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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生

2014-07-24羌人六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古塔村小安娜

羌人六

1

爱情,如果出现裂缝,若有心,还可以弥补;若遇到背叛,分手是最起码的道德。

以前,安娜总爱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在我面前说:“即使分手,咱们也要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是为了让我们彼此在分开的时候不至于过敏。

好聚好散,我也时常将这句话放在口中嚼,仿佛这句话里有骨头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后来,当我再细细咀嚼它的时候,就变成冬天吃冰棍冷飕飕的感觉了。

2

还真应了艾略特写的诗:四月是个残忍的季节。

时值四月,大学毕业前夕,我和安娜本来就有些跌跌撞撞的爱情终于画上了句号。虽然,造成的后果是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痛苦的泥潭,但心里还是有刹车(准备)的:好聚好散,早晚都要面对。只是,分手来得太过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罢了。说实话,如果不是中间来了这么一段插曲,我们的分手不会如此干净利落。我也曾幻想过我们之间的无数种结局,但我没想过我们的结局竟然如此毫无新意,如此俗不可耐,简直要人大跌眼镜。

那天,天空刚好下着雨,我站在学校门口的法国梧桐树下等安娜面试归来,那是一所私立学校,据说待遇不错。在“逢进必考”和就业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能有一份这样的工作也着实不坏。话说彼时我叼着烟,风度翩翩地等着我的心上人凯旋。我正想着安娜一下车就能毫不费事地看见我。一辆拉风的白色兰博基尼便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停在校门口那面竖着“此处严禁停车”的警告牌旁边。一起停下来的,还有行人的目光。马达的声音很美,我稀奇似地看着面前这辆白色的兰博基尼,仿佛血管里也有一台马达正在高速运转,令我血脉喷张。

校门口的门卫立刻手捏着警棍,盛气凌人地从门卫室里走了出来,他走路的样子很奇特,使人一眼就能明白他腿上有毛病。这个整天操着普通话的彪形大汉,据说原来在野战部队呆过几年,很明显,他已经透过门卫室的玻璃看到有人做了学校不允许做,但也是他必须出面解决的事情。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门卫脸上的动静,也许,一场好戏就要登场,我倒要看看,门卫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情。车是停了,但车里的人却并没有出现,沉默的兰博基尼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冥冥之中,我有些期待。

估计方才门卫也仅仅是知道有人在学校门口随意停车,并不知道停的是一辆价值好几百万的豪车。门卫看了看车,知道车主来头不小,光一个轮子,说不定能抵他一年的工资。接着,他手上硬邦邦的警棍就软了弯曲了,从身前绕到身后。本来还有些愠怒的表情顿时像是塞了几张报纸,瞬间圆润、友善、平和起来。众目睽睽之下,门卫轻轻撸了撸额上的帽子,样子就像一位司机熟稔地打着方向盘。他背着手,吹着调子跑得不知天南地北的口哨,转身若无其事地回到门卫室,“啪”地一声关上门。

“势利眼!”我没想到,四肢发达的门卫关键时刻如此掉链子,真是“衰”得掉渣啊!

我眼角的余光还未彻底从门卫室收回来的时候,我那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女友安娜率先打开白色的兰博基尼,猫着腰从副驾驶台钻了出来。她的人钻了出来,心却没有——顾不得周遭羡慕或是妒忌的目光,安娜的屁股对着我——她的现任男友;一只腿跪在副驾驶台堪称华丽的座位上面,脖子伸向车内那位看上去比我父亲还老的男人。她正撅着圆圆的屁股和一个老男人热吻。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如遭晴天霹雳万箭穿心,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正在把我的心我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喂鸡。

我重新睁开眼睛,望着安娜沉甸甸的屁股,万念俱灰。爱情被昂贵的现实撕得粉碎。我想仰天长啸,我想跑过去用脚踢安娜的屁股——将她重新塞到她的虚荣和她想要的生活里去,我想将眼前这辆贵得足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豪车砸掉,以解心头之恨。

