的那个男孩为什么总不能理解她的小心思、为什么每天周而复始的生活总是波澜不惊。青姨说初恋总是美好的,女孩子不要执著于细节。因为很多年以后,你会痛恨那些无关痛痒的细节,痛恨那些愚蠢的执著。

于是她又和那个男孩子没有征兆地和好了。他们一起排话剧。他们和同学们把张爱玲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改编成了话剧,意欲角逐学校的戏剧节。青姨出差,他们去她家排练。显然青姨已经在做离开的准备了,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已打包好,她的家里却因此获得了一种杂乱但家庭的味道。同学们排练结束后,小白一个人光着脚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看青姨的家。这家里有她从小到大熟悉的莫名香味,在夏天里它有一种繁复绿婉的凉润,在冬天它是一种易被忽视的从容清洌。春天和秋天大把大把做梦的时光,这是风之羽翼的长啸。一个女人是怎样在这个大房子沐浴穿衣,在大大空空的圆镜前坐下,无言地梳理垂发,观察自己脸上日益出现的脉络,施以胭脂,轻轻渲染,唇眸生光。她用手指拂过这家里的每一件家具,想着她的青姨,这么优雅、谜一样的青姨马上就被别人带走了。而在这所房子里,这些旧时光,这些褪色记忆,将永远保存在她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内心。

来到书房,书架上的书已被整整齐齐码在了箱子里,想起一直以来问青姨要书看,青姨便开她玩笑,小白不要看书啦,女子无才便是德,越有知识越反动哦。她便反击,毛爷爷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不惧它!青姨说有没有听过这句话,旋即在便笺上写给她,从此那便成了她最珍视的书签,上面写着: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从小到大,她在青姨身上的所感所得所悟,是心中有口中无,是不可言传。一个女人,你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她的全部的,但是每个人都应对他(她)所领略到的那一部分心存感激。这一点,是小白很多年以后,成为了一个大姑娘的时候抑或说成为一个女人以后才明白的。

在那个绿叶繁盛、芳香馥郁的家里,在那个她怀揣着所有青春梦想十四岁的下午,她后来想,她是看到了青姨的一部分——也许是永生都没机会看到的那一部分。

年轻时的青姨应该是生气勃勃的女孩子,岁月过去,那份生气已沉淀成优雅的一抹常青。她爱画画,爱摄影,爱文学,爱音乐,爱设计,爱一切和艺术有关、向心灵靠近的美丽。那时的青姨也应该是美丽的,无关样貌,只论精神。她想在她那个年代,是很少有人能像她活得这般洒脱和特立独行。那年十四岁的小白,看到的这些是很能契合内心的热血激情的,但最令她感兴趣的是,青姨在厚厚的十几本日记里,记录了她的爱情她的脆弱她的无悔她的执着。她的前半生。

不出所料。青姨是曾热诚地爱过一个男人的,带着所有年轻女孩的激情、雀跃和单纯。青姨写道:

从不曾说爱他,仿佛爱是禁忌、是耻辱,他也不曾说爱我,可是心里还是这么卑微地幸福着。因为你只需看他一眼你就明白,他和你一样!他也会问自己吧,她是爱我的吧?他像是独特的,我眼睛中唯一能看到的人,可又像我所钦慕的一类人中的永恒的一个。我害怕爱情这个话题太为轻薄,又害怕这个话题太为沉重,是不是每个陷入爱中的女孩都如此矛盾呢?

