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日常
2014-07-23李天斌
李天斌
答案
似乎要先说到一块地。
地就在我的窗外,距离约十余米,面积不大,形状像只搁浅的小船,是这片办公区域唯一剩下的一块地;其它地块均已被高楼、广场以及街道所替代,它的存在,对我的视觉而言,始终显得很沉重——觉得就像某种留守,也像某种遗忘;偶尔,我还会由它联想起一座孤岛,时间是四周疯张的潮水,潮水逼近的时刻,孤独一点点坍塌,天空一片茫然混沌。
作为一块地,它却是幸运的。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它还像从前一样经历春秋更替,不同的季节,我会看见不同的植物从那里长出来:玉米、大豆、高粱、白菜、豌豆……沿着这些植物的叶脉,我甚至还看见了它们生长的源头:太阳。每天早晨,当那一轮太阳带着几分湿润,露珠般从那些植物的头顶滴落到我眼里时,我就忍不住惊喜异常——在这个急遽变化的天空里,还能看见一轮太阳照耀一株植物生长,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时间在这里就像某种温情的停留,而“停留”这一情态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不过,这些已经是后来的事。
最初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块地,那时我刚刚离开工作了将近十年的某单位,熟悉的业务,熟悉的同事,熟悉的环境,一直具体到我坐过的那张椅子,因为熟悉,总有几分舍不得。尤其是,在离开的那瞬,我突然就感到了一切都在变,时间在变,我们也在变,至于变好还是变坏,那得看各自的命运。很长一段,我坐在窗内,一直都沉陷在一份时间与个人际遇的思考里,很有点像一个置身于哲学世界的思考者,时而明朗时而浑浊,如云翻水覆的湖面,其间的脉络走向,让我不能自拔;窗外作为另一个世界,根本无暇顾及。
有一段,我还像模像样地读起了挪威作家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我企图像苏菲一样,在属于她的世界里寻求所谓的答案,但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徒劳,而且似乎越陷越深,一直到掩卷,哲学家从一开始写给苏菲的信“你是谁”、“世界从何而来”似的迷茫和混沌一直缠绕着我。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亚里士多德,还是柏拉图,还是萨特,还是黑格尔,等等,一本充满温情的哲学启蒙书并没有有效帮助我解决自身的难题——于是我终于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那应该是某个春日的午后,豌豆花已经开了一地,一片绿色中,一些紫色的小花蓬勃地不断地蹦出来,十余米之外,我也能清晰地发现它们宛若蝶影,在一抹春光下明媚生动。于是,我突然就从那些烦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一个骤然降临的时间刻度让我多少有些手忙脚乱。我也因此相信这一瞬有如神示,甚至是带着拯救性质的;它让我觉得所有的思考都没有意义——譬如一个季节的变化,它并不会因为我乱七八糟的思考而停止脚步,个人在时间与自然之前,一切都微不足道,一切哲学的课题均显得多余……于是,我决定放下所有的思考并出去透透气,有那么一会儿,我还把这一瞬的觉悟理解为一个迷途者的苏醒。
地里的植物均是跟着季节走的,春天豌豆花开,夏天玉米拔节,秋天高粱结果,冬天白菜卧雪裹冰……时间的秩序在一块地里有条不紊。如果你不抬起头来看看四周的高楼、广场以及纵横交错的公路,或许你会误认为你所处的位置还是从前的乡村时间——这一点很重要,在从前,乡村时间是最为清晰和简单的事物,玉米、大豆、高粱、白菜、豌豆它们,一株植物即可以构成乡村的全部,包括所有的哲学问题,在一株植物身上,一切的答案均可迎刃而解。但现在,一切均沉陷了,我们不断置身于迷途,譬如当我们站在这块地里,四周的钢筋和水泥总会把事情弄得纹理混乱、叶脉斑驳;尤其是当夜晚来临,从广场传来的音乐声、人群的沸腾声、车子的喇叭声,一切喧嚣的声音潮水般挟裹而来时,即使是眼前简单的植物,也显得不合时宜,还有点匪夷所思;你甚至会想:它们还该不该存在?如果存在,意义又在哪里?——所谓的哲学问题,始终围绕一块地此起彼伏,并让你感到一种大面积坍塌的世界,内心与内心的某种崩溃。