然而,尽管安娜用这样无耻的方式背叛了我。我还是表现乐出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克制。也许,是出于懦弱。我没有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安娜发现我的存在。叼在嘴上的烟头早已熄灭,可我已经忘记吐出来,我飞快地扭头插进人群走进学校,消失在爱情的毛毛细雨中。

3

回到寝室,我冷静而客气地给安娜打了一个电话,提出分手。

自始至终,校门口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有提过——我不想揭穿事情的真相,也不愿像我的女友安娜那样糟蹋自己的尊严。“做任何事,你都得留有余地。”这句话,父亲在很多年以前就告诉过我。留有余地,就是做人要宽宏大量;宽容别人,也就是善待自己。我记住了父亲的话——在城里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笨得连电梯都不会用的土包子;在我眼底,他却是一位修养极高的好父亲,有造诣的哲学大师。

事情很顺利,安娜一口答应了我的要求。唯一令我感到不快的,就是她依然没心没肺地在电话里说了句“好聚好散”。于是,我头一回自作主张挂了电话。跟安娜建立恋爱关系以来,这恐怕要算是我做得最有面子也最为“心狠手辣”的一件事。

因此,挂完电话,我还在想了想安娜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习惯这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4

足有半个月时间,我像一只见不得阳光的蝙蝠呆在寝室里,晚上玩网游,白天补瞌睡,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肚子饿了,就打电话叫外卖。通常是肉丝炒饭,一次叫两碗,外加一瓶雪碧或者百事可乐,消化不了,就等着饿了再吃。

颓废的生活和爱情的挫折使我身体严重透支,蓬头垢面,脸色苍白,下巴上的胡子差不多可以割上一小捆。期间,我喝完一件红星二锅头,抽掉了五条红塔山——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办法把我身上的痛苦挤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的行尸走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意外抷开那早已被灰尘覆盖的镜子。我在镜子里遇到了一位陌生人。他没有说话,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就像我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良久,晶莹的泪水从眼眶里漫了出来,他哭了,样子很难看。我也哭了,样子也很难看。事实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一直都是麻木地活着。

泪水像是良心、灵魂解冻后的混合物,却并不浑浊。泪水,帮助我活了过来。

我决心离开垃圾堆积成山的寝室,满地的烟头、空酒瓶、皱成团的卫生纸……像是无聊至极的大学生涯的某种缩写与象征。我决定离开它们,重新开始。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里的事情寥寥无几,寝室里除了我,其余的兄弟伙陆陆续续都找到了工作,有了各自的去向。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救命稻草,但他们还是慢慢走掉了。他们拖着沉重的旅行箱,一步三回头地走掉了。寝室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安娜也离开了。偌大的校园里,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当我满面沧桑再次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温暖的阳光从天而降,仿佛一群仙女,印在我的脸上、肩上、头上。抛开个人的不悦甚至不幸。四月天,毕竟是万物生长的月份,校园里草长莺飞,脸上还略带青涩、爬着青春痘的低年级校友吆五喝六,或牵着恋人的手,无忧无虑,在生机勃勃的校园里晃来晃去。最为热闹的是田径场和篮球场,几乎达到人满为患的地步。

说来惭愧,除开腹部高高隆起的“游泳圈”——这堆白生生的时间。四年大学快要湮灭之际,我所学到得到的用四个字就完全可以概括出来:一无所获。

“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比如,找点事儿做。”我自话自说。这些话又不像是我说的。关于生存,我总是充满乐观,就像那些相信工作永远会对自己敞开大门的年轻人一样。以前,在寝室几个兄弟伙面前,我总是极有原则地宣称自己不会在没有彻底毕业的时候找工作,原因无非是人生苦短及时寻欢。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的想法是如此荒唐另类。原则,是我潜意识里的一座庙宇——它足以说明一个人的内心强大,但这种强大很可能就是别人心目中的掩饰。总之,现在我不得不必须提前面对这个现实。