这段话小白至今记忆尤深,甚至能够背诵出来。有次小白在演话剧时,不经意念着念着台词就想到青姨,这段话就自然而然流淌出来,与之搭戏的搭档略略诧异,就接着把戏圆下去。很少人会注意到台词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动,可那个搭档说,那会小白念出那段话的时候,仿佛头顶上是带着一种奇妙的光辉的。

小白现在时常想,如果那天没有偷看青姨的日记,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早就明白,在她心里,她是有意地把青姨的位置抬高了,可是她愿意这么做。青姨这个人的存在,于她而言,已经成为一种的心之向往的迦南之野。

青姨是个含蓄的人,与那个男人诸多交往也只有这为数不多的表达感情的语句。青姨身边似乎从来都有很多男人,办活动、搞社团、参加集会,她身上体现着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切青年在思想解放后的峥嵘气象。可是在她的世界里,即使有再多人,即使沉默,她也似乎只看到那一个男人。为了这一个男人,她也几乎是付出了所有青春。

青姨曾响应号召去边远山区支教,在她的笔下有对于边远自然健康人性的欣喜与探究,有对于孩子们和教育本身单纯的爱,有对于远方那个男人常长的思念,深沉而不焦灼。她写吹动灯笼的夜风,写晨曦清洌的空气和遥远的犬吠鸡鸣,写在宁静乡村潜心研究笔记体小说的感悟,写朋友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寄来的信,他们反复讨论文学、信仰和人生。小白看到的是一个多么丰富而奔放的灵魂,人性和人道主义在这里得到了认真诠释和践行。那是一个时代的品格,那是一代青年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和激情设想的未来中国和完美社会。可是当政治理想延展为一种道德理想,青春理想和爱情理想仿佛被映衬得微不足道。

青姨回城是个突然的决定。当小白看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那个男人已经许久未出现在行文里了。

小白保留了大段大段青姨日记的摘录。她已经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流着泪抄下这些,她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她与这些东西,今生只有一次相遇。

他写信来,告诉我这个消息。那一行字,我反复看了好几遍,看错了,一定看错了!再回头看,从称呼开始看,从“青儿”开始看,尽管,尽管他的称呼还是亲切的,尽管他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但是那行字是不会撒谎的——不会!他可以云淡风清,他可以置身事外,他可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但是我的心哪?!我分明感到透骨的寒冷渗进来,我站在云际之下,我站在梯田狂舞的绿浪里,我站在夜色叵测空旷麦场,反复、反复、反复他给我写的那行字,迎面兜头的风请你告诉我!原来的一切都是假的,是我自己臆想的!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可是明明一切都还在,明明一切都已改变,可是我得微笑着说什么都有了我们是幸福的一代是不是?!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个女人,那些曾经轻视的声讨的,正是自己的残缺和底层。理想?奋斗?宏观架构与个体意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昏睡了两天昏了头脑,直直地孤注一掷一意孤行——回家回家!去见他!

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坐在回家的列车上,热泪一遍又一遍不紧不慢地淌下来,不能想过去,真的……如果,如果这些年,爱真的存在,它一定觉得自己委屈了,被我们忽视。于是,它就选择了反证法,它离开了我,才让我明白它曾经在我生命里占有怎样重要的比重……

小白近来常常翻阅这些日记的摘录,看一段就合上,她深深闭上眼睛,模仿当年青姨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这仿佛不是青姨的青春,而是她与青姨共同的青春。这些痛彻心扉的语句是怎样地波澜摇荡过她年轻的心,隐晦的表达,强弩之末的自尊,都让她隐隐作痛——一直以来这么骄傲的青姨啊。

她猜想是那个男人始乱终弃了。可年少的她不知道“始乱终弃”这个词用得准确与否,毕竟啊,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对青姨说出那句话啊,没有承诺,何来责任?她站在青姨这边,她不能客观,因为如果错误不该归咎于那个男人,那该谁为爱得这么痛苦而无望的青姨递一方拭泪的手帕?被青姨这么一个女人爱着,她不相信哪个男人会无知无觉到无视。

青姨回来的结局注定是个悲剧,这一点她当然能预料到。每每此刻,她就忽然不忍看下去。深呼吸,她分明看到那条命运黑线已经笼罩在这个年轻女孩身上,她却浑然不觉,飞蛾扑火。小白有时候觉得自己和青姨的位置替换了,青姨在她印象里,一直是这么年轻的、青春不朽的青姨,可她小白却一日一日地长大变老。有一日清晨她洗脸后细细端详镜中这张女人的脸,她忽然发现眼角处已经有清浅的纹路了,悲从中来,时间终会让每个人在劫难逃。

