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伊斯梅尔·卡达莱
2014-07-23江苏余一鸣
江苏 余一鸣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一口气读完了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三部长篇小说,先后是《谁带回了杜伦迪娜》《石头城纪事》《错宴》。卡达莱是花城出版社朱燕玲向我推荐的一位作家,出生于阿尔巴尼亚,目前定居法国。讲实话,阿尔巴尼亚在我的记忆中是“共产主义在欧洲的一盏明灯”,尽管本人也喜爱欧美小说,却对这个国度的作家所知甚少。读完这三部作品,我出乎意料地喜欢上了这个卡达莱。
这三部作品中《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受到的赞誉最多,有人认为它是将魔幻与现实结合得较好的小说,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它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在小说匆忙了一点的结尾中真相大白,我在初读的阶段老是联想到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它利用了荒诞和魔幻的鬼魅,但本质上是淌过现代派之河上岸的现实主义脚夫。在读《错宴》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它确实使我联想到卡夫卡的《审判》,融荒谬与真实为一体。在我国当今文坛上“先锋已死”几成定论,近两年几个先锋代表作家想力挽狂澜,接连抛出新作,但读完后我感觉到只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即使受到普遍赞扬的某先锋作家的新长篇,力捧的评论家私下也跟我说,没有更好,只能最好了。读了卡达莱,我觉得现代主义小说生命的延续是可能的,只是力量藏在骨头里,表面的花里胡哨已不能蒙混过关。先锋可以不死,但必附体于现实主义。这是我读《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和《错宴》受到的启发。
我最想说的是《石头城纪事》,小说的叙述者就是第一人称“我”,这是我喜欢的叙述视角。关于这种视角叙述的利弊,很多评论家都归纳总结过。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这部小说中我感受到的奇妙。
首先是童年想象的奇特空间。正如人类发展的想象力轨迹一样,科学的发达限制了人类的神话创造,童年的想象力是成人无法到达的境界。纪德在1889年的《日记》中说,真正有趣的是作家看世界的特殊幻象、现实通过作家的眼睛所发生的变异。“我”在小说的开头就展现了一个充满变幻的“万花筒”般的世界,笔一抖,繁花似锦,笔一转,万物附灵。那个下雨的夜晚,那个镜片的迷幻,尤其问读书的姥爷“蚂蚁字”这段,且看这段对话:
“姥爷,你会阅读蚂蚁吗?”
姥爷轻声笑了,接着,他戗着茬儿抚摸我的头发。
“不会,我的孩子,蚂蚁是不能阅读的。”
“为什么?蚂蚁在一起的时候,完全像奥斯曼文字。”
“这只是一种印象。”
“可是我看见过啊!”我最后一次坚持。
于是我使劲吸空中的烟味,寻思蚂蚁被创造出是何用意,既然人们不能像看书上的文字那样读懂它们。
通过人物的对话和动作揭示人物的心理并不难。但是通过对话展示人物对世界的认知思维,在想象和猜疑中折射出人物所处的复杂社会背景,为人物思维发展和情节演进不动声色地作好铺垫,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比直接交代要难,要把握准尺度才能显得自然天成,才能使效果如此明显。这样的细节描写小说中比比皆是。你每读一段,都觉得如花儿般的句子扑面,每掀开一页,总能激发你童年回忆的联想。每个写作者总希望自己的小说每读几行就有一个亮点,每个阅读者总希望每掀开一页就有一盏灯在照耀,那些灯光排成行,就造就了读者和作者心灵交汇的通都大邑。你不得不承认,卡达莱在这部小说中做到了这一点。这些想象符合“我”的身心特点,因境而生,因势而翔,不生硬做作,不天马行空,如风筝凌空而线在人手中。我认为想象力是作家的魅惑指数,如果要说国内同行的想象力,我要赞美一下毕飞宇的《推拿》,盲人计算一分钟,是在脑子中把每一秒想象成一个方块垒积木,都是找到了人物特点的特殊想象。
其次是童年视角的客观性。童年视角的叙述有对客观世界的变异,但是这种变异摆脱了成人视角的倾向性,甚至让某些作者急于先行的主题下不了嘴,所以童年视角的蒙昧无知倒有了可信度。卡达莱对社会主义领袖恩维尔·霍查持歌颂姿态,这是读他的人众所周知的,但在这部小说中他故意用童年视角掩盖了。当然,掩盖并不是等于不存在了,读者扒开浮土还是能找到它,童年视角的掩盖反倒为这件藏品增添了包浆,更有说服力了。请看这两段叙述:
晚上,在大广场上放了六具尸体,是在狱堡里枪毙的人,胡乱摞在那里,以便示众。在一条白布上,用大写字母写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就是这样回答红色恐怖。
雨早已停了。夜晚特别寒冷。第二天早晨,在广场的另一头,发现了另一些尸体。在一块白布上写了下面一句话:这就是我们如何回敬白色恐怖。
作家对人物鲜明褒贬,感情充沛地表述,当然是有感染力。冷面白描,节制铺陈,将感情藏在文字背后,也有一种深刻隽永。这里是从孩子视角出发,不喜不怒,文字客观自然,原生态展示。关键是随着这种叙述不断堆积,孩子一步一步观察与发现,作者的倾向性如长卷寸尺渐现,题跋最终亮相于看客。有过程,也在最后有结果。同样,我们读到“我”对纳粹“大飞机”的依恋,读到没有褒贬态度的对共产主义者的白描,任何一个读者回头看都能明了作者的政治倾向。再者,由于童年视角的遮蔽,作者的道德标准也有了巧妙表达,比如小说中地窖中恋爱的年轻人,通过“我”来叙述,对执着爱情的不解,并不妨碍我们对爱情的赞美。严格来讲,一个小说家在小说中跳出来表达主题是愚蠢的,一个作者把自己想象成道德评审者是可耻的。而卡达莱在《石头城纪事》中利用童年视角,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一个聪明家伙才会做的活儿。
这只是我阅读一遍后的感受,至少,《石头城纪事》我还会读第二遍,甚至更多,我期待从中有更多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