在学校情侣们经常约会的竹林里。我告诉自己要来就来真格。我捏了捏拳头,拳头便嘎嘣嘎嘣地响了起来。我又扭了扭脖子,仿佛一个展开架势的拳击手,全身都已充满力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学校,离开这座灯红酒绿城市,去寻找能让自己生存也能给自己带来归宿感和实现人生价值的东西:它,远远不是一份工作这么简单。我知道。

5

打小我就是急性子。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急性子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一旦拿定主意——哪怕是临时起意,也绝对不能容忍等待。世无定事,如果你想要有所作为,那就怀着满腔激情去做。用找工作来麻醉或者弥补我内心的空虚就属于临时起意这一范畴,但我竟然热情不减。接下来的几天,我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大有洗心革面之势。

在忙碌于找工作的同时,还主动更换了发型,一头披肩长发瞬间被理发师咔嚓咔嚓掉了,我很不淡定,但想到这些都是早晚的事。首先,我得拿点诚意出来——真正意义上的从头开始。安娜的背叛彻底引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至此,曲终人散,她成为我心中的不速之客。

原本,作为爱情的“牺牲品”,我以为自己会在这个烂摊子里焦头烂额地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半个月的时间,我已经顺利地从阴影之中爬了出来,并且,化被动为主动,还史无前例地决心凭借自己的努力过上顺风顺水的生活。我学的是教育专业,工作不是很好找,当然也不算太难。要想留在城里发展,光有实力,难;没有实力没有背景,想都别想。

现实是残酷的,大四是残酷的,找工作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找不到工作的人也多如牛毛。因此,当我从网上看到有急招聘支教老师的帖子的时候,顿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志在必得。帖子卡在一堆牛皮广告中间,像大风里一颗瘦不经风的小草。如果稍微晚一点,帖子肯定就沉底了。我莫名兴奋起来。点开帖子,发帖日期就是当天早上七点,时间刚刚过去三个钟头。招聘信息简单明了:“古塔村小急招支教老师一名,待遇从优,若有意,请与本人联系,芦先生,139XXXXXXXX。”

事不宜迟,我立刻从荷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芦先生的电话号码:“喂,是芦先生吗?”

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略显低沉的声音:“你好,我是?”

“你好!我刚在网上看到您发的招聘信息,很想应聘,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我大胆地说出心底地想法,不希望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哦!我正为这事儿着急啊!老师,请问,你学的啥专业?”芦先生的口气一下子热情起来,居然客气地叫我“老师”。我如实相告。芦先生立即约我在学校外面的茶楼见面。我欣然答应。离水到渠成就不远了,我想。我们约定碰面的茶楼,有个很讽刺的名字,叫“不见不散”。看到这个名字,我就想起我和安娜的“好聚好散”。在茶楼里等了不到半个小时,芦先生便从一辆黑色商务车里钻了出来。他个子不高,身板却很结实,脸上闪烁着成功人士的冷静与淡定。我们见面后,他紧紧将我的手握住。

仿佛受到重要人物接见,于是,我受宠若惊地跟着这个中年男人进了茶楼。

我们谈得很愉快。原来,古塔是芦先生的出生地。坐在茶楼的沙发上,芦先生花了整整一个钟头,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他如何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家家具品牌老总的故事。不得不承认,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故事,芦先生并没有过分渲染自己身上的苦难,这让我觉得十分难得。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他说他深知教育的重要意义。因此,当偏远落后的古塔村村长因为村里几十个孩子无人授课电话向他求助的时候,他义不容辞地答应为村小招聘一名老师,并且义务承担这中间的一切费用。

“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只要你想去,待遇绝对从优。”最后,芦先生一脸真诚地看着我,希望我表态。

话说到这种地步,我还犹豫什么。我顺水推舟地点头答应。

6

离校去古塔村小报道之前,我主动约了一个同乡会认识的小师妹吃饭。

小师妹叫颜颜,没有安娜漂亮,也没有安娜那么俗气。对安娜,我已经无话可说。已经很久没见到颜颜了,还是有点瘦,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活力。