以青姨的脾气秉性,她自然不会上演苦苦哀求的戏码。青姨说,她一次也没在那个男人面前哭过。

我没有办法不哭泣,这被禁忌不能见光的哭泣。但是我有办法不在他面前哭。一次也不会。因为原来他曾无意中说过,他最受不了女孩哭,因为不会安慰,又无法袖手旁观,只能尴尬。也许这是我的虚伪吧。可我就是这么个虚伪的女人怎么办。我照常在朋友聚会里毫无征兆地抓住你沉默的注视,我一时间脸上竟没有了任何表情,可我的心却在狂奔,我拼命告诉自己,青儿青儿,不要相信,不要看,这是幻觉,幻觉!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但是也止于朋友间的寒暄。你是怎么了,你可远没有书信上表现得镇定。这可不像你。所有的过去所有的问,我都不想追根溯源了,如果这是你内心的选择,我……接受。

我反复自我疗伤自己扇自己耳光,心里的伤疤疼了又好、好了又揭。可是再怎么样假装坚强,我们还是有了那次彻夜的行走。

在那件事之前的晚上,你竟然打电话给我。我们谈了很多。始终无关主题,可是我却明白了一件事。这些年,真的不是幻觉,真的。你要挂电话了,你说晚安,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急切打断你,等等!你沉吟。我深呼吸,鼓足勇气,出来走走,就现在,敢不敢?明显是带了激将的语气,我想你答应。你略略停顿,好。那时钟声已敲过十二下,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蹑手蹑脚溜出家门,心里是带着红拂夜奔般豪壮的。

我一路狂奔,清楚地明白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心脏咚咚地胸腔里疼痛。就这样再见到你。我的所有思绪忽然像刹了闸,耳边全是萧萧的风声。忘了是谁先微笑,可是你是否明白,夜雾迷蒙中我一次又一次想让泪水弥漫脸庞。我们走着,不知疲倦地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走着,谈了很多,关于人生,关于这些年我们细微的变化,我相信我们都是坦诚的,话题那么多,不紧不慢,自然延续。在这个年纪,我在想我还可以找到谁,有那么多的话相诉。只是,我们不谈爱情,仿佛心知肚明的约定。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是带着末日来临般进行这次谈话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想这一夜比我们几年来呆在一起的时间总和都多。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不停留不看对方,如果在以后的人生中我们都如失忆般刻意抹掉了这次行走这次交谈,但我想,那天晚上闪烁的星辰记得,那天晨曦小城此起彼伏亮起的灯光记得,那放在小区拐角落寞的自行车记得,那广场哨音旋腾的鸽鸣记得,它们……它们一定都记得。我们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雨果说,人生就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可是,于我而言,黑夜过去,白昼不再来。

你说再见,我说再见,你踌躇着伸出手,我冰凉的眼睛看着你颤抖的手,忽然便不忍握下去。不要握手。就让这场告别有缺憾,有缺憾就还有可能待续下文。我惨淡地回到家里,倒头睡下去,颤抖的心情颤抖的手记录不下任何语句,乃至于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再回忆起那个夜晚,那种从喉咙里破出的怆然依旧能够裹挟着泪水长流。

我们告别之后,我知道你去了哪里。那天当我醒来,日已黄昏,洗手间传来断续而清亮的滴水声,这是一个寻常的暮后。可是,我清楚地明白发生了那件事——你结婚了。

我独自踏上了旅程,去哪里都行。行走,行走,我在那一刻感觉灵魂疾速逆滑,永失我爱。笔在奔波,身体在路上。我犹如一个黑白影像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穿梭,熙熙攘攘中的喧嚣像乐器嘶滑过的尖音,我仰头,隐约听到了沉重的命运之声:你是一个人。你将永远是一个人。

可是。可是臧赭。你在哪里?哪里!

