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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秋意图

2014-07-23北野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秋风落叶

北野

秋风凉,秋风凉,一场秋风一场霜

寒露单打墙头草,蚂蚱死在草棵儿上

——围场民谣《秋风凉》

秋风落叶,大地都能看清这些。秋天把一些王,聚集到深处。秋天也把一些小人物和流氓,用落叶升到空中。在那里,他们发出离群孤雁的声响。

没有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活得更好。没有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死得神秘。

一条河流兴旺于汛期却枯竭于冬季。而两岸的人群,在不断变换面孔。时间不能计算你的前景,它们仍然一片模糊。重金收买的小命,仍然比猪狗短促。

人在青天白日胡为,鬼在深更半夜推磨。只有《洗冤录》中的幽魂不断生出往生之心,而秋分只是其中一串马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最愚蠢的蜗牛,仍然不知道向速度索回宿命。而我一个人的孤单,像正在飘散的烟尘,想一想秋天,连心都寒冷和恍惚了……

“看万物生长,像一场闹剧”。但现在它们安静了,它们紧随在一场梦之后。

山月疏朗,天堂倒影,众生欢腾,人间像潜伏的净土。而溪水中的鱼,却如虚弱的香客,转眼就淹没于一片烟雾。

秋天呵,现在,我只需要一阵风声,和它的破碎、绝望与缓慢的消逝之美,以做遥望、沉默和安眠之用。

深秋的暮色是末世的水纹,它在远处收藏了那些坠落的星辰。还有一只飞离的白鹭没有被捉住,还有一个内心迷茫的人,在大地上露出头顶。

树冠上的怒涛,遵从了吹拂。是叶的孩子,遵从了自己的天赋。我心中堆积的山谷,已有几十年寒暑。在浩荡的时间之中,它迷惑、困顿,空空地摇晃,像一道狭窄温暖的裂缝。

野菊花变幻一个角度,露出明亮的瞬间。而我的倒影并不在其中,草原被秋风洗涮一遍,连寂寞的阴影也显出命运迷人的光晕。

房顶覆盖了新运回的粮食,庭院渐渐亮起安静的灯烛,如果我居住在幽暗的乡下,如果我是一个穷人,生活在此时开始变得力不从心,感伤、忧郁,但我仍然喜爱一个村庄暗中滋生的寂静。

如果是一片高原突然升起,哦,塞堪达巴罕。而我只是它怀中一只胆小的羔羊,用身边花草果腹,偶尔登高,或心生旁骛。但雪白的绒羽仍被秋光照彻,一副纯洁的骨架,仍摇响山岗上的铜铃。

我所降落的草尖在翻滚。巨石摇晃,漩涡骤起。

树根下的天空,如此沉默。而早晨突然站出,旭日像腥红的野兽,在树枝间露出炫目的身影。

大地如同一场辉煌的梦,我寂寥的笑声,已不比往日。山峰外面,岁月停留在塔尖;离开河流的波涛,走入人群,用母亲的手指,洗白那些街灯。

而村庄和草原,久久无动于衷,像流浪者冷酷的漂泊之心;风推着白云,擦拭山顶和树丛,擦拭蜂巢中空洞的黑暗和甜蜜。我在虚空中被抓住,但我并不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人生的真实和寂静。

“如果这是启幕,从我的身上,永远没有通向远方的道路”,而地球,只是让天空如鲠在喉;而我的降落,只是新生者一次堕落和匿名。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总像历史设下的陷阱,它用我的身体,向黎明的大地渐渐逼近。

你派出一个人,守在路口;你派出另一个人,守在窗口;树顶上的路,过于开阔,要留给星宿去把守。

低处的乌云,是人间的迷雾,它首先要抱住尘土中熄灭的脚步,而贴近磷火的棺柩,是树根里金黄的仓廪,它盛满了生活中走散的人群,和雨水里衰落的宝石,如果它继续坚持了大地的法则——自己消失,又自己填补,像生活中的灯光,明灭,闪烁,恍惚……我们即使揪心,也毫无办法。

秋风在旷野上,响着呼哨,它一层层剥开湖水,和两岸乱蓬蓬的柴门,坐在树荫下的人一动不动,像一只沉睡的蟾蜍,偶尔睁一下眼,它似乎看见了千里之外寂静的池塘,正在卷起银光;而我仍要赞美,那些停留在落叶之中的无限生机,和它们身体里到处弥漫的衰败的烟雾……

