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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嬛与大艺术——贾宝玉身边的小丫嬛

2014-07-23辽宁梁归智

名作欣赏 2014年16期
关键词:晴雯小红宝玉

辽宁 梁归智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贾宝玉是《红楼梦》第一主角,因此他身边的丫嬛(本文根据周汝昌校本《红楼梦》,故用丫嬛而不用丫环、丫鬟)不仅很多,而且不少都能“露脸”,在小说中得到比较充分的描写。但评论家们常说的,则主要是“四大丫嬛”,特别是其中的晴雯和袭人。

我们避大就小,避熟就新,谈谈宝玉房中除了“四大丫嬛”之外的一些小丫嬛。

茜雪

茜雪是贾宝玉的丫嬛,但不能算怡红院的丫嬛,在怡红院未有之前,茜雪已经离开了宝玉。那是在第八回《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中,因为在薛姨妈处,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三番五次扫宝玉的兴,因此当宝玉回到住处绛芸轩时,发现自己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被李嬷嬷吃了,让茜雪端上自己早上泡好的枫露茶来喝,结果也被李嬷嬷喝掉了,宝玉大怒,“将手中的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掷,豁琅一声,打了个齑粉,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当宝玉摔了茶杯,贾母派人来问时,袭人说是自己滑倒摔了茶杯,掩饰了过去。而在这次风波中,宝玉是要撵李嬷嬷,并不是要撵茜雪。但过了几回,即第十九回,却有这样的情节:李嬷嬷又来到绛芸轩,宝玉不在,李嬷嬷吃了宝玉留给袭人的牛奶,李嬷嬷赌气对丫头们说:“你们也不必粧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日有了不是,我再来领!”似乎茜雪成了顶缸受过的人,被撵了出去。而在第八回后,的确再没有写到茜雪,她真的被撵走了吗?

这种情节上的不完全对榫,可能和原稿的未最后写定有关,也可能是一种“不写之写”:虽然宝玉醉后摔茶杯的事平息了,但茜雪不为宝玉所喜,袭人等就找借口把茜雪支走了,茜雪从此离开了宝玉。像茜雪这样可有可无的小丫头,本来可以随小说作者的写作需要而任意去留的。

不过,这个情节常被某些研究者作为话柄,评论宝玉作为贵族公子,毕竟有“剥削阶级的劣根性”。其实,这场风波之所以发生,乃因宝玉对李奶妈的不满久蓄于心,而宝玉又多喝了几杯酒,理性自制能力下降,属于酒后一时任性发作。这个情节非常真实地表现了宝玉在贾府的特殊地位,其性格的立体性、多面性、真实性,正是曹雪芹艺术高超的体现,与那些单一思想符号的人物形象不同。

但让人想不到的是,茜雪虽然在前八十回悄没声息地消失了,在八十回后的佚稿中,她却成了一个引人瞩目的角色。第二十回有脂批说:“茜雪至狱(嶽)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而第二十六回针对小红,又有这样的批语:“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这两条脂批逗漏出这样的故事演变:八十回后贾府被抄家,宝玉流落到“狱神庙”中,前去探望安慰他的是小红和茜雪,袭人也竭力帮助落魄的宝玉。

十分具体的情节猜测不是探佚的任务,读者可以自由想象,但那总的故事轮廓透露出的精神风貌,佚稿中的茜雪,无疑光彩夺目,她不念旧恶而雪中送炭。茜雪这个名字的设计,似乎别有深意。茜草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其根部可做红色染料,因此茜也代表红色,如贾宝玉和林黛玉等住的屋子有“茜纱窗”,小说回目有“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宝玉杜撰《芙蓉诔》,和黛玉斟酌词句,也有“茜纱窗下我本无缘”的说法。而红色,在《红楼梦》里,是“字字看来皆是血”的隐喻,绛珠仙草、通灵玉石(底色为红,上有五彩花纹),乃至绛芸轩、怡红院,甚至让茜雪惹祸上身的枫露茶,史湘云送给袭人等大丫头的绛纹石戒指,都暗寓血泪结晶之意。

茜雪的雪字,则和薛宝钗一家的隐喻“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相关。第四十九和五十回宝玉和众女儿雪天吟诗,正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象征。第七回写宝玉听周瑞家的说宝钗生病,宝玉派遣丫头去向宝钗问安,这个丫头就是茜雪,十分耐人寻味。也许前边写茜雪被逐离开了宝玉,有影射宝玉在佚稿中“弃宝钗麝月”(脂批)的意思?