你也终于承认,原来的秩序已经遭遇时间的更改。譬如就说说广场上那些人群吧。有部分人是领取国家工资的,夜幕一拉开,他们就在那里翩翩起舞,广场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休闲,一种高品质的生活。但更多的人却是脚下这些原来的地块的主人,在这里,他们没有起舞,只是以某个夜食摊之类的形式出现;再有的就是四处乱窜,东瞅瞅,西瞧瞧,朦胧的灯光照耀下,让人怀疑他们原本就是一个朦胧的影。我就曾经目睹一位老人,他坐在一簇盛开的三角梅下,衣服上的泥色还未全部退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隅暗影里,广场是朦胧的,花影是朦胧的,舞影是朦胧的,心应该也是朦胧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周遭的世界离他远远的,除了我,没有谁注意到他……那一刻,我再次想起窗前的这块地,想起一座孤岛——如果一定要用孤岛来比喻某些事物,这个人,他一定就是那个最后的留守者——至少在心灵上,他一定时刻想起那些从前的土地,从前的时光;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时光就是一条流逝的河,周遭蔓延的均是孤独,是遗弃,哀婉,怅然,还无可奈何。
而我必须要说的是,当有一天我又旧病复发地坐在窗内,再一次在《苏菲的世界》里思考起那些灵与肉的所谓哲学问题时,时令已经是深秋,地里除了蔓生的杂草外,还没来得及种下什么。一层湿湿的细雨斜挂着,寒风越过四周的高楼,就像一群逃过陷阱后的狼群,野而狂的本性在这里变本加厉,杂草为之萧瑟与匍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却看见一个苍老的背影颤巍巍地立在那里,他长久地站立,像一棵繁华就要褪尽的树,你能清晰地发现时间就是那些大把大把地脱落的叶片……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只是在看见他的那瞬,就觉得他一定是这块地的主人,甚至联想到那个坐在广场暗影下的影子——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他们是何等的相似——在一个孤独的影子里,世界与时间所呈现的,均是相似的彷徨,以及无所皈依……
这是否就是一块地所要呈现的答案呢?那些不断向我逼近的事物,一块孤岛一样的地,它的面目竟然是这样的恍惚与迷离,并略略地有些沉重,还有点寒凉之气。
瞬间
“瞬间”,作为一种存在,它是多么美妙的一种状态,譬如:拈花一笑。
“瞬间”的美妙之处,在于它给你提供了想象。想象离灵魂与神祗最近,通常是,在那里,肉身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世界也还是自由的。由此,尘埃褪尽,一朵花上的菩提如约呈现——你可以闭上眼睛想一想,这是多么壮美和庄严的时刻。
就像多年来,尽管时光如潮水退去,许多物像纷纷模糊,但只要一闭上眼,我始终会想起一幅风吹白杨的“瞬间”——那时候,在某间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正陷在某个理论里不能自拔,他像个泥瓦匠一样可怜无比——为了证实他所要建造的某幢屋子的合理和科学性,他不惜地借来各种材料,一砖一瓦地努力地往上砌——但这显然是费力不讨好的行为,他越是努力,越是显出他的苍白无力,这从所有学员游离的表情上完全可以寻找到答案。包括我在内,从一开始就是游离的,尤其是当一阵突如其来的迅猛的秋风吹过窗外的白杨,“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持续不断时,我索性彻底丢下了老师和他的建筑;不用考证,我也相信在那一瞬,我已经被窗外发生的事情深深地击中。
好了,我得要郑重地描述那个场景了。不过,在此之前,请让我再确认一下——那的确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据说它们还有一个定语:意大利。两个名词合在一起,诗意一下子就浮现了。我一直把这种恰到好处的搭配理解为灵与肉的相互妥帖,就像神祗的两半,彼此找到各自在对方的最佳位置。白杨树下,是一排即将要拆除的农房,树与房子彼此紧邻,稀疏的树叶混在其中,像极了一副残破的画。时间正是中秋前后,再确切一点说,是日落时分,时间和场景跟俄罗斯作家米哈伊尔·普里什文的散文《小兔子》不谋而合——“庄园渐趋凋零破败,岁月在金灿灿的落叶中流逝,一天的时光行将结束……”够了,无需再引用了,只这几句,就足够点石成金,足够使人窥见风吹白杨的瞬间了,足够让人想起一种衰落与消亡相互交织的美……