秋天,如同一场浩大的真理,而我们在一切真理面前,都过于渺小,微弱无力,如同大地上,陷入等待和重生的草木……

沫蝉的琴柄,是一棵红色桉树,它树冠上的广场,正在云中悄悄扩大,射出秋天最远的星光;盛装豆娘,在新房的阴影里,筑起了另一道阴影;而蟋蟀的身体是燥热的,它浑身冒着金光,即使是咬牙切齿,也无法隐匿断裂的柔肠。

蜘蛛在网中沉睡,它被自己梦见的幸福突然击溃,一下子掉在地上,像一颗摔碎的露珠;而织娘的小纺车并不由月色画出,却要由夜幕擦亮,它和穿过纸壁的金铃子,突然与飞逝的流星相遇,就产生了烧毁自己的愿望。

螳螂的银刀,在翅膀下慢慢抽出,像从肉里拔钉子:既有刀子的尖锐,也有刀子的声响;那些蚯蚓——那些无声的潜行者,在泥土里偶尔穿过,让徘徊在树梢的鹭鸶,突然在半夜,就听见了来自大地深处的轰响,而一片混乱的池塘,用雪蛙的肚皮和嘴唇,就把整个夜晚的波纹,全都装走了……

窗台前,一粒煮熟的蚕茧,仍声嘶力竭在喊:“你即使变成灰,我也能认出你前世的脸!”

鸿雁归,玄鸟来,群鸟双目闪闪,像铜铃返回的波光,在天空聚成了一团银色的河流,它们的波涛,以远处的星辰为两岸。

而孤身一人走过深山的,不是古寺里满面红光的僧侣少年,而是早晨的钟声里。突然放下了杀生之念的猎人,他正把一杆猎枪,埋上落叶纷飞的山冈。

长天浩荡,白云悠闲,而人间开始变得越来越浅,像露出水面的河床,那些细沙和尘土多么柔软啊,它们散发着金子和心脏的光。

灰鹳把新房安在树顶,鼹鼠把粮仓藏进泥土中央,睡蛇飞过农夫的肩头,露水在向日葵的旷野上,洒下了一层白霜,溪流喷薄而出之时,已经把一条湿淋淋的山谷,变成了镜子里木铃花盛开的草地和虹霓弯曲的模样。

此时我不在天空里出现,我要在白桦树下与你相见,那些红得像丝绸一样的树叶,还没有掉落,我要赶在秋风摘下它们之前,我要赶在暮色染黑它们之前,与你在树梢下紧紧相拥,像两枚月亮,同时升起在寂静的山顶。

而在赶往山里的途中,我要边走边喊你的名字,像喊住那些南归的大雁,像喊醒它们队伍末尾,那个突然的伤心人,让它偶尔回头,就变得心慌意乱,然后一个人悄悄地飞回,我久久仰望的雪花闪亮的树冠之上。

重新回到我们身边的人,都换了面孔,这是秘密;转瞬即逝的人,像寂静的流水,只获得了片刻的机会。在大自然中,幸福和繁荣,都是不存在的;而荣誉,仅仅是一种虚假的冠冕,它另有危险的目的。

像我们所设计的秩序中的一环,它必须要让一群心愿宏大的人,在其中找到适宜自己的虚荣。它还要让一群小人物,在其中发现自己命运卑微,而那些貌似完成了任务的人,只不过是一些两手空空的狂徒。

一切事情都有公正的结局,这是秘密。大地正在撤去它的星辰,包括沉溺在风声里的人群,和他们身体中的一颗疲惫之心。

在这个空旷的季节,尽管我手足无错,而蟋蟀仍然沉着地发出它“唧唧”的叫声。

落叶弥散四野,中午的山岗撤去了树荫和蟾蜍的脸庞。狐狸并非老谋深算的那个,而老虎正在树下徘徊,它不仅仅迷恋暖阳中的沉睡。

深草中的兀鹰,正站在青石上,用翅膀拍打水塘和白露的光。恋爱的人,返回大路,留下刻有誓言的那棵皂角树,像火苗一样在风中摇晃。

而这些还不够,此时还要有一两朵白云,飞过头顶,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像几个世纪以前的那种状态:寂静,空旷,没心没肺,一切似乎都大有深意,一切又都了无希望。

这样才能使一个秋天转瞬即逝,这样才能让一片深山,埋住心里那些不死的废墟和浩荡的时光。

漆黑的树木在夜晚发出祝愿。幸运的花朵用自己的手点燃了火焰。一匹幼兽飞过头顶,它运气莫测,它有闪电的齿轮,但它并不背叛云朵。

天空的窗口在移动的时候,把这些炫丽的水流慢慢变成了人的脸庞。而我随着一只狗旅行,四十年后才渐渐记起梦中的家乡。

母亲的旧信纸传出的声音,让泥沼中冰冷的孩子浑身发烫,像被阴影照耀的变色龙,心中突然闪闪发光。而我今夜的幸福,并不为人所知,像一场弥漫的烟雾,它用奔腾的虚空,盖住了我宁静的心房。