从丫头名字的“对仗”技巧来说,茜雪和碧浪成对。碧浪之名,不同抄本中或作碧痕,其实茜对碧,雪对浪,应以碧浪为是,痕字可能是抄写过程中的讹误。

小红

脂批中把茜雪和小红相提并论,说小红也是“狱神庙”故事里的要角。而小红也和茜雪一样,离开了宝玉,不过她不是被撵走,而是攀了高枝儿,到了凤姐身边。对小红,前八十回有较多正面描写,是小丫嬛中施以浓墨重彩的人物。

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儿女遗帕惹相思》,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蜜意》,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是专门描写小红和贾芸的章节,这两人都伶俐乖巧,善于看准机会为自身的发展而奋斗。小红由于给宝玉倒了一杯茶,受到秋纹和碧浪的排揎,断绝了在怡红院巴结上进的想头,可巧碰上凤姐使役她传话送东西,她说话的简断明快受到凤姐赏识,从此成了凤姐的贴身丫头之一。她又由于丢了一块手帕而和贾芸发生了自由恋爱,即所谓“遗帕惹相思”和“设言传蜜意”。

我在《红楼梦探佚》①中有一篇专文《贾芸和小红》,探讨了曹雪芹写贾芸和小红的文心匠意。曹公十分巧妙地写贾芸和小红先后与宝玉和凤姐发生密切关系,有极为深隐的作意,即“千里伏脉”到佚稿中“狱神庙”故事里,芸、红是帮助救护宝玉和凤姐、巧姐的重要角色。此所以贾芸和小红的故事分散穿插,在宝玉和凤姐遭遇魇魔法大难情节的之前和之后。而芸、红的“手帕情缘”其实也影射着宝、黛的类似故事,即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宝玉派晴雯送给黛玉两条旧手帕,而黛玉在手帕上题了三首情诗。在某种意义上,贾芸和小红,是宝玉和黛玉的“影子”。小红之所以姓林,又名红玉,正是为了影射绛珠仙草(绛即红)投胎的林黛玉,更深隐的作意,还影射史湘云。②

小红——林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第二十四回),但到了第二十七回,又通过李纨与凤姐对话,说小红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这里面似乎也有某种尚未最后写定的痕迹,从小红在怡红院受大丫头排挤的情节看,她似乎不该是林管家之女,“收管各处房田事务”的林姓家仆与管家林之孝好像并非一人。

而林之孝其人,有抄本又作“秦之孝”(见庚辰本《石头记》未分开的第十七、十八回中),刘心武的“秦学”因此曾加以引申发挥,认为秦之孝夫妇原是废太子(小说中的义忠亲王)家送给贾家服侍秦可卿的家人,后来秦可卿被迫自杀,秦之孝乃改名为林之孝,因此林之孝和林小红比较低调。当然,这种“旧稿新裁”或“二稿合成”的成书过程之复杂情况,现在已经很难弄得一清二楚。

从现存文本出发,小红是一很有个性的人物,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有心机有口才,善于抓住人生的机遇,果敢地采取行动。这在给宝玉倒茶,替凤姐传话,与贾芸交换手帕等故事中都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她和贾芸第一次相遇,曹雪芹就写小红“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下死眼”是多么炽烈的传达情感的眼神,而用“钉”代替“盯”,那也不是“错别字”,而正刻画出小红内在感情的强度,表达毫不羞涩遮掩,眼风像钉子一样,不正像古语所谓目光熠熠如电吗?后来两人再次见面,贾芸“拿眼把红玉一溜”,而小红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这“一溜”的眼神,又是多么微妙。娇杏曾偶然回头看贾雨村而成就姻缘,但被调侃为“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小红和贾芸,那可是实实在在地眉目传情,追求“一着错”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呢。

而特别引人瞩目的,则是第二十六回小红和另一个更下层的丫头佳蕙的一段对话。宝玉魇魔法之厄休养三十三天之后,贾母和王夫人赏赐服侍的丫头们,佳蕙向小红抱怨赏赐不公,没有把小红算在上等赏赐之列:“像你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小红则回答说:“也不犯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谁混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谁还认得谁呢?”小红这样勘破人生富有哲理性的语言真是石破天惊!小说接着写:“这两句话不觉打动了佳蕙,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二爷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到像有几万年的熬头。’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