关于我跟这个场景的关系,说一说后来的一件事你就清楚了。后来,我构思一篇自传体小说,未下笔,就已决定将其写进里面,并赋予时间流逝和岁月破败的意象。后来我真的动笔了,但写到这个场景时,文章却卡住了——也许是觉得它过于沉重,也许是迷醉或是沦陷于它的壮美,总之是不敢轻易说出,仿佛某个易碎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摔坏;总之这个小说就因为它停了下来,一直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这绝不是妄语,也绝非惺惺作态——你要相信,作为“瞬间”,它的摧毁性与颠覆性是极具转折性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它足以让一条心灵的河流改变流向,从此走向澄明,或者坠入黑暗,并永远纠缠不清。
说到“瞬间”对我的影响,我还必须要说到一个刈草人,以及他的黄昏。事情是这样的,当我从那间教室以及风吹白杨的瞬间抽身出来,黄昏的热情丝毫不减,一轮落日依然紧紧地贴在那排即将要拆除的民房上,不单落叶是金灿灿的,草地也是金灿灿的,那个老人的脸蛋也还是金灿灿的——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刈草人,以及他的黄昏。为什么要强调黄昏跟他的关系呢?因为当他们作为金灿灿的背景一起撞入我的眼帘,他们就已经是一个整体了,就像一幅画,一个是人物,一个是风景,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就像灵与肉,相互已经无法撤离了。
而我所要描述的“瞬间”,其实也仅是一幅简单的构图——刈草人驾着他的割草机,迎着一轮金灿灿的落日,往草地深处走去……草地旁边有一株正在开花的桂树,还有大约三五棵七叶枫,另外就是一排肉眼难辩的月季与玫瑰,再有的无需列举了,仅这几样,一个刈草人以及他的黄昏的秘密就足以勾勒出来了——一种简单的力透纸背的美,就像某个迷人的微笑,刹那间便将我紧紧黏住。
想象与联想却是后来发生的事。后来,我总会在一个人的日落时分想起一个人(最好是一个诗人)在秋天的孤独,黄昏对他而言,像一些流淌的甜蜜的奶汁,一层层将他包裹,直至覆盖——作为生活,我固执地相信当他驾着他的割草机迎着金灿灿的落日走去,我猜想他一定就觉得了日子的踏实,以及一份物质上的温暖(他通过刈草来换取物质之需);作为诗人,他一定感到某种孤独后的透彻和圆融——譬如里尔克,“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诗人的孤独始终是攫人心魂的,一个秋日,一轮落日,还有一卷长长的黄昏大幕,这三重的色调,在诗人而言,一定是绝配,是来自心灵的神祗般的歌声。
关于“瞬间”,我想要说出以及没有说出的,还有很多。总之是,我总是迷恋于瞬间的相遇,总是相信,不管你是否经意,不管你是否作好了准备,在某一瞬间,你往往就会被某种事物所俘获——偶然或是必然,当你仔细去审视它时,你就会发现那些深藏在时间深处的东西——就像神说的,要有光,于是你就发现了光;还有更关键的一句,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于是你就发现了青草、菜蔬以及树木、果子,于是你就发现了日子以及日子之上生长的所有秘密……
不过,有必要再强调的是,我所感受到的这些,它们与想象有关吗?在以“瞬间”作为道具的前提下,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物质存在?恐怕我到最后还是没有说清楚,——当然,也或许没必要说清楚?就像水原本就是水,泥土原本就是泥土,庄稼原本就是庄稼,它原本不需要你对它展开任何猜测和推断。
如灰烬
我曾经如此执著地想要描摹这个词:“如灰烬”。在这里,时光就像一株植物生长和死亡的过程,其间风吹水洗,就像一炉香,接着又一炉香,再一炉香,一点点燃掉,如灰烬。“如灰烬”,它是如此传神地写尽了生与死的情状。
不得不再次提到张爱玲。在她以及她的小说世界里,一炉又一炉的香燃成灰烬时,一个时代、一段生活、一段故事也就结束了;世事一如灰烬时,再轰烈的人生,再轰烈的日常,也终究要落下大幕,只需风一吹,就散了,比撕碎一张薄薄的纸还要容易。
由张爱玲,我总想象一个最后的被时代所抛弃的女子,她一个人,将自己深陷于一截将息未息的时光里,周遭全是旧时的物件:一张年岁斑驳的藤椅,一个已然仙逝的白须飘飘的老祖父的影子,一个古色古香的香炉,一卷泛黄的线装的书页……在那里,她一点点目睹那些旧东西不断地坍塌和耗尽,一点点听着屋檐下的水滴永夜地滴落,直至更残漏尽;到最后,她感到了寂灭——如灰烬的过程,多么沉重,沉重得让你觉得,你就是一只蜗牛,时代是压在你身上厚厚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