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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索解(五)

2014-07-23上海龚斌

名作欣赏 2014年16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嵇康

上海 龚斌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郭林宗:造袁奉高、黄叔度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续汉书》曰:“郭泰字林宗,太原介休人。泰少孤,年二十,行学至城阜,屈伯彦精庐。乏食,衣不盖形,而处约味道,不改其乐。李元礼一见称之曰:‘吾见士多矣,无如林宗者也。’及卒,蔡伯喈为作碑,曰: ‘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初,以有道君子征。泰曰:‘吾观乾象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遂辞以疾。”《汝南先贤传》曰:“袁宏字奉高,慎阳人。友黄叔度于童齿,荐陈仲举于家巷,辟太尉掾,卒。” 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泰别传》曰:“薛恭祖问之,泰曰:‘奉高之器,譬诸泛滥,虽清易挹也。’”

(《德行》三)

郭林宗或许可以列为汉末名士之冠,其行事和风度,不仅为时人仰慕不已,后世也常被人津津乐道。关于郭林宗的生平,刘孝标注引《续汉书》,称他“处约味道”。这四个字高度概括了郭林宗甘于清约、追求道义的精神品格。他是精神的富有者,不屑于一切形而下的东西。不过,如果要深刻理解他的行为与作风,那么他所说的“吾观乾象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这句是不可忽略的,表明他对汉末时局的判断:天象、人事都已显示,朝廷将要倾覆,非人力所可支撑了。理解了郭林宗,等于读懂了这则故事的大半。

现在回到故事本身。郭林宗至汝南并造袁奉高、黄叔度。造袁奉高是“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轨,两个车轮之间的距离。鸾,车铃。这两句意思是说,车轮不停,鸾铃还在响。极言下车短暂,升车迅速,车轮尚未停下,铃声犹未止息,而人已经走了。如果要描述,差不多是这样的情景:

郭林宗过袁奉高之门,车子放慢了,招呼一声:“老兄,别来无恙否?”奉高出门应曰:“无恙。谢郭兄!”林宗一声:“驾!”车轮飞快,铃声叮叮当当,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可是,郭林宗造访黄叔度却是绝然相反的情景:“弥日信宿”——流连两天两夜。一是这般匆匆,一是如此缠绵,差异实在太大,难怪有人不解,要追问原因了。林宗回答道:“叔度是蓄水万顷的湖泊,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世说》记载的林宗的回答,其实未惬人意,因为未解释造访袁奉高何以如此短暂。刘孝标有感于此,又引《泰别传》,林宗把袁奉高比作侧出的清泉(氿泉),清而易识,当然用不着久留。黄叔度就不一样,如万顷湖泊,外力澄之也罢,扰之也罢,总是不清不浊,是深广难测的人才。

汉末人物识鉴之风盛行,郭林宗精于鉴裁人物,罕有人及。申屠蟠当年家里穷,替人当漆工,林宗“见而奇之”(《申屠蟠传》,《后汉书》卷五三)。王允年轻时林宗见而奇之,说:“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王允传》,《后汉书》卷六六)与之定交。林宗称黄叔度深广难测,同样表现了他的识鉴之精。对此,不妨用《后汉书》卷五三《黄宪传》印证之,当时另一名士戴良说:“良不见叔度,不自以为不及;既睹其人,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固难得而测矣。”也以为黄叔度难得而测,与郭林宗所评完全相同。

那么,何谓“深广难测”?我们用《后汉书》作者范晔《黄宪传论》再加阐释。范晔说:“黄宪言论风旨,无所传闻,然士君子见之者,靡不服深远,去玼吝。将以道周性全,无德而称乎?余曾祖穆侯以为宪隤然其处顺,渊乎其似道,浅深莫臻其分,清浊未议其方。”可见,黄叔度处世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无论是顺是逆,是险是夷,皆和光同尘,平静待之。这样一个“言论风旨,无所传闻”的人物,当然如万顷之陂,难测其深浅清浊。