家亡人散,是曹雪芹的大痛苦大情结,原著《红楼梦》的根本主旨,在小说中曾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反复渲染。小红这段话,无疑也是一次画龙点睛。不过,为什么安排小红来说这段醍醐灌顶的话呢?确实意味深长。佳蕙说晴雯和绮霰等之所以受上等赏赐,是因为“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都捧着他们”,至少不符合晴雯的情况,当然佳蕙是混着说,不一定人人准确。但这又透露了一个信息,即小红似乎不是林管家之女,否则她的老子娘不是比谁都有“脸面”吗?

对这种情节的不合情理,刘心武的推考似乎能提供一种自圆其说的解释。他说因为林之孝原名秦之孝,来自废太子家,太子被废黜后,他们很尴尬,不仅改了姓,而且为人处世上也只能装聋作哑(第二十七回凤姐对李纨说林之孝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林之孝家的赶着认凤姐为干妈,“目的就是希望在时间的流逝里,人们听惯了,就会渐渐忘记了他们的来历,而觉得他们天然就是跟凤姐等贾府主子一体的”③。林之孝家的虽然已经当上荣国府的管家,却没有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到二等丫头的地位上,“红玉出场时,只是怡红院里一个拢茶炉子喂鸟描花样子的三等丫头,这也是他们处事谨慎的一种表现吧”④。

但也正因为出身经历非同一般,小红从小听到父母有关政治变迁白云苍狗荣辱瞬息颠倒的言谈,她才有非凡的见识,能说出“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那样深具远见又富含哲理的话来。她在佚稿“狱神庙”故事中被委以重任,与贾芸、刘姥姥、茜雪等一起,救助落难的宝玉、凤姐、巧姐,也就顺理成章了。

碧浪和春燕

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白天是众姐妹和兄弟亲友祝寿,晚上则是怡红院的丫头们自己“凑份子”出资为宝玉过生日,后来又请来了黛玉、宝钗、探春、李纨等,叫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开头,袭人就对宝玉说:“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浪、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家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早已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这是四大丫嬛和四小丫嬛的依次排名。其中芳官是女优,戏班子解散了才分来的,暂且不论。按原有的丫嬛排序,芳官的位置应该是绮霰的,四儿的位置应该是檀云的,不过作者要突出芳官和四儿,就把绮霰和檀云打发到“有假的不算”行列里,回家歇着去了。前面讲过,从名字的对仗设计来说,袭人与可人(媚人)成对,绮霰与晴雯成对,檀云与麝月成对,春燕(小燕)与秋纹成对,茜雪与碧浪成对。当然曹雪芹的文笔变幻多姿,这些丫嬛有的详描,有的略写,有的重点刻画,有的则一笔带过。

碧浪和春燕不是主要描写对象,但也有两三处特写镜头。前面引过碧浪和秋纹去提水,回来发现小红给宝玉倒茶,二人一起挖苦磕打小红的情节。此外在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的故事里,宝玉晚上气消了,和躺在榻上乘凉的晴雯说笑,晴雯说要去洗澡,宝玉说:“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记得碧浪打发你洗澡,足闹了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叫人笑了几天。”

这种通过第三者的回顾叙述,闪现出生活中发生过的小故事,所谓“补遗法”,是极为高明的写作技巧,既节省篇幅,又拓深背景增加容量,让人好像从生活的门缝里瞟了一眼,情境宛然而遐想无限。碧浪和宝玉一起洗澡的这个镜头,不让人浮想联翩吗?你可以往天真的方面想,也可以往情色的方面想,怎么想的其实是泄漏了读者自己的审美趣味。碧浪这个名字,可能就是从这“都汪着水”的洗澡景象生发出来的。那是少年嬉戏的浪花,是青春不羁的浪花。这是写小说,但用的是写诗的方法。