小白当年是心惊肉跳地看到这个名字。她叫小白,她叫臧小白。

青姨和爸爸?爸爸和青姨!她的脑海中闪过爸爸没有表情的脸,想象当年年轻的他沉默的眼神。如果说爸爸也是当年青姨的一个追求者,那么这些年来他们又是保持着怎样的关系。她不寒而栗。她不忍用“第三者”来定义青姨,因为客观来讲,似乎妈妈才是第三者。更何况,这些年来,青姨是这样长久地爱护着她。甚至于,她才清楚她的名字都和青姨有着渊源。

今天,是我二十四周岁的生日,他打来电话。说生了,是个姑娘。声调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我不知怎么恭喜他,只好呵呵笑着。他说青儿,她跟你一样属蛇,还总觉得她跟你相像,给她取名叫小青怎么样?不!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疑惑。我说,兆头不好,青蛇纵使修炼成仙,可远没有得到幸福。他一下忽然没了话。我连忙笑,叫小白吧。他说,好。

孩子,即使你以后要走曲折的路,也千万不要灰心,你要明白,你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便注定被祝福。

小白认为,有一个感觉至少她是对的,没错,她就是和青姨有着命运中的某种关联,这种关联让她甘于拥有这样的父母,甘于在日常生活中一日一日疲沓辛劳下去。她仿佛看到自己出生,看到爸爸焦急的身影等在产房门口,看到年轻的爸爸见到第一眼时欣喜的表情,看到爸爸兴奋地给青姨打电话,看到青姨沉默的叹气与释然,看到那年尚是婴儿的她,将要被赋予怎样深沉的爱。

而这种深沉的爱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认为是与爸爸无关的。小白不能原谅爸爸。十四岁那年少女的她带着一种年龄上的偏激与倔强,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傻兮兮的神气曾怎样一次又一次无情并痛快地伤害爸爸,那是一种怎样歇斯底里的正义感与快感的夹杂。小白后来每每想到这些,心便被尖锐地刺痛,对于爸爸,对于青姨,甚至对于妈妈,对于自己,她有一种永不能弥补过失的深痛。

她看到了青姨与爸爸是怎样恪守了传统婚姻的道德和洁身自好的忠诚,哭过,忘记过,蜕变过,反复过。青姨是怎样去主动认识了妈妈,又以妈妈朋友的身份重新“认识”了爸爸——这是何等地用心良苦,却又没有丝毫恶意。青姨也放纵过,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周旋了诸多男人,只是为了……为了忘记。他们曾经相约,永不再见面。可是两颗明明无悔爱着却又从不言说的心又如何自处?

爸爸是曾做过努力的,他把一个同事介绍给青姨,甚至用命令的方式逼迫青姨跟他交往。可是最后的结果却酿成了三个人的悲剧——青姨在最后一刻撕毁了婚约,那个叔叔遭受巨大打击而自杀,爸爸也为此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十字架。

小白一直保留着一张黄旧的纸条,这张纸条她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她甚至希望,这张纸条的书写者和持有者也将它永远地遗忘,她像个盗贼一样贪心地把它据为己有。纸条很短:

我在旧家的时候,有段时间实在念着你,就晚上躺在床上,关了灯,伸出手在空气里写信给你,一笔一划,写很多很多的话。家里没有暖气,写一会我就把胳膊放在被子里暖暖,然后再接着写。结尾不写名字,写晚安。然后我就一下睡得很踏实了。

很难想象这竟是爸爸写的。年轻的爸爸曾是怎样渴慕过和青姨的交谈,尽管他们只彻夜谈过一次。但小白想,那在爸爸的记忆里,因为唯一,因为短暂,因为不可重复,而变得永生难以磨灭。如今的爸爸已经看不出任何罗曼蒂克的洗礼,但她丝毫不怀疑即使到白发苍苍,他在独自面对青姨时仍然会有那么温情的一面。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秘密花园,在园中总有一株玫瑰是属于特定的那一个人,即使深埋心底,那也丝毫不妨碍它兀自生长,徐徐开放。