然而问题还有:毫无作为的黄叔度,何以当时的士君子无不佩服他的深远,并从他的行为,反观自己身上的毛病?答案还是深藏在汉末的时代环境中。郭林宗说过,一切迹象都已表明,朝廷已经无可支撑。面对大厦将倾,知识者如何处世就成为绝大问题。基本上有两种态度:一种远离俗世如黄叔度,遵循老子无为哲学,柔顺处世,深沉得人所难测;一种改造俗世如陈蕃、范滂一类党锢人物,坚守儒家“士志于道”的传统,处士横议,扬清祛浊。但从士君子见黄叔度无不服其深远,说明远离俗世的处世态度在当时获得多数人的赞同。明知不可为而不为,正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实质是一种大智慧。郭林宗造黄叔度流连信宿,两人相契相得。蔡邕《郭有道碑文》称郭泰曰:“夫其器量弘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可见,郭泰也似深远不可测的万顷之陂,思想作风与黄叔度何其相似!林宗欣赏黄宪,自然很容易理解了。

“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庾子嵩作《意赋》成,《晋阳秋》曰:“敱永嘉中为石勒所害。先是,敱见王室多难,知终婴其祸,乃作《意赋》以寄怀。”从子文康见,问曰: “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文学》七五)

庾子嵩《意赋》早佚,不知其详。从刘孝标注引《晋阳秋》,略知《意赋》的大旨。庾子嵩的结局是为石勒所害,说明《意赋》所寄之意,是非常真实的乱世中常有的不祥预感。

不知庾亮(文康)是对《意赋》的篇名感兴趣呢,还是有意测试一下从父对于言意问题的理解,提出了有意无意的问题。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其实隐藏着魏晋玄学的核心——“言不尽意”论。“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即是“言不尽意”。《庄子·秋水》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成玄英疏:“夫可以言辩论说者,有物之粗法也;可以心意致得者,有物之精细也;而神口所不能言,圣心所不能察者,妙理也。必求之于言意之表,岂期必于精粗之间哉!”庄子认为有不可言论、不可意致的妙理,这就是“言不尽意”论。

《周易》也以为“言不尽意”,但又说“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上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周易》解决言意问题,比《庄子》辩证:既承认“言不尽意”,又以为可以通过卦象来显示圣人之意。

至魏晋玄学的奠基者王弼,融会贯通《庄》《易》,作《易略例·明象章》,对言、象、意三者之间的关系作了精妙绝伦的解释:“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王弼新解言意关系,既肯定言、象为得意的工具,又以为不可执着于言、象;得意乃在忘象忘言。这就比旧说圆满、精密多了。

追溯“言意之辨”的理论史,再来解释这一条就容易了。庾亮所问,仍属“言不尽意”的旧说。“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二句,是从“言不尽意”得出的结论。赋为象为言,而妙理非言象所能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二句,是说言不过是得意之具,若无妙理,则更不必言。庾子嵩回答“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则是王弼的新解。有意则有言,如王弼所说,言象是得意的工具,故作赋以尽意。无意则无言,如王弼所说,存言非得象,存象非得意。有意无意之间,即察妙理于言象之外。庾子嵩所言之有意乃赋文,无意乃言外之意。不执着于有,不执着于无,妙理在言意之表。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许便放去,说是“了不异人意”(《文学》一五),证明他熟谙“得意忘言”之说。

汤用彤《言意之辨》(见《魏晋玄学论稿》)一文认为,王弼《易略例·明象章》关于“得意忘言”的新解,“魏晋人士用之极广,其于玄学之关系至为深切”。诚如汤先生所说,王弼的新解,会通儒道二家,深契玄学的核心,不仅用于经籍的解释,而且也深刻影响到文学艺术。庾亮、庾子嵩关于《意赋》的问答,是影响当时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的典型例子。中国文学与书法、绘画等艺术,追求文外之旨,以蕴藉含蓄、虚实相生为美,标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有意无意之间成为艺术的极高境界,所有这些,无不沾溉魏晋玄学的“言意之辨”。

向子期对司马文王之问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向秀别传》曰:“秀字子期,河内人,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并有拔俗之韵,其进止无不同,而造事、营生业亦不异。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不虑家之有无,外物不足怫其心。弱冠着《儒道论》,弃而不录,好事者或存之。或云是其族人所作,困于不行,乃告秀,欲假其名。秀笑曰:‘可复尔耳。’后康被诛,秀遂失图。乃应岁举,到京师诣大将军司马文王。文王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秀曰:‘常谓彼人不达尧意,本非所慕也。’一坐皆说。随次转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言语》一八)