春燕的故事则有专门的半回书,叫“柳叶渚边嗔莺咤燕”。那一回的背景是大好春光,大观园里芽黄柳嫩,姹紫嫣红,宝钗的丫头莺儿和蕊官去潇湘馆找黛玉要蔷薇硝,莺儿手巧,采了些柳条花朵编花篮送给黛玉,黛玉称赞编得好,莺儿和蕊官、藕官一起出了潇湘馆,就继续采花编篮,遇见了春燕。春燕说起前日碰见藕官烧纸钱的老婆子是她姨妈:“要告你没告成,到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而因洗头和芳官打闹的是自己亲妈:“只我们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然后又说起自己的母亲、姨妈和姑妈都承包了园子里的花木,而这块地是她姑妈管着,警告莺儿说:“老姑嫂两个照看的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果然,一会儿她姑妈来了,因为莺儿开玩笑说是春燕让自己采花,“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迈昏聩,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以老卖老(周校本是以老卖老,而非倚老卖老——笔者注),拿起拐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春燕的母亲来了,也打春燕,直闹到怡红院,弄得上下不宁。

过去的一些评论文章,大多以这一段情节论说贾探春搞了承包责任制,因而引发了利益和人情的矛盾冲突,感慨改革的两难。如果从审美角度鉴赏,这一段把春燕写得极为传神,尤其是她那饱含生活哲理又不脱少女心理声口的说话,把一个既单纯可爱又有心眼有见识的女孩子写得活灵活现。春燕的母亲、姨妈和姑妈都是承包责任制的受益者,又认小戏子作干女儿牟利,但春燕并不护短,而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批评自己的亲人“如今越老越把钱看真了”。而宝玉那一段名言也是由春燕转述出来:“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家(周校本注:出家,即出阁、出门子之义,指女儿外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家,不知就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老(周校本注:再老老,口语常用式。如再长长、再大大,皆一例),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说,到也有些不差。”

曹雪芹让春燕述出这段话,显然别具匠心。春天的燕子,是青春活力的象征,是诗意盎然的化身。第二十七回有这样的描写: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卷起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后面作的《葬花吟》中则有这样的句子:“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春燕的名字和话语,就是青春珍贵而短暂、终将无情消逝的一种暗示。这让我们想起和春燕对仗的秋纹,前面提到过秋纹的“器小”——已经逸逗出“死珠”“鱼眼睛”的气息。春燕给读者的感觉,显然比秋纹要大器得多。春荣秋谢是《红楼梦》的盛衰大隐喻,春燕和秋纹这两个丫嬛的命名和行事,不也意味深长吗?

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春燕也是一个活跃角色。请众位小姐来参加宴会,春燕跑了两趟,先同四儿去请黛玉、宝钗、探春,又和探春的丫头翠墨一起去请了李纨和宝琴。而且还有一个特别的镜头:宝玉支开别人,单独问春燕关于柳五儿之事(关于柳五儿,见后面一节),燕子可不是栖留在柳树梢上吗?

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中有《春燕》一篇,认为春燕在后文佚稿中和史湘云的结局有关。因为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鸳鸯出令和湘云对令中有这样几句:“日边红杏倚云栽”,“双悬日月照乾坤”,“凑成樱桃九点熟”,“御园却被鸟衔出”。俱是暗示佚稿中朝廷政治变迁影响到贾、史二家的命运以及湘云遭遇重大不幸的情节。周汝昌说:“宋词人蒋捷名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正是四月孟夏之末的季候。樱桃是‘红’的代表,是春后‘荐新’的美品。这时,只有燕子才是鸟中主角,‘燕嘴落芹泥’。雪芹处处‘伏线’的手法,也是个规律性艺术创造,那么落于‘御园’的湘云,该是由春燕的妙计,方得逃离的。”⑤——什么鸟才会口含樱桃呢?只有燕子,那最富有诗意了。

这种对佚稿内容的推考,虽然山在有无中,却也妙在有无中。

四儿和五儿

四儿出现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中。宝玉讨厌袭人对自己箴劝,不理袭人,连和袭人亲厚的麝月也不理睬,袭人就派小丫头来服侍:

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日,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到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下面接着写: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

四儿能跻身于四小丫嬛之列,就是这种“笼络宝玉”的结果。到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来到怡红院,乃从袭人起,已至(从周校本,即以至)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合(从周校本,即和)宝玉一日生日的?”本人不敢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也有几分水色。视其行止,聪明皆露于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燥(燥字据周校本)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事后宝玉和袭人感叹:“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办嘴(从周校本,即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这个四儿原名芸香,被袭人改名蕙香,宝玉又改蕙香为四儿,这是发泄对袭人的不满,所谓“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就是针对花袭人的姓氏而发牢骚。后来宝玉气消,袭人还撒娇说:“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但曹雪芹的细针密线常出人意表,所谓“一树千枝,一源万派”,两度改名,都笔不虚用。