爸爸因为在四十多岁的一次车祸,一条腿已经不再灵便。小白有次和爸爸一起过马路时,很自然地就搀住爸爸,她感受到爸爸曾经强壮有力的臂膀上传递过来的热度,又感受到它今日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的车辆穿行中略微的惊诧与不安,小白就忽然很想流泪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爸爸曾写给青姨的这张纸条,她决定,这张纸条就应该一辈子也不再出现在爸爸和青姨的记忆里了。这张纸条像是一张宣判书,有一个特定的时间权限,过了就应该当作废纸送进碎纸机。而她小白愿意做爸爸和青姨永远的青春记忆保管者。

青姨也谈妈妈。

跟虹姐接触多了,那份刻意对她的好也被熟稔减弱了目的色彩,是习惯成自然了吧。我应该嫉妒她的,可是不知为何,这份妒意总是铺垫不足,气场不够。一开始是有自作的骄傲作祟,一定要潇洒,可是接触得越多,风度什么的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知道虹姐不能理解我的生活,可是我愿意认真去理解她的。安定、寻常、琐碎,为家事所累,轻纵世俗热闹,没有太高的人生目标因而没有未果的不甘失望,没有走过很多路所以更加安心停留。但是她却拥有完整的婚姻和家庭。说到底,虹姐是有大智慧的。她就适合这样的饮食男女,尘世幸福。

关于一个女人幸福的定义,是从她这让我有了重新的思考。到底怎样才算幸福,我想我什么时候都不能探究到这样的绝对真理,人生的每一阶段似乎都有领悟,为各个成长中的我做卑微的注脚,心理安慰也好,自我逃避也罢。我终于明白,女人的幸福是有很多种的,但前提之一是你通过这种方式成为了一个女人,你自己概念里的女人。虹姐就是这样一个触手可及生活气息很浓的女人,在跟她相交多年后我想我不仅明白了该怎么做女人,也终于意味深长地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间那些说不得的疏离防备……

小白从不敢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一个女人。在青姨这里,她认识到有时女人与女孩的这个称呼上的差别是和年龄无关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成为一个女人。所以有时小白能理解一些变性人。这都是自己的选择,她可以给予同样的尊重。

那天在青姨的床上,小白一梦千年。睁开眼睛时感觉像在茫茫荒漠中醒来,心口有什么淤积其中又不能一吐为快。她打电话给她的小男朋友,带着哭腔告诉他,她说,我生日就想要那个橱窗里的小金人娃娃,我再也不跟你打哑谜了,我再也不让你猜我心思了,我就是想要它,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小白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对于爱情,对于男女,对于人生,拔苗助长般获得了一些与年龄不符的残酷认识。她以后回想起,是从这一年,她脸上的微笑开始变得黯淡却意味深长。

似乎是在刻意等青姨回来,也便顺理成章见到了那个男人。身量高大,有着宽阔的肩膀和有力四肢。却有些谢顶。脸上的棱角因为清晰的岁月纹路而愈加分明。小白点头微笑问他好,他回应微笑,并不多话。似有应酬在身,安顿好青姨便急着回转。她记得那是她和青姨最后的相处时光。

她帮青姨收拾衣物,莫名地,心里忽然有了落寞。

“青姨……”

“嗯……”她漫应。

“他……对你好不好?”小白迟疑着问出这句话。

青姨没放下手里的衣物,但回头看她。

小白的目光迎上去,焦急又委屈。

“其实不该问他对我好不好吧。”

小白心里一惊,“那……”

“对我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不想对他好。”