今夜是霜白之夜,寒流起于四角。而我从来都不在此时掩盖自己的忧郁。就像我生来就迷信空荡荡的远方。

我相信所有山峰都是可以翻越的,只有传说中的那座山岗,才能把我降低,像驱赶田野上那朵孤独的白云一样。

当你在远处悄悄为我衰败之时,我一个人正在天空里照见自己两鬓飞霜。

而大地所减缓的光泽正向海洋里坠落,此时草原多喧嚣,大雪压住了所有屋顶。几万里草木发出同一个声音:安静,安静!

时间正用它的波浪推动湖泊和峡谷,推动大地上一切命运中的不安和静穆……

天堂的真理是浮云的声响。而尘世的真理,是聋哑人的梦幻。它埋在心里,不能被诉说。我可以验证:灾难来临之时,所有包围你的人都会跑掉。而幸福,会让不同的人都闪闪发光。

我把自己囚禁的时候,既熟悉了自己的心灵,也熟悉了暴力的力量。我没有理由放弃道德,是因为无耻的事情太多,它们超过了信仰。被死神押走的人,天天回头和我说:“再见!”这是现实的,也是真切的,我承认:我早晚会和他们一样!

此时我感到生命的范围非常有限,而我只能选择一个角色生活,一个暧昧的小人物,既不能对别人施以援手,又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恐慌。

那些被毁坏的城市和村庄,它们是在等着接纳什么人吗?像取消了闪电的天空,它在等待一朵白云寂静的光?

而我此时多么贫乏,秋风已经把我掏空,我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我的身体像被时间击垮的废墟一样!一只偷生的蜥蜴被发现,而它还不知道躲藏,它关闭的沙土,仍然在记忆里发出轰响。野兽翻遍山岗也找不到的泉水,突然在瓦罐里冒出来,而它只剩下了一团耀眼的虚光。

此时捎来口信的人令人生疑,尤其是在这个肃杀时节,他的微笑比未来人更诡计多端,“心有不轨,爱上恶魔”,我在半夜观察他的睡姿,突然发现他露出了狐狸妩媚的嘴脸。

而我是鞑靼人的后代,我不喜欢阴谋诡计。我喜欢散开长发,环佩激越,一个人冲过草原,像月黑风高之夜里的弯刀一样独自飞翔。

现在我讴歌的时代,已经坠落。它的新生,需要在落叶中寻找。像我重生的爱,它散落在远处,而结局仍然神秘莫测!

此时,我无限眷恋山里的薄暮、彤红的云霞、山冈、灌木和乔木。在它的下面,大地幽远,万籁俱寂。河流和村庄,都染上了阵阵轻烟……

野兽和陨石隐身在远方,没有人能目睹它们心中突然闪出的光亮。我有幸利用了最后的时间,在落叶中建起一座新家:茅檐低小,流水声远,月上三杆之后,我一个人在门前饮酒、漫步。这是我用来恋爱的圣境,也是我用来消逝的世界。现在我一个人,暂时要用她来徜徉和狂欢,像沉醉在遥远的记忆中一样。

霜露不须把我激怒,落叶也不会让人感伤。此时,只有风声和书籍带来的片言只语,才会让人略显疲倦;在落日绚丽的余辉里,恍惚生出一些人间的惆怅。鸟鸣寻访,它用骨针敲打我的前额,而沙麝却要在后半夜,把它的香囊挂上屋梁。

此时山外有多少人,正在借机锯开木头,在虚空中竖起梯子,要爬进自己颤抖的新房。而我只在月光下讥笑他们,我无声的讥笑,适宜我自己在草地上安坐,也适宜让秋风收缩身体,抚平心中偶尔起伏的波浪。

阳光照耀大地,灰土,山岳。抽象的人间,连绵不息;我确切属于这里,特别是晚上,树林的声音,像醉鬼的回忆,远景的片段不断闪现……

我享受过的某种幸福,像田野之花,在露水中盛开和凋落,总有优美和无奈的启示;我可爱的田园,不能只饱含了你的浪漫,它也暗藏着我心中衰败的力量。

果实熟透在秋风中,而它们是多么易碎!无论是生是死,都没有人能追上它们心中消失的虹光;枯枝的游戏,多么稚气和令人错愕,如同即将销声匿迹的金子,它们在空中互相照亮身体。