原来芸和香两字,在小说中都有特殊含义。贾芸名芸,而他是在“狱神庙”中帮助宝玉和凤姐的救星,他送两盆白海棠给宝玉,又暗隐后来宝玉和史湘云的劫后情缘,贾芸是重要的促成者,海棠正是湘云的“本命花”。故史湘云之“云”和贾芸之“芸”也是云、芸相通。贾芸之“芸”加了草字头,一方面是贾家第五代的名字都有草字头偏旁,另一方面则暗隐贾芸是大观园的“护花使者”——他不是被贾琏和凤姐委派以管理维护大观园花草树木的工作吗?宝玉在住进怡红院之前,居室叫绛芸轩,第八回还特笔描写宝玉写了“绛芸轩”三字,让晴雯贴到门斗上,又让黛玉评论字写得好不好。而“香”字,不仅象征全部女孩子悲剧命运的甄英莲改名为香菱(谐音“应怜”),而且“香”直通“湘”,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的“香娃”就是指湘云。明白了这些,才懂得四儿的原名芸香其实颇有深意,她有原名而又改名,是又一次侧笔皴染佚稿中“狱神庙”的主体故事和史湘云的主角地位。

最后改名“四儿”,同样是这种作意。原来宝玉一生的情恋历程,在“正册”十二钗中,有五个重要的女性,即秦可卿、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和妙玉。红迷“一方金”撰有《论贾宝玉人生的五阶段》⑥,就是讨论这个问题。芸香——四儿之名正巧妙地影射着史湘云,湘云是宝玉一生中继秦可卿、林黛玉和薛宝钗之后的第四段情感投入者,与四儿一起被赶出大观园的芳官是史湘云的“影子”,我早就作过详细的考辨论证(见《红楼梦探佚》)。可见无论芳官或四儿,其实都有“伏脉”八十回后佚稿故事的一层意义。

四儿和宝玉同一天生日,这实在是重要的一笔。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日,说到薛宝琴、邢岫烟、平儿都是同一天生日,薛宝琴和邢岫烟是两个“虚陪”人物,主要的作用是“见证”贾、史、王、薛四个大家族由“烈火烹油之盛”到“忽喇喇似大厦倾”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盛衰变迁。作为凤姐助手、“副管家”的平儿其实是代替凤姐的角色,暗示凤姐和宝玉是经历盛衰荣辱全过程的“双主角”,因为宝玉是荣国府家产的继承人,而凤姐是管理财产的人,一切矛盾都在他们两人身上聚焦。四儿的生日也被写成和宝玉同一天,当然也有映照盛衰的作意。

所以,在八十回后的佚稿中,四儿必然还会重新出现。可能在宝玉和妙玉的一段情感纠葛中,四儿将是一个重要的牵线人。为什么这样说呢?请看第六十三回有这样一段描写: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 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底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了,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到来说:“昨儿妙玉并无亲身,只打发个妈妈来送,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

妙玉送来的生日贺帖由四儿接下来,当然不是随便写的,而是“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脂批)。妙玉是和史湘云并列的两对“金玉”之一,而且是家族败落以后的一对“金玉”,也就是说她们二人和宝玉的情感纠葛主要放到佚稿内抄家之后的故事中来写。四儿将是这些故事中牵针引线的“小人物”,却是不可忽略的小人物。至于细节如何,那就靠读者自己发挥想象了。

妙玉虽然世俗出身高贵,但毕竟已经出家为尼,加以性格怪癖,所以怡红院中众丫嬛其实瞧不起她。但对贾宝玉来说,妙玉是至尊至贵的“金玉质”,所以他接到贺帖后十分郑重,后来请教了邢岫烟,才写了“槛内人宝玉薰沐谨拜”的回帖,“亲自拿了到拢翠庵,只隔门缝投进去”(“拢翠”与“怡红”对仗,故是拢翠庵而非栊翠庵)。将来大厦崩塌之后,宝玉和妙玉还将有一段惊世骇俗的“僧尼恋”,而那段故事中,四儿将是牵线搭桥的“小人物”。