看着脸上写满单纯的她,我强烈感觉到身体里的冰块在融化。若不是跟安娜在一起。很可能,面前这个有些弱不禁风的女孩会是我的女友,身体和灵魂的另一半。

颜颜喜欢我,这件事我一直心知肚明。有好几次,她深夜约我出去唱歌,我都委婉拒绝了。大学生活很无聊,但我还不至于无聊到抛开自己的女人,到另到一个女人那里寻求安慰。

惊讶之中,我很快清醒过来。安娜已经用背叛撕碎了我们的爱情,这方面,我暂时不想再去自作多情,更不想去伤害颜颜。

颜颜也挂着一脸惊讶,她幽默地说道:“天呐,帅得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

我莞尔一笑:“行了,你就别在那里乱拍马屁了。”

夜色中,我们并肩朝学校外面走去。在学校门口,我又一次碰到了安娜,这是我们分手后的第一次碰面,也是最后一次。安娜冷冷地打量着我和颜颜,一个字也没说。

我倒是不冷不热地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我鬼使神差般地牵住了颜颜的胳膊,装作十分亲热的样子。我们朝着茫茫夜色,朝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夜色深处——扬尘而去。确定已经逃出安娜的视野之后,我才慢慢松开了颜颜的胳膊。对于我的“意外举动”,我没有跟颜颜做出任何解释。

我们前言不搭后语地进了一家火锅店,在那里,我们一直聊到夜深。

“爱情,如果出现裂缝,若有心,还可以弥补;若遇到背叛,分手是最起码的道德。”对于爱情这件事,我勇敢地表达了我的观点和立场。

“这件破事不值一提,你需要时间重整旗鼓。”颜颜从头至尾都在安慰我。

我点了点头,内心却泛着苦涩的波涛。只有我清楚,在内心深处,或许,爱情这件冰冷奢侈的易碎品,已经死了。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我也不会再相信狗屁的爱情。好在等天一亮,我就可以拖着行李,带着满身的厌倦与伤感,离开这里。

我将颜颜送回了宿舍,却没有跟她道别。

7

当我风尘仆仆抵达古塔村小,天色已晚。

远处,是开水一般沸腾的群山,群山之上,还挂着一截美丽的黄昏尾巴。村子里,炊烟滚滚,鸡鸭猪狗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浓烈的生活气息顿时扑面而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中的宁静。我自小在农村长大,在这里,我似乎又一次回到童年。然而,这儿似乎又跟我的村庄有所不同。远远的,我看见一座塔,并且是一座古塔,威风凛凛地站在半山腰上。古塔周围,几根电线杆围绕着巨人。我有些担心,仿佛古塔稍微移动,就会有被摔倒的危险。前来迎接我的村委会书记介绍说,古塔村村名因古塔而来,至于古塔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不得而知,反正他爷爷的爷爷光着屁股到处跑的时候,古塔就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我表示愿意找时间上去看看。

在前面带路的古塔村村委会书记说道:“随时都可以,来日方长嘛!但今天不行,今天晚上,老师您还得跟我们大伙儿喝喝酒聊聊天。”

村小就在古塔旁边,为了方便工作,热心的村委会书记特意在学校里为我滕出一间卧室。至于吃饭,开学后学校会有食堂。

“兄弟啊,我活到现在才明白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村委会书记书记举起酒杯,满脸感激地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来,这帮娃就念不成书,来来来,我这个当书记的,这一杯,干了!”

来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个夜晚,赶来为我接风的人围了两桌。

来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个夜晚,我听见村委书记当着大伙儿的面,拿一位寡妇开玩笑,要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别找错了地方。这个颇有些姿色的女人,冷冷笑着,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满脸通红,却不应声。刚落座那会儿,旁边一个牙齿黝黑的老人就告诉我她是个寡妇,我并没有多问。有些话就是刀子,能刺人。他们的兴趣能如此集中,有他们的道理。只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可怜”的寡妇就住在村小对面。

来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个夜晚,我思索了卡在我和前女友安娜之间的那些距离,毫无疑问,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与爱情无关。我也思索了我和颜颜可能的关系,像一张年轻的蛛网,也许,还要经历很多……