树林里浮游的幻影从不减少,暮色让一切都得到继续。老死在家乡的人,提前刻下自己的墓碑,而远去的旅人,仍然陶醉于一个人的漂泊。美好世界的创造者已被人间遗忘,而我今天要称颂的人,正被苦难改变脸庞。

我亲爱的无花果树呵,高高兀立在北方的山岗上,守卫着心神不宁的沙堤,荒野和远方;在万物的形体之下,隐藏的人仍不现身,花草按着安排谢落,而我自身并不生长;万物之境,令人神迷,唯有泥土中的寒凉无法克服;唯有头顶上簌簌作响的星辰,不知落向了何处;唯有天空下一个忘记了姓名的人,被时间晒黑了心脏。

落叶中的歇脚之处,仍然不能治愈我心中的荒芜,占居一片山坡,翻土,种花,在月光下发呆,和冥想一样;而秋天像梦乡一样华丽幽深。此时,没有人能揭开它的秘密,像轻浮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我心中突然涌起的悲伤。

我如此熟悉那些凋零——那些远行的死者,像落叶中的繁星,那些虚妄的人,那些襟怀坦白的人,都衰败得如此耀眼和触目惊心;那些强壮的身体,像突然放倒的枯树;那些卑微的一声不吭的人,曾经扮演生活里的弱者,此时,他们消失得多快呵!像夜色中一滴露水。

我不知道幸福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什么证据,而我迷恋的人,如失眠的灯笼,他们也将在人群中一一熄灭……

风声渐起,秋虫纷纭。我心中一片混乱,已经无法在平静的等待中聚精会神,餐风饮露的人飞过了洁白的山冈,两手空空的人双眼一片迷茫,只有深陷爱情和幻想之中的人,才偶尔露出满脸甜蜜和晕眩的微光。

今天是一场盛大的典礼,我们谁都不能躲过这命定的捕获,即使是石头中的水晶,也不能逃脱这衰老的时刻;即使是旷野上巨大的寂静,也不能掩盖那些免于一死的幽灵;而远方的大海上,时间举起的每一片波涛,都是一次爱情的重生。

那么,就让我用一个早晨来告别吧,像在所有的缺憾中,默诵一段崩溃的诗句:“一个死于追求的人,是时间让身体丧失了节奏——”

落叶新红,天空高远。心中突然掀起阵阵波浪,这时你才知道,秋风已经君临大地,我双眼迷惑,满面苍白,像一个失意的人,走在郊外的田野上。树冠放光,云中纷乱,仿佛高处悬着一层白霜。世上那些懵懂的人,都散失在山岗的周围,并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是来自昨天的幸福生活,还是消失于今天的迷幻时光?

墓地上翻身坐起的身影,正在寻找旧时的恩爱。而婚姻中的叛逆者已经另有了新欢,只有一两个痴心的人,还在苦苦等待,枕于幻想。藏在雾霭中的父亲是多么神秘和英俊,他在短促的生活中,已经慢慢变得心灰意冷,如同颓废的刺猬,刺破自己只是他最后的无奈之举。

快乐的岁月无孔不入,连野兽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严,但我仍然不能改变自己:秋风,落叶,整个世界的脆弱连成一片。我的谜底并不是这个秋天正被改变的万物,而是衰败的身体和其中乱成一团的心脏。松针倾泻在我身上,紧跟着大雪也将来临,现在它的羽翼已经暴露在雁阵的头顶上。

长时间饱受凄苦的海面正在腾起烟尘和波浪,而飞越黎明的女妖正攀上一条鲸鱼的翅膀,对于大海,秋天只需在它的头顶把高处的窗口擦亮。让一场疯狂的舞蹈,把双脚抬高。而我站在岸上,已经被一场风暴彻底扬弃,像一个落伍者,我仅落伍于今天这些衰败的时光。

不要惊动床头那片动荡的死海,病沉的人正蜷缩在激流汹涌的梦乡。虚度光阴的人,醉生梦死的人,收获了比秋风还要多的光荣和幻想。

陶醉于书斋的人,正躲进纸里,和一群鬼魂,和狐狸虚构着半夜的月光。

而落叶下深睡不醒的人,正被云中一双翅膀领着,只身穿过深邃的远方。

小人物满脸寒酸越来越像流氓,君子们正被浑身的正义和道德感激励得满面红光。只有一个聋哑人仍然喜笑颜开,他并不理解年轻的母亲,为什么要在小声的啜泣中慢慢衰败。

现在,我是村庄里最后一个频死的人,我身后的屋门已经挂上了生锈的铁锁。在我生活坠落的那片山岗,还有一个苍老的牧羊人,他孤零零地站在山巅,遥望着大地上那些散失的羔羊。