大概在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司马昭杀了名士的领袖嵇康。嵇康被杀的原因,史家谈得很多,不外乎嵇康是曹魏的女婿,想助毋丘俭造反,以及言论放荡等。说穿了,司马昭杀嵇康,是因为嵇康骨头硬,不愿归附司马氏父子这伙图谋篡魏的阴谋家。既然你不归附我,那留你何用!于是杀嵇康,对不合作者来个“杀一儆百”。用严刑峻法胁迫士人归附,是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的一贯手段。政治的黑暗和恐怖,莫此为甚。正直的士人处在这样一个恐怖的时代,出处进退的艰难,千年之下,仍让人浩叹。

向秀素有“箕山之志”,有“拔俗之韵”,常与嵇康锻铁,与吕安灌园,远离现实政治。然而,恐怖政治找上门来,嵇康被杀。这对于怀有“箕山之志”的向秀来说,是无比沉重的打击,遂引起心灵的巨大震动。逍遥竹林、行吟草泽的生活被击碎,弥天大网正撒下来,眼前是令人发怵的刀光血影。向秀于是“失图”——茫然无所措手足,不知路在何方。好友死于非命,连“箕山之志”都行不通了,向秀只能上洛阳归附司马昭。如果说嵇康被杀标志着“自然”为“名教”粉碎,那么,向秀见司马昭,意味着“自然”不是“名教”的对手,“自然”无可奈何归顺“名教”,向“名教”投降。为什么“自然”终究不敌“名教”?原因十分简单:“名教”的背后是暴力,是“刀把子”。当知识者不信“名教”,甚至批判“名教”的虚伪时,“名教”就丢开“礼义廉耻”的漂亮外衣,露出它的狰狞面目:暴力。依靠暴力,杀戮不肯归顺的异端。于是,在硬骨头嵇康被杀之后,向秀等一批持不同政见者,顷刻群龙无首,惊恐于头上悬着的司马氏的屠刀,分化瓦解了。

现在,到了洛阳的向秀见到了司马昭。司马昭问:“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语气中全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揶揄。听到这种话,向秀可能会脸红。如果换了嵇康,也许会反唇相讥。但向秀毕竟不是嵇康,何况是自己跑到洛阳,还脸红什么呢?还好有一副伶牙俐齿可以应对,回答说:“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从前怀有“箕山之志”,向往巢父、许由敝屣天下的隐逸,现在竟然说“巢、许不足多慕”。刘孝标注引《向秀别传》,向秀的话就说得更软了,说是“巢、许不达尧意”,贬低巢、许见识鄙陋,谄媚司马昭是圣明的尧。在思想的高压——不,准确地说,在暴力的威胁之下,崇尚自然的自由主义者只能屈服,自我贬损、自我抹黑,打掉自信与自尊。向秀是如此,千百年来的知识者也多半如此。知识批判暴政不敌暴政对知识的批判,即使知识者意识到“处士横议”毫无作用,远离政治,以求明哲保身,但暴政也绝不放过他们,“思想改造”与暴力威胁会联翩而至,非要知识者屈服不可。最终,绝望的大多数无路可走,只能屈服于暴政,向暴政投降。这难道不是普遍的宿命?因此,向秀最后仕司马氏,在中国政治史及士人精神史上具有典型意义,应该引起我们长久的思考。

向秀最后仕司马氏,主要原因是在暴力的胁迫之下自我贬损以求免祸。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哲学思想上的原因。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引《庄子·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一节和郭象注,以及姚范《援鹑堂笔记》卷五〇,以为郭象注《逍遥游》出于向秀,并说:“向子期之举郡计入洛,虽或怵于嵇中散之被诛,而其以巢、许为不足慕,则正与所注《逍遥游》之意同。阮籍、王衍之徒所见大抵如此,不独子期一人籍以逊词免祸而已。”其说有可取之处。《逍遥游》赞美许由任道无为,而尧治天下劳苦不已。郭注却说“尧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称尧无为而治,一反庄生本意。“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之言,确实与郭注同一意旨,调和了名教和自然之间的冲突。然向秀回答司马昭之言,主要是嵇康被杀后,格以严酷的政治形势而发生的“思想转向”。但这“转向”并非出于心悦诚服,而颇有一点“假检讨”的味道。当然我们应该体会到,向秀看似轻松巧妙的应答背后,其实是无奈与内心的痛苦。《晋书》本传载向秀做散骑侍郎,“在朝不仕职,容迹而已”。可见其仕司马氏不过敷衍罢了。不能也无力公开反抗暴政,那么,貌似归顺,来个“假投降”,实质仍然不合作——消极反抗,也总算是一种反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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