第二十一回花袭人对宝玉撒娇说:“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你。”五儿是从四儿延伸来的,修辞上叫“仿词”。第二十八回林黛玉调侃宝玉:“今日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日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所谓“宝姑娘”“贝姑娘”,也是这种“仿词”修辞。此时此刻,还并没有一个“五儿”其人,但曹雪芹的艺术手法非同等闲,袭人的赌气话,又是“千里伏线”。到了第六十回,五儿就粉墨登场了。她是大观园新增设的厨房总管柳嫂子的女儿柳五儿。这位柳五儿,生得比四儿还要美丽:“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同。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作五儿。”

“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这是多么高的评价!也就是说,柳五儿虽然还比不上最美丽的晴雯,却已经和平儿、袭人、紫鹃、鸳鸯同列了。而柳嫂子正在走芳官的后门,想把柳五儿送到怡红院当差,“央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的”。

柳嫂子,柳五儿——还有柳湘莲,一个“柳”字,又是一派春光洋溢生气蓬勃的意象暗寓其中。第六十回介绍柳五儿“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作五儿”,旁有脂批说:“五月之柳,春色可知。”这个柳五儿真是一枝袅袅依依的嫩柳啊。我们不要忘记,甲戌本第五回有脂批还说宝钗和黛玉“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呢。

不过,以柳喻女儿,在古典诗词中常常也比拟女儿惨遭蹂躏的不幸命运。比如:“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又如贾迎春的“册子”判词说:“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柳五儿的命运,就是这种“柳喻”的一个体现。她谋划进入怡红院的目的没有达到,却误打误撞被当成“贼”而关了一夜:“这里五儿被人禁起,一步也不敢多走,又见众人也有劝他说不该作这没行止的事,也有报怨说,正景(从周校本,即正经)更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着,倘或眼不见寻了死,逃走了,都是我们的不是。于是又有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趁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委曲(从周校本,即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怯弱有病,一夜要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又无衾枕,呜呜咽咽哭了一夜。”

此后虽然冤狱被平反,但不久就是贾家内斗等大变故发生,柳五儿自然不可能再到怡红院当差。到了第七十七回,就通过王夫人之口骂芳官说:“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糟害这园子呢。” 不过,周汝昌认为,这一段文章是曹雪芹亲友在雪芹死后补缀残稿而写,按曹雪芹原意,柳五儿并未早死,而在佚稿中仍有故事。因为第六十回描写说,赵姨娘有一个内侄钱槐,“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和他父母说了,要他为妻。也曾托媒人再三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他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院内(指怡红院——引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时自向外边择婿了。柳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恨,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荣国府中有一条基本矛盾斗争线索,就是宝玉和贾环的嫡庶之争,钱槐和柳五儿这段纠葛实际上是其中的一个纽结,它的具体展开应该在佚稿中。

这种看法颇有见地。四儿五儿相连,在一定程度上,四儿影射史湘云,五儿影射妙玉。妙玉的结局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柳五儿可能也终于被钱槐(谐音“钱坏” )强占,而“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由娇嫩的“五月之柳”成了被蹂躏的残柳。

佳蕙、坠儿、良儿

除了一笔带过的檀云、绮霰和紫绡等外,宝玉身边的小丫头,也有两三个写到了具体的情节。一个是佳蕙,就是前面谈小红时提到的那个小丫头,她和小红抱怨奖赏不公平,引得小红说出“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这两句预示未来“大结局” 的格言。尤为有趣的是,小红随口说的格言居然使佳蕙十分感动,以至于眼睛发红想要落泪。这个底层的小丫头却有一种瞻望人生未来的“终极关怀”意识,这一情节极富艺术内涵。

但接下来的情节发展更耐人寻味。正在佳蕙为人生归宿而大为动情之际,大丫头绮霰让一个更底层的小丫头给小红派来活计,让小红描花样子,即绣花的底样。小说是这样写的:

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到是谁的?也不等说完就跑。外头谁蒸下馒首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尖的,因说道:“前儿一支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笔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便自己走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作为“小人物”,终极追问一类感慨意识不过是瞬间的情怀,转眼就会被日常琐碎的生活流程所驱逐而无影无踪,而更现实的是利益的计较和驱动。佳蕙和小红也算“阶级姐妹”,而且应该说彼此的关系还比较“铁”。佳蕙来找小红,是让小红替自己保管钱财:“我好造化!我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二爷叫人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去,花大姐姐叫我送了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日用钱来,正分给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你给我收着。”红玉替他一五一十地数了收起。后面是佳蕙关心小红的病情:“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天,请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你这么着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呢?”但一旦小红使唤佳蕙去取描花样的笔,佳蕙就找借口推托,小红则骂佳蕙是“坏透了的小蹄子”。

这一情节极为生动地展示出,终极关怀等哲理诗情,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有闲阶级才能细细咀嚼,久久沉吟,劳动阶层的人员是没有这种能力和心境的,因为他们的大部分时间被实际的俗事所占据了,他们的思想心情主要是为现实的谋生和实际的前途而精打细算。偶有感触,也如电光火石,即现即灭。具体到《红楼梦》里,只有贾宝玉和林黛玉等贵族公子小姐们才会有这种条件,哲理诗情的萦绕心头其实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不仅要有气质,还要有文化,有悠闲。

古典诗词中大量歌咏所谓“闲情”“闲愁”之苦况,正是点睛之笔,太“闲”了会感觉无聊、无意义,因而也就容易进入追究“终极意义”之类“形而上”的情境,“形而上”的结果,就会愈感荒诞虚无。今日生活最富裕最悠闲的北欧国家的人自杀率最高,正是此理。

哲学家李泽厚在《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中说,人沉沦在日常生活中,奔走忙碌于衣食住行、名位利禄,早已把对人生目的和存在意义一类追问丢失遗忘,已经失去了那敏锐的感受能力,很难得去发现和领略目的性的永恒本体了。只有那些有条件成日吟诗读书、聆赏音乐、观赏大自然的人,才能获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妙悟境界。⑦

因此,最下层的小丫头就更物质、更实际,也就是更“形而下”。第二十六回中,在佳蕙之后,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坠儿。她也是怡红院的小丫头,奉命引导认宝玉为干爹的贾芸出入怡红院,得着了机会和贾芸接触,充当了贾芸和小红交换手帕的“红娘”角色。坠儿热衷于此,并不是真有古道热肠,而是贪图小红的谢礼。她对贾芸说:“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情节进一步发展,是这样:

宝钗在亭外南廊上听见说话,便心中犯疑,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道:“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说道:“我找了来给你,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了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么?”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我们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话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了,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 。”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

坠儿愿意在小红和贾芸之间传递爱情信物,显然是贪图两方面的谢礼。当宝钗使“金蝉脱壳”之计,使得小红和坠儿怀疑林黛玉听了她们的私房话去,小红作为主角,感到惊慌,便拉坠儿说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坠儿的话看似洒脱,其实是无可奈何的托词。

后来这个坠儿终于沦为窃贼,第五十二回把平儿洗手时脱下的珍贵的金镯子偷走,后来被查出,平儿要顾及怡红院的声誉,让麝月悄悄处理,日后找借口把坠儿撵出去。晴雯知道后,忍不了一口气,用簪子扎坠儿的手,并立刻撵了出去,而坠儿临走时,还要给晴雯和麝月两个磕头。一些现代评论家愤慨于晴雯对坠儿的心狠手辣,其实这很符合贾府的“典型环境”和晴雯的“典型性格”。如果写晴雯“眼里能揉得下沙子”一般和善,有“阶级觉悟”,对坠儿“人道”而“平等”,那不成了《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吗?

在这个情节中,又用“补遗法”引出了另一个前文从未提到过的小丫头。平儿对麝月说:“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了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间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上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到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说。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见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平儿的处理考虑到各种因素,表现了高超的行政手腕。但她提到“良儿偷玉”,则是一个“不写之写”的故事。

从写作技巧来说,坠儿偷金,良儿偷玉,是曹雪芹惯用的“对仗”手法。至于这个“良儿偷玉”在佚稿中是否还会以某种方式予以交代演绎,那就见仁见智了。

①梁归智:《红楼梦探佚》(1983年出版《石头记探佚》之第四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9—46页。

②梁归智:《应是“绿肥红瘦”》,参见《红楼梦探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6—79页。

③④刘心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四部),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223页,第223页。

⑤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44页。

⑥梁归智:《禅在红楼第几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9—86页。

⑦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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