“一切轻浮的幸福都需要被诅咒,只有无耻的人才有勇气看到时间的下场”。当我说出这句话,我的心迅速爱上了自己。而我的肉身,已经开始忙于迎接另一场即将被虚度的时光。

半夜风声呼哨,只短短一瞬,青萍麻木,感觉系于末梢。而我失眠之后,浮云起于树叶,促织喧哗,尽是优伶心事,一件两件,却都憔悴寂静。

远方多远啊,伊人在寂寥深处。而夜色肤浅,埋不住星光白露。此时若是肃杀节烈时刻,问开刀问斩人的杀人感觉,他说:乘夜好行风,乱麻,快刀,刀刀见血。而我浑身颤抖,如天边萧萧落叶……

隔着一条山谷,藤条上的猢狲正四处溅开,它们消失在耳畔的天空,一如消失于轮回的深井。

我守着枯柳的衰落,也守着它们虚无的身影。但半夜,梨花突然错乱,变白,飞涌过山岗,黎明一下子就升上来。此时,月光仅仅停留在头顶,这些都仿佛魔术,而秋风徐来如不速之人,所以我们不必在意它要在身边干些什么,大家还是各安天命吧。

妹妹一直记着我的话,一直是无辜的样子,妹妹总是抿着嘴,在此时的长眠中醒过来。她因年幼,而从不知长眠之苦,在没有人逼迫她进入酣睡之前,旁观者的眼神,是多么的清醒和冷漠,像泡沫一样,他们形成了围观的人群,然后喧嚣、破碎,而妹妹已经渐渐爱上了秋风中的长眠,渐渐没于田野和空空的草木……

土獾在草皮下,羞涩,拘谨,心中偶尔一震,额头顶着晕眩的轻霜。

它眼睛看着我,像盯着恍惚的童年,它还不知道,草甸子上一个一个掀翻的沙塔,正在沉入夜晚,而日出的结果,就是把另一座沙塔,重新竖起在它的头顶。

此时,谁跑在最后,谁将被饥饿所击溃,这都需要计划。

隐约往返的根系,在它的胃里,开始泛起花草苦涩的阴影。

那些干净的少年,都用小鹿的身体,围绕着湖泊和毡房,围绕着跪在地上的羔羊,看它用红色的双唇,慢慢靠近母亲的乳房。

而卧在夜色中的牛群,所咀嚼的干草,此时正在天边的牧场上,像烟雾一样摇荡……

在时间的高处,我找到了一匹马的伤心之地。

我喃喃自语:草原,陷落的天空,弯曲的穹顶,比秋风还冷默的荒岗。顺着大地奔跑的黑泥……我要如何才能扶住她巨大的身影?

白天是不需要一盏灯的。

一盏灯又有什么用?我心中纷飞的雪光,已经使八月开始了寒冷。

断肠草、大芦荔、山楸树、血蘑菇、乌拉草、还魂笕、鬼打墙、旱魃子、云盘花、蛇灵芝、雾萌子、婆婆丁、益母草、降龙木、苍术、金莲花、石竹子、干枝梅……这是我天天带在身边的秘籍和药罐子,我把它们的汁液喝下去,驱寒回暖,以毒攻毒。

我把它们的茎叶编成花环,献给门前经过的少女,她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我爱你,包括你的美德、病毒、热情和忧伤,包括你微弱的呼吸和狭窄的胸膛,包括那些危险的小命和命中的芬芳……”

我喃喃自语:草原,草原,我陷落的梦境和女王呵……在时间的高处,我百病缠身,苦挨着幸福的寂寞时光。我的身体上,盖着灰暗的天空。

连石头也是说话的。这时候,石头在滚动。在互相撞击,并且溅出火星。

这使一条山谷,突然在深夜亮起来,传出空洞的脚步声。

草原在黑暗中回忆、发呆,丧失陶醉的表情。草原悬浮在空气里,或者坐在石头底下。风吹着发热的骨板和它的阴影,像吹着羌笛。

而我闭紧幽怨的嘴唇,我什么也不说,我的四肢在夜色里凉下来。

但石头是说话的,石头在滚动。

如果连石头也冲破界限,走到了大地之外,草原空洞的怀抱,就只剩下了灰尘……而在我的心中,石头一直是走动的。它们经过我的身体,如同绝望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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