来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个夜晚,我喝得酩酊大醉。

这天夜晚,我做了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梦。我梦见我在大海里潜水,我本想一直呆在大海深处,可是,我肺里充满气体,很快我就感觉水面在我背上分开。接着,我就醒了,用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三分。

8

醉意被窗外的风声慢慢吹散。

我摸了摸肚子上的“游泳圈”,对,就是那堆白生生的时间——从床上爬了起来。衣服还穿在身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喝水,去镇压喉咙里那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我走出卧室,大山里的夜晚,堆满了寂静。晴朗的夜空,一轮银灰色的月亮,仿佛触手可及。顺着月光的照耀,能够望见远处的山的轮廓。真美!我差不多快要想起某种比喻的时候,一阵清脆地洗衣声擦亮了我的耳朵。循着那声音,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静悄悄的院子里洗衣服。借着晶莹的月光,很快,我就认出这个人就是晚上一起吃饭还给我敬过一杯酒的寡妇。这么晚了,还洗衣服,真是奇怪!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喉咙干得能够喝下一条河,我得去要点水喝才是。于是,朝着那洗衣声,我径直走了过去。

“嫂子,这么晚了,还在洗衣服?”为了不至于让自己显得鲁莽草率,我主动打了招呼。

“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盘老师!咋了,晚上喝多了,睡不着?”寡妇坐在椅子上,盆子里堆了一盆子衣服,见我突然来访,显然有些准备不足,她笑盈盈地说:“哎,还不是为了两个小屁孩,你一来,过两天就要开学,我总不能让他们穿脏衣服啊!”

原来是这样!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有些同情起面前这个据说是“寡妇”的女人了!这么好一个母亲,我想,那些村里人拿她开玩笑,也许仅仅是有口无心吧!

“大姐,能给我找点水喝不?口好渴!”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的真实意图。

“进屋来吧!”女人听我要喝水,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里。她的背影,读着很像一头温柔的麋鹿。

“盘老师,快坐快坐,我这就给你泡茶。”女人端着一个茶杯,又朝里面放了一小撮茶叶,进了厨房。

见主人如此客气,我却急了:“大姐,有凉水吗?凉水就行!”

“那可要不得,万一喝了闹肚子,我这罪过就大了。等等吧,水一会儿就凉了!”

话刚说完,一杯热茶就已经递到我的跟前,女人热情地嘱咐我:“有些烫,慢慢喝。”

山里的夜晚有点冷。女人的一番话,很暖。

将茶杯放在堂屋里的茶几上,我打量起女人家里的陈设:堂屋两边,分别有两间空心砖砌成的小房间,想必是卧室;堂屋的中央,挂着寻常百姓家里都会有的神龛,神龛的一侧,有一道有些破旧的木门通向厨房;所有的墙壁上都刷着已开始剥落的白色油漆;地是水泥地,虽然色彩很暗,但十分干净。除此之外,堂屋里还有电视机、一张圆桌、几个破旧不堪的单人沙发。总之,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勤快女人,虽然家里陈设简陋,却不至于让人生厌。在通向厨房的房梁上,两根竹竿上悬挂着一排烟熏过的腊肉、香肠,还有一只被掏光了五脏六腑的鸡。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样悬挂是为了避免猫鼠偷吃。

9

我收回目光,将茶杯端了起来,轻轻抿了一小口,还有些烫。而那个被我唤作大姐的女人或者说是寡妇也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我看了看茶杯,这才发现这茶杯很有时代感很值得研究,准确点说,它是一个水盅。水盅上面印着毛主席头像,头像下面还印着一串小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看样子,应该是文革时期的东西。

“这杯子应该有些年头了。”我的声音里明显夹着一丝激动。

“是啊,这个杯子,孩子父亲从小用到现在,经用得很,一直没坏,我也舍不得丢!”女人回答,仿佛我的话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她用目光扫了扫杯子,继续说道:“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是生病还是别的原因?”我接过话头,话刚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这不是揭人家伤疤吗?