“这怎么讲?”小白被绕得有点糊涂。

青姨轻轻叹口气,“女人经常犯的错误之一便是,只一味索要安全感,而忽视了归属感。”

这话让小白回味了很久,也掩饰了她的欲言又止。

青姨看她半天没说话,忽然冒了句,“我这个人这辈子,一直在做荒唐事,可是也并没觉得,完全无价值。”似对小白说,又似自言自语。

“青姨,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

她就一下笑得非常好看,“听不懂是好事情,有句话是,如有来生,愿鲁且钝。”

小白突然嘟了嘴,连忙接,“才不呢,女孩子若是生得不美,聪明一点也算补偿。”

“你知道太聪明是什么意思吗?太聪明即是开了天聪,就会听到很多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听不到这些,心里便会少些困扰。”

“那要是听到了呢?”

青姨的脸忽然变得肃穆,盯住她,一字一顿,“那就千万不要,辜负了那些,内心召唤的声音。”

小白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催了眠,耳朵里忽然涌现出各种声音:年轻的青姨眼泪掉落的声音,爸爸的叹息,熟识的叔叔呼唤青姨,妈妈永无休止的唠叨,她呱呱坠地第一声啼哭……

她被这些翻江倒海的声音卷上了浪头,头痛欲裂,失声问道:“青姨……你……你还爱着那个人吗……”

青姨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眼神一瞬间变得遥远而复杂。

小白慌了神,连忙想切开话题,“青姨我饿了,晚上咱们吃什么……”

她忽而垂目又抬头,温柔地看着她,竟然淡淡微笑着,“爱着,也没在爱着。”

小白颤着声音,“什么意思……”

“女人爱一个人,有时候是说不清到底是爱着那个人还是爱情这回事的。分清楚这个,才有资格谈爱人。我花了很多年去验证我的确在爱着那个人,付出的难过的是真的不奢望回应的。即使在我明白我要走,此生都要离弃这段感情,伤感当然有一点,但我的内心是没有痛楚与悔过的。因为我发现,我是在爱着他没错,但我也是借爱他完成了我自己。”

“完成自己?”

“对。我从没想过什么时候会离开他,只是有天我觉得听到了那个声音,我才知道我要走,才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爱情。自我参与自我求解自我验证自我救赎。这过程似乎与他无关,但又怎么可能无关。我从不怀疑这是爱情,但在这场爱情里最重要的不是我没得到他,而是我延展了自己,得以继续成为我自己。感谢他,感谢爱情。”

“真的……没有遗憾吗?”

“已经做了所有我想做的和要做的,了无牵挂。”

小白深呼吸,如释重负般笑了,吐出两个字,“真好。”

小白以后常常回想起这一幕,这一幕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小白觉得青姨不一定不知道她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东西,可是青姨似乎并不在乎小白的觉察。小白忽然觉得,有时候女人清明的理性达到至纯的时候,是有一种大无畏的无情的。妈妈也好,青姨也好,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女人,有时实在无法做高下之分的辨别。

青姨去跟妈妈告别那天,小白在上学,爸爸在上班,无从知道她们谈了什么。只后来晓得青姨没有让他们一家去机场送她。

她上飞机那天晚上,小白心里忽然特别烦躁,拿着手机一直不停地按键解锁,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数字表变动。

那天饭厅的灯突然出了故障,一直兹啦地闪个不停,小白被这灯光耀得无名火更胜,却不知如何发泄。爸爸说吃完饭再修。她直直的眼逼视爸爸忽明忽暗的脸,几千几万句刀枪似的语箭射过去,不去送她?!

妈妈端来饭菜,说完这个月水气电的涨幅接着抱怨楼上新婚夫妇与朋友聚会的吵闹,又问爸爸到底什么时候看看灯。爸没抬头,“先吃饭吧。”

从此,爸爸在那一刻惨淡灯光下不抬头的脸便如黑白底板定了格长久地刻录在小白以后的人生里。

青姨一去不返。小白后来常常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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