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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汉的命运之歌——读陈徒手《一九五九年冬天的赵树理》

2014-07-23山西聂尔

名作欣赏 2014年16期
关键词:赵树理革命者天真

山西 聂尔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赵树理(1906—1970),生于山西省沁水县尉迟村一个农民之家,早年为流浪汉和民间艺人,1925年入读设于长治的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在校期间接触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和共产主义思想,为校内学生运动组织者之一,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3年写出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后声名鹊起,成了解放区“除了毛泽东、朱德之外最有名的人”(据贝尔登:《中国震撼世界》),受到彭德怀的肯定和郭沫若、周扬、茅盾等文坛大家的赞誉,1949年后写有长篇小说《三里湾》、短篇小说《登记》《“锻炼锻炼”》等,1959年写万言书《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给《红旗》杂志总编辑陈伯达,对当时农村存在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因此在“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受到批判,但随后不了了之,1962年后一度被誉为写农村的“铁笔”“圣手”,但不久又因写“中间人物”遭到否定,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受到长期的剧烈冲击,在批斗中被打断肋骨和髋骨,终于1970年9月23日,即其六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被批斗至死。

赵树理从1943年被树立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典范后,一路顺风,至1959年第一次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陈徒手《一九五九年冬天的赵树理》写的就是赵树理在政治运动中初尝挫折时的表现。

赵树理作品和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特色,一是其语言的运用和文学通俗化的努力与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中所有作家都不同,尽管他们都写的是白话文学,但赵树理的白话文学直接接通了中国最宽阔的底层——农民。赵树理写的是农民文学,而鲁迅们写的是启蒙文学,亦即精英文学。在鲁迅们的眼中,中国农民是集中了所有民族劣根性、缺乏生机、有待唤醒、可悲可悯的一个群体,在赵树理的笔下,1940年代解放区的农村呈现出了解放的活力,农民们在中国共产党输入的外力之下,正在重新安排新天地,比如《小二黑结婚》中的自由恋爱,《李有才板话》中阶级斗争的新胜利等。第二,赵树理的小说是问题文学,遵命文学,如《李有才板话》“是配合减租斗争的,阶级阵营尚分明”,《李家庄的变迁》“是揭露旧社会地主集团对贫下中农种种剥削压迫的,是为了动员人民参加上党战役的”,小说《地板》则是为了指导农民“和地主进行说理斗争”。而且,无论赵树理在语言通俗化上的努力,还是他的问题文学意识,在他都是自觉而非偶然得之的,他说:“我有意识地使通俗化为革命服务,萌芽于1934年,其后一直坚持下来。”(以上均引自赵树理在“文革”中的第一次检查材料《回忆历史 认识自己》)赵树理的“使通俗化为革命服务”意识的产生比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早了许多年,1943年以后他只是生逢其时,得到推重。赵树理的这种文学观与鲁迅们的显然根本不同,用今天的话说,文学的和精神的主体性在赵树理那里是不存在的,赵树理要做的是革命的传声筒。第三,赵树理从来都是要深入到人民群众中的,那是为了要发现和解决问题。赵树理去农村不是为了“深入生活”和发现素材,这是他有异于所有现代作家之处。根本原因在于,赵树理本身是一个革命新人,他像“小二黑”一样以十分单纯的热情,走在奔赴新社会的途中,这个新社会只能是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和所有的革命新人一样,赵树理在骨子里有着一个狂热的理想,他奔赴各处:他的老家尉迟村、平顺川底村、晋城峪口村……他在所有这些地方的田间地头从事实际的工作。他放弃了十级干部的工资,捐献出了他在北京购买的住房,主动离开北京到太原,挂职阳城县委书记处书记,最后兼任晋城县委副书记,认认真真地开会,执行各种各样任务。赵树理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个现代作家的形象,而是一个革命者。人们所指称的赵树理的天真、执拗、朴素,以及他的幽默感,也都并非一种单纯的个性,而是其革命热情的表露。赵树理既天真又讲求实际。赵树理的革命性来自于他的社会最底层的出身和成长过程,他的讲求实际也一样。

赵树理自参加革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革命性要求与中国革命的整体进程是合拍的,所以他一直是一个内心明朗的革命者,他笔下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他那时的笔是真正出自内心的。随着革命的胜利、和平时期的到来,体制逐步统一之下的新社会建设的展开,以及意识形态规训的强化和细化,赵树理的内心逐渐出现了难以排解的矛盾。起初他试图努力跟上全局的步伐。从《赵树理全集》中可以看出,他的新步子迈得有点勉为其难,甚至有一点可笑。但是,那时的赵树理基本保持住了他的农民式的率真的革命本色。他掩藏和压抑着他的内在矛盾。无论如何,那时的他仍然是一个天真的人。

但是,他必有自己的命运。像赵树理这样的单纯的革命者,可以在土改运动、三反运动、五反运动、肃反运动、新三反运动、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合作化运动、反右运动、反右倾运动等诸多的运动中都踩对了鼓点,都走对了步伐,但他终究有一次要踩不对鼓点,走不对步伐,1959年的赵树理就是这样。1958年他相信农村已经解决了粮食问题吃饭问题,这是他天真的一面。1959年,严酷的“三年困难时期”开始了,他在沁水、阳城等地发现问题,他把这些问题归结为人民公社领导农业生产的方法问题,于是有了在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已经被打倒之后,他以“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为题万言上书一事。他当然会遭到批判和帮助,但批判和帮助他的人的观点不能令他信服。他的执拗表现出来了。他甚至因此而反思了建国以后的八九年,说“在这八九年中,前三年感到工作还顺利,以后便逐渐难于插手,到去年公社化以后,更感到彻底无能为力”。这是一个革命者的困惑。一个革命者对于革命的整体进程“难于插手”“无能为力”,这是革命者所无法接受的。革命者被革命抛弃了,他也当然不能甘心。

人民公社的问题为赵树理亲眼所见,任何抹煞这些问题的说辞都是无用的,但是,这些矫饰的、虚假的、无用的说辞却是“正确”的,看见了事实的赵树理才是“错误”的。这让这个天真汉感到不可思议。那些批评和“帮助”赵树理的人们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的固执,如同顽石一般。面对事实,人们可以采取不同的态度:一为盲目,事实对他们而言是不存在的;一为世故,世故者的眼睛可以点石成金;一为天真,天真者葆有儿童的眼光,眼前的和过往的事实不仅存在,而且永在散发出春天一般的芬芳。盲目和世故者嫌天真的人们不懂得运用人的意志,而天真者却可以天真到视其命运低于事物本身的价值,因此不惜为了这一价值而有所牺牲。还有值得玩味的一点,是盲目者在领导或意图消灭世界,因为他闻不到世界的芬芳。

1959年冬天对赵树理的批判只是赵树理命运之歌的一个迟来的序曲。他的命运的展开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刚开始批判他时,赵树理在一张批判他的大字报上题词:

尘埃由来久,

未能及时除。

欢迎诸同志,

策我去除污。

他的幽默感在这之后还持续了一阵子,但是,随着他的命运的残酷面目逐渐全部显露出来,赵树理幽默不起来了。在命运的最后时刻,他抄写了一份毛泽东的《咏梅》词,嘱咐其女儿转交给党中央。他仍然在争取他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权利,包括死后的权利。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他表明自己是最革命的,并且可以承受最大的压力而无悔,但是,命运没有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是符合逻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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