“大兄弟,不瞒你说,我男人是四年前在外面挖煤塌方遇难的。至今,我保留着他用过的这些东西,感觉这个人还在家里一般。”这个我还不知姓甚名谁的女人,不知被我触动了哪根心弦,竟然丝毫没有介意我的冒犯。

“哎,世事无常,你也别太难过。”听完,我突然有些感动。

“人都走了,说难过有啥用,我倒是无所谓,就是苦了两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两个孩子读书,不能让他们成了睁眼瞎!”女人若有所失地说。

“这个想法是对的,现在孩子不读书,今后就没有出路。”我本来还想说出后半句,结果又咽了回去,作为老师,我不能伤害学生父母的心。

“今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我们村里上下都很高兴呢!”女人笑着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道线。她看了看我,示意我水可以喝了,然后,有些腼腆地说:“对了,盘老师,我姓兰,以后,你干脆就叫我兰姐吧!”

我点了点头,说:“好,兰姐,以后还要多多麻烦你们呢!”

“走到我们这地儿,你就别跟我们客气!”

我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杯子茶水,兰姐又帮忙倒了一杯。在她去厨房倒水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堂屋里的神龛下面,还有一个用相框框着的男人影像,男人是国字脸,长得还蛮帅气,目光坚定地看着远处,想必,是兰姐丈夫?

“兰姐,这个人是你丈夫吗?”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是啊。”兰姐笑呵呵地回答,她说:“他走以后,我就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这两年上门劝我改嫁的,门槛都踩烂了。可是,我总不能抛下两个孩子!”

我明显感觉到,兰姐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拿我当外人。从她的这些话中,我读到了一个乡村女人的爱情,读到了一个我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乡村女人的爱情。我想,这样一个女人,即使有再多的流言蜚语,即使有再多的不幸,也淹没不了她本身的淳朴和善良。

“那个房间,原来是我们的卧室,我把它锁了好几年了,我不想打开它,一旦打开,我就会想起那些陈年往事,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我们之间无声胜有声的爱情。”就在我喝完第二杯水准备起身离开之际,兰姐用手指着一个房间突然跟我说道。

这些话,犹如一匹闪电穿过我的心房,使我忽然痛彻心扉,为一种坚守,为一种执着,为一种不可能的爱情。

顺着她的指引,我看见一把陈旧的锁——挂在那里,像门的一只耳朵,又像一朵锈迹斑斑的月亮。锁在房间里的,是兰姐的回忆,是她那颗比金子还要珍贵的心。

“兰姐,谢谢你!”我说。

此时此刻,我已经言尽词穷。这样的爱情太美了,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10

我刚从兰姐家里走出来,就被这古塔村美丽的夜晚拦腰抱住。

我平静地给自己点了支烟。仰望夜空,眼泪,已经在眼眶摇摇欲坠。

天上的月亮很大很美,就站在那座古塔的肩上。这座年代久远的古塔,也因为月光的照耀,变得更加神秘、苍凉。古塔周围,那些电线杆犹如一些正在布置陷阱准备狩猎的巨人,悄无声息。整个古塔村悄悄的,除了风,除了这些月光下酣睡的屋檐和草木,别无他物。包括我,也仅仅是美丽夜晚中的一部分。

站在白白的月光下,我细细咀嚼刚才兰姐那些只言片语中给我的感动与震撼,内心一片潮湿。我想着坐在兰博基尼车上的安娜,想着到这偏远地区支教的自己,又想着兰姐和她的执着与坚守,不由得感慨万千。

“爱情,如果出现裂缝,若有心,还可以弥补;若遇到背叛,分手是最起码的道德。”我仍然相信,无论何时,这句话都可以视为一种参考,一种标准。只是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了新的开始,有了新的人生。

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写一封信告诉颜颜,告诉那些我最亲近的人们,在我到这个偏远地区支教的第一天,我就学到了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学会的东西——爱或者执着。我还想告诉他们——我支教的这个地方有山,有又圆又大的月亮,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爱情,算不上伟大也绝不是弱不禁风的爱情,而是实实在在的爱情,不会说熄灭就熄灭的爱情……我要像一粒种子那样,在这儿扎下根来,开花结果,直至云开雾散